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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野种(2)

民夫们积极执行父亲的命令,营地热闹非凡,所有的人都在忙碌,惟有三个人不动,他们是:王生金、连长、指导员。父亲说:“王生金,你的车子空出来后,推着指导员,他不能走路了。”王生金因为死了亲爱的驴心里不痛快,气呼呼地说:“我不推!”父亲说,“不推割耳朵!”王生金说:“好吧,我推,可我的驴怎么办?”父亲说,“老王,放心吧,我保证帮你弄匹骡子。”王生金倔着说,“我不要骡子,我就要驴。”父亲说:“多一根指头,甭嗤哼鼻子,王生金推车,你拉车,当驴吧。”连长说,“我不干!”父亲说,“你再敢说个不干?”连长说,“我不干不干就是不干!”父亲从王生金腰里拔了刀子,试试刃口,嫌不快,招呼来一个持枪民兵,借了他枪上的刺刀,放到鞋底上蹭了蹭,笑着,逼近连长,问:“干不干?”连长说:“不干!”父亲飞起脚,把他踢翻在地,连长不及爬起来手脖子已被踩住,父亲迅速一刀,就把他手上那只颤颤悠悠的小骈指旋掉了。连长哀号了一声。父亲抓起一把土,按在连长手上,然后退到一边,看着连长爬起来。连长爬得很慢,他号啕大哭着,不知是悲是怒。那根怪模怪样的骈指在枯草上哆嗦。民夫们围上来观看,父亲高喊:“弟兄们,我给他动外科手术了,我是天下第一的外科医生!”

父亲的自吹自擂引起一片笑声。父亲说连长:“你还哭,哭什么?你该谢谢我,没有了这个鬼指头,能找个俊媳妇,多一个指头,谁跟你?嗯,谁跟你?”

连长捂着手跳起来,骂道:“豆官,我操你的娘,你这个土匪野杂种!”

父亲提着刺刀,笑嘻嘻地问:“拉车不拉车?”

连长说:“拉!拉!虎落平川遭狗咬!”

父亲一点也不生气,把刺刀在衣服上擦擦,还给那民夫。

驴肉的香味渐渐弥漫出来,枯草上的白霜开始融化,太阳一竿子高了。

自从父亲靠流氓手段篡夺了民夫连的领导权之后,严肃而呆板的连队变得生龙活虎、调皮捣蛋,这变化类似一个死气沉沉的中年人变化成一个邪恶而有趣的男孩子。父亲从九十九匹毛驴中选择了一匹蛋黄色的小母驴作为自己的坐骑,又把刘长水和田生谷抽调出来作为自己的专职随从,号称“驴前田生谷”、“驴后水长刘”,跟岳飞的“马前张保、马后王横”一样。田与刘原先负责的那辆木轮车上的六百斤小米,匀到别的车辆上,木轮车扔到路边了事。每当车队行进时,父亲就骑着毛驴,带着刘、田,一刻也不停息地从队伍前头跑到队伍后头,又从队伍后头跑到队伍前头,他们一边跑一边咋呼嚷叫着时而荒谬绝伦时而又严肃认真得要命的顺口溜,鼓动着夫子们的情绪,几天下来,刘与田嗓音嘶哑,脚上起泡,说这随从的活儿比推木轮车还要累,想辞职不干。父亲说:不干割耳朵!刘、田摸摸耳朵,到底舍不得,只好继续驴前驴后跟着跑,跟着嚷叫。其实,最倒霉的不是刘、田,而是父亲胯下那匹小母驴。

如前所述,那匹小驴子是蛋黄颜色,这种颜色高贵温暖,是堂皇的帝王之色,打死染匠也染不出来。世上毛驴千千万万,但具有如此纯正蛋黄色的,天下惟此一匹,怪不得父亲放着那么多身材高大、腿蹄矫健的大公驴不骑,单骑这匹小母驴。她除了色泽高贵外,还具有性格温顺,善解人意,脉脉含情,忍辱负重等宝贵品质。她生着两只铜铃大眼,两只柔软的大耳朵,一根粉红湿润的鼻梁,还有两片柔软多情的嘴唇,四只小蹄子端正秀丽,没有一点好挑剔了。这匹驴毫无疑问是驴群之花。她经常用水灵灵的大眼盯着父亲看,父亲头朝下立在她的眼睛里。她伸出舌头舔着父亲的手,好像随时都要开口说话的样子。父亲不是傻瓜,自然非常深刻地感觉到了小毛驴对自己的深厚感情,他陷入一种矛盾心境:既盼望着骑她,又担心自己长大沉重的身体压折了她的脊梁骨。这矛盾一直延续到横渡冰河那天才结束。

在父亲英明又混账的领导下,民夫连的士气调皮地高涨着,运粮车队的前进速度日益加快。由原来的日行三十里四十里,进步到五十里六十里七十里,阴历十月二十六日这一天终于达到了八十里。前线日益逼近,火药的味道越来越浓,道路也愈来愈不成道路,有时不得不在收割后的泥泞稻田里挣扎前进,人和驴通通遍体臭汗,气喘吁吁。傍晚在一条河边宿营时,有一个老太婆前来讨饭吃,父亲问她说离贾家屯还有多少里,她说离贾家屯还有九十里路。贾家屯是距前线最近的华东野战大军粮草储运站,也是民夫连此次艰难行程的目的地。

父亲蹦了一尺高,翻了一个筋斗,站定,用他永不嘶哑的钢嗓子吼叫:“弟兄们,听着,离贾家屯还有九十里,明天晚上,我们就赶到了!”

刘长水和田生谷也扯着破嗓子吼叫,父亲的小母驴积极响应号召,高声鸣叫,是花腔女高音;四蹄弹动,是非洲踢踏舞。卸了套的毛驴们齐声叫,民夫们齐声喊,沉沉暮色里,河边一片欢腾。

……

这一夜父亲难以入睡,他躺在一堆稻草上,仰望着漆黑天幕上的耀眼星辰,编织着明天的鼓动词儿,最后的一天最艰难最光荣的一天决不能马马虎虎,鼓动词儿要精彩、通俗、有嚼头,要解饥解渴忘疲乏,编一套不容易。编着编着他眼皮黏涩,开始犯困,挥挥手,心里想去他妈的明天再编,他相信自己是具有即兴创作的天才。南方传来沉闷的爆炸声,地平线上闪烁着翠绿色的镁光,一声声滚成团,一簇簇连成片,随即是暴雨般的枪声和隐隐约约似有似无的吼叫声。他翻身爬起,血液升温,心跳加剧,两排牙齿下意识地摩擦着。南边正在激战,令他兴奋。父亲对大规模的战争有着强烈的兴趣也有着淡淡的恐惧,他虽然从小就跟着爷爷玩枪杀人,基本上不畏生死,但对于这种集团大战不太适应。父亲成为一名出类拔萃的战士,在淮海战场上、在渡江战役中、在朝鲜战场上建立功勋,那是后事。他的成功得力于他的素质。名震四海的粟司令夸奖他是“天生的战士”也是后事。现在,他从稻草堆上爬起来,站在河边遥望战场。父亲后悔自己恋家从队伍里逃出来,误了这场大热闹。半边天都被打红了呀,不合时宜的南风把战场的扑鼻香气吹过来,父亲紧张不安地抽搐着鼻孔。他感到有一股热烘烘的气喷到了自己冰凉的手上。

蛋黄色小母驴千言万语地舔舐着父亲的手掌,她的眼睛被火与星照耀,在河边的黑暗中,闪烁着奇光异彩,宛若最杰出的宝石。父亲转过身来,用另一只手摸着她的耳朵,拍打着她的额头,亲切地对她说:“小黄花鱼儿,你吃饱了没?这软绵绵的稻草不对胃口?将就着点儿!赶明儿见了解放军跟他们要谷草吃。”小母驴摇着尾巴,放了一个很响的很长的屁。

父亲与毛驴说话的时候,民夫们大半站起来,看南边的光景。河里的凉气侵上来,父亲感到股间紧张,那个独蛋儿上缩疼痛不太严重。火光断断续续地映亮河面,河水湍急,呈现灰白的光芒。听说东边有座木桥,但愿它没被炸掉。父亲很忧虑。他听到田生谷在旁边压低嗓门说:“大哥,咱去送粮食还是去送死?”

父亲说:“粮也送,死也送。”

田生谷说:“大哥,天地广大,咱跑了吧。”

父亲拧住他的耳朵,低声说:“胡说。”

田生谷说:“松手吧,大哥,我跟着你就是。”

父亲突然跨上小毛驴,在民夫们中间串来串去,他说:“弟兄们,睡觉吧。”

民夫们说:“俺睡不着。”

父亲说:“睡不着就别睡了,都起来,赶路。”

一个民夫道:“黑灯瞎火,人困驴乏,怎么赶路?”

父亲骂道:“那就睡觉,谁不睡就枪毙。”

民夫们纷纷躺倒,独有两个人不躺,一个是连长,一个是指导员,被父亲一顿象征性的拳脚打倒。这两个人被剥夺了领导权后,基本上没捣乱。指导员虽然坐在专车上,但病势日益沉重,天天咯血,脸像金纸一样。连长拉车还算卖力,充分表现了共产党员能上能下、不计较个人得失的风度。被打倒后,指导员一声没吭,连长低声咒骂。父亲说:“十一指子,别嘟哝,等把粮食运到,我就把你的破枪还你,连你的破官。”连长说:“你最好现在就把连长和枪还给我。”父亲说:“没门,你能领着车队一天赶九十里路?”连长说:“我能!”父亲说:“吹牛,别嘟哝,再嘟哝我骟了你的蛋子!”

连长怕骟蛋子,不再吭气。父亲骑上毛驴,一手提一只盒子炮,沿着宿营地来回走,驴蹄弹打冻地,发出“嘚嘚”脆响,节奏分明,成为父亲所唱催眠曲的节拍。父亲——他的嗓音高亢油滑是泥鳅与鳝鱼交配产生的音乐形象——

解放军在前边打大仗

等着吃咱车上的粮

睡觉是为了送军粮

谁不睡觉操他娘

榴弹大炮隆隆响

天明咱去送军粮

睡不醒觉走不动

谁不睡觉操他娘

老余俺口才天生强

驴尾诌到马腚上

一千里咱走了九百九

谁敢装熊操他娘

……

民夫们在父亲的动人心魄的歌声里,忍受着地上的潮气,忍受着饥饿寒冷和对明天的恐惧,哆哆嗦嗦进入梦乡。宿营地里,一辆辆木轮车下,响起了痉挛的鼾声和甜蜜的呓语。

小母驴羞涩地趴在了地上,她为心上人的粗鲁野蛮甚至直指她的羞处不顾她的脸面而羞涩,并且伴有委屈、悲伤、愠恼等感情。

父亲跌下驴来,立刻睡意蒙眬,他本能地蜷曲着身体,紧贴着驴肚子,像一个胡闹了一天的野孩子依偎着母亲的胸膛沉沉睡去。

天蒙蒙亮时,父亲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腰间摸摸索索做文章,打一个滚爬起来,急摸腰间,空荡荡没有一物,才要转身,两支冰凉的枪口顶在了腰上,他听到连长在背后冷笑,父亲说:“兔崽子,你舍得打死我吗?”

连长把枪口使劲往父亲腰里戳了戳,咬牙切齿地说:“我太舍得了!”

父亲高声说:“连长,你打死我可没人给你唱歌啦!”

连长说:“你他妈的唱的那是歌?我们的娘都被你操遍了!”

父亲说:“我不操你娘你每天能跑八十里?为了革命,什么舍不得,何况又不是真去操!”

连长说:“闭嘴!”

民夫们聚拢起来,父亲感觉到死期离自己还遥远得很呢,嘴里越发没了遮拦,并且一边说着一边把身体转过来,与连长成了面对面。连长慌忙后退了一步,持枪的手也缩到腰间,父亲看到连长其实在打哆嗦,十月底的凌晨尽管冷气侵骨,但连长的哆嗦与寒冷无关。

父亲说:“连长,你这个伙计不够伙计,我要毙你早就把你毙了是不是?不看在别的份上,你也得想想我给你割去那个丑指头,要不你连个老婆也讨不上。”

连长怒冲冲地说:“闭嘴,我开枪了。”

父亲说:“指导员,你这个痨病鬼替我求个情吧。”

指导员躺在稻草上,像根木头。

民夫们说话了,他们不同意连长开枪。小母驴蹭上来,羞羞答答地咬父亲的衣角儿。

父亲摸着驴头,悲凄凄地说:“驴啊驴啊,只有你真心对我好。”

两杆长枪指住了连长,是刘长水和田生谷。刘、田说:“把枪还给余大哥!”

连长无奈,垂下了手臂。父亲跑上去一步。把双枪夺过来,插在了腰里。

父亲说:“把他按倒,剥下他的裤子来,骟了他的蛋子。”

刘、田按倒连长,连长死死护着裤腰带,骂道:“余豆官,你这个土匪种,枪毙了我吧。”

父亲说:“不枪毙不枪毙,骟蛋子骟蛋子!”

指导员咳着坐起来,咳着说:“余豆官……别胡闹……整理队伍……过河送粮。”

父亲说:“痨病鬼说得有理,听痨病鬼的,军粮送到再骟,弟兄们,快埋锅造饭,吃了饭找桥过河,今日死活也要赶到贾家屯!”

司务长对父亲说:“只剩下一袋子高粱米啦,怎么办?”

父亲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司务长是个挺好的中年人,他的故事顾不上讲了,他说:“我想,今日要赶很多路,又靠近了战场,吃不饱不行,是不是吃几袋军粮?”

父亲说:“不行不行,胡闹胡闹!”

司务长说:“问题不大吧,到时跟粮站的人说说清楚。”

父亲说:“说不清楚说不清楚,少了几袋子军粮怎么能说清楚?一粒军粮也不能动,吃屎也不能吃军粮,谁吃军粮操他娘!”

司务长说:“吃不饱怎么行?”

父亲说:“谁饿谁来吃我的吧!”

司务长哭笑不得。

父亲说:“多加水多加水,熬汤喝。”

司务长说:“喝汤不顶事。”

父亲说:“过了河我给大伙儿打几条狗吃。”

指导员拄着棍站起来,他说:“余豆官同志是对的,同志们,咬牙坚持吧,吃军粮是耻辱的行为。”

父亲说:“你看你看,痨病鬼支持我啦。”父亲把一支盒子递给指导员,说:“我把指导员还给你吧,你这个人不错。”

指导员接过枪,插进木套,说:“该怎么干就怎么干,我不妨碍你。”

父亲高兴地拍了指导员一巴掌,没想到下手太重,竟把他拍了个嘴啃冻泥。

……

面对着七零八落的断桥,父亲气得眼睛放绿光。太阳升起一竿子高了,冰冷的河里虽然流光溢彩,但没有一丝一毫暖意,河边浅水处结着狗牙般的冰凌,看着都让人寒冷。民夫们都是阴历八月离开老家,穿着单裤夹袄,个别的带一件破棉袄。潮湿的冷风一吹,河里的冰水一激,不但身上冷,心里也凉冰冰。所有的民夫都在河边立着颤抖,双手有抄在袖管里的,有插在腰间的,耳朵冻红犹如鸡冠子,鼻尖上挂着鼻涕水。父亲扫了眼他的民夫,心里生出很多凄凉情绪。不惟人抖,毛驴也抖,父亲的小毛驴尾巴夹在双腿中间,紧咬着牙关不哭出来声音,眼睛里盈满泪水。父亲伸了巴掌擦掉她眼里的泪水,安慰了她两句,她依然流泪,激得父亲烦恼,便粗鲁大骂;哭你娘个球蛋,动摇军心,我宰了你!小母驴不哭了,肚子上的血管一鼓一鼓的,好像悲恸深厚黏滞难以下咽,但父亲认为她不识大体不顾大局乘机添乱,恼怒挥一拳,瓷瓷实实正中驴头,小母驴应声倒地,躺在地上打滚撒泼,做出无数肉麻姿态,父亲不理她,她又无趣地爬起来。

指导员拄着棍子移过来,站在父亲面前,宛若一架活骷髅。他说:“豆官,不要着急,想想办法,世上没有过不去的河。”

父亲有些草鸡,软软地说:“你有什么好法子?”

指导员说:“过河走桥,没桥乘船,没船涉水。”

父亲看看那桥,桥面不如何处去了,只有十几根焦黑的桥桩兀立在水中央。

指导员说:“桥毁了,修来不及,没有船,只能涉水过河啦。”

父亲说:“这么冷的天过河,连鸡巴头子都要冻下来的。”

父亲说:“河水有多深?”

指导员说:“下去探一探。”

父亲说:“谁敢下去探?”

民夫们望着凝滞的冰河,个个面生畏难之色。不但没人报名探河,还有几个民夫提议把粮食卸在河边打回头,反正解放军千军万马不在乎这六万斤小米子。

指导员愤怒地驳斥了这些反动言论,然后,剥掉棉军袄,褪掉单裤、布鞋,佝偻着腰站在父亲面前,瘦骨铮铮,好像一具铁铸的鱼刺。他嘴唇乌紫,牙缝里渗着血,眼珠子灰溜溜的,像两粒冰冷的玻璃球儿。他说:“余代连长,你照顾连队,我下去探河。”

父亲心里一阵滚烫,大声吼叫:“指导员,胡闹什么,你下河去见阎王爷?要探河道也轮不到你,快穿上衣裳吧,要探我去探,谁让我抢了个连长呢?余代连长?伙计你是共产党无疑,你封我代连长,就等于共产党封我代连长是不是?”

父亲一边说着一边脱衣服,一边脱衣服一边咋咋呼呼地叫冷。父亲的健壮肉体和骨头架子与指导员形成鲜明对照。指导员看看父亲身上的肌肉,也许羡慕也许嫉妒,他转着腔说:“共产党员吃苦在先,生死不怕!”说完,就转身往河里跑。他的奔跑姿势古怪稀奇,活似木偶运动,动作大步伐小,满身都是荒谬表情。父亲看着指导员的背影,突然感到阵鼻酸眼辣,他几个大步跨出,扑到河边,把半截身子入了冰水的指导员拦腰抱住,像托一个稻草人,轻松地把他托上岸。

父亲骂道:“妈拉个巴子你好性急,死在河里鱼都不吃你。”

父亲把指导员放在地上,吩咐民夫们快给他穿衣服。指导员嘴唇硬了,说话呜呜噜噜,听不清楚。原任连长把军大衣脱下来盖在指导员身上。父亲夸奖道:“十一指子,还行。”

父亲脱得一丝不挂,在河边弯腰踢腿活动筋骨,小母驴忧愁地看着他。他说:“别老看我,你这个小娘儿们。”

民夫队里有笑的声。也有研究父亲那件遭过狗咬的传家宝贝的目光。

他撒了一些尿抹在肚脐眼上。

他拿着指导员那根棍子往河里走,脚踩得冰凌破碎,发出啪啪声响。

一踏进河水,父亲不由得打了一个凶猛的哆嗦,一股寒气从脚底猛烈上升,似乎不是凉,而是两股电,两百根针,沿着腿骨、骨髓往上爬行,速度极快,嗡一声到达脑袋,眼前噼啪放了一阵绿光。父亲叫了一声娘,怪腔怪调,惹得岸上人笑。他继续往前走,身上爆起鸡皮疙瘩,皮肤绷紧,头发梢儿奓煞,似乎噼噼啪啪微响,脚起初还能感觉到水底卵石,几步后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父亲喊了几句流氓口号,声音滴溜溜转,嘴里一片牙响,舌头僵冷,喊不出口号来了。往前走,水渐渐淹至大腿根,他的狰狞鸡头缩得如一只蚕蛹,那个过分发达的独蛋儿歪歪地贴在盆腔上,丝丝缕缕扯不断的钝痛,这地方是父亲身上的要害,他遵照爷爷的意旨加倍地尊重它宝贵它,不敢有一点点损伤。没有它老人家就没有我们,这话虽近流氓但确是真理。不啰嗦这些尽人皆知的废话。后来它老人家整个儿淹没在河水中了,父亲用一只手捂着它,但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恐慌与痛苦由此产生。父亲的另一只手拄着棍子,试探着前边的河。水淹至乳下时,他已达河的中央,这是最深的地方,水流因寒冷显得不太湍急,几簇似乎凝固的灰白。浪花附着在父亲身体一侧,他移动得很缓慢,岸上的人替他焦急。这时他感觉不到冷,全身似被针扎,甚至有虚假的热乎乎在心里出现。他的眼球冰凉,运动不流利且目光蒙陇,河面上好像有雾但其实没有一缕一丝雾。太阳照在河上照在父亲身上,金色的阳光很美丽很温暖,父亲到达对岸紧接着又涉回来。

上岸时他相当狼狈,手脚并用,身体变成一座拱桥。几个民夫跑过去把他架上来,把一件破棉袄披到他肩上。他双手捂着宝贝,脸相难看至极。许久,他龇着牙,笑着,结结巴巴地说:“操他姥姥个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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