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十多名身着迷彩服的中学生站成一支散乱的队伍。有些学生的迷彩服不甚合体，看上去显得滑稽。所有学生都很兴奋的样子。他们是育英中学初一三班的全体同学。
大操场上，分布着十几支这样的方队。
校长是一位谢了顶的小老头，团政治处的副主任陪同他走过一个又一个方队，介绍双方的人员。他们来到八连的施训对象——初一三班跟前，副主任向校长介绍过江一帆、魏东，校长把一位模样清秀的年轻女教师叫到他面前，说：“魏连长，江指导员，这位是我们初一三班的班主任杨玲老师。杨老师师范毕业，刚分到我们学校不久，是头一回带学生参加军训，请你们多多关照。”
魏东、江一帆同杨玲热情地握手，江一帆对她：“放心吧，保证让你满意。”
杨玲灿烂地一笑，说：“谢谢首长。”
校长等人走开后，江一帆把张家林叫过来，对杨玲说：“小杨老师，这位是八连一班班长张家林。这次由张班长具体负责你这个班的学生军训。其他施训人员也都是我们从各班抽调的骨干。”
杨玲上前两步，大大方方地冲张家林伸出手来：“张班长你好，我叫杨玲。”
张家林有些羞涩，他向杨玲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然后才同杨玲握手。杨玲抽回手，甩两下：“呀，你们军人的手就是有力量，今天我的右手可真是经受了考验。”
张家林脸红了：“握疼了吧？”
魏东说：“我们还没怎么使劲呢。”
大家都笑起来。江一帆又说：“小杨老师，张班长是我们八连最老的兵，也是军事素质最出色的兵。他完全能够代表我们钢八连士兵的形象。由他组织学生搞军训，是你们初一三班的福气呀！”
杨玲喜不自禁地说：“那太好了。”她的目光在张家林身上游移片刻，身材高大、棱角分明、面相忠厚的张家林一举手一投足，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她含笑又道：“张班长，请你多费心，我先谢谢你。”
“杨老师，我们有什么不周到的，还请你多批评。” 张家林这时不怎么紧张了。
“我哪敢批评你呀。”杨玲俏皮地望着他。
她的话又把大家逗笑了。
江一帆说：“这样吧，小杨老师，我和魏连长还有事。从现在开始，就由张班长他们组织你们训练，以后有什么事情直接跟他联系。”
江一帆和魏东远去，军训也就正式开始了。杨玲站在她的学生队伍前，大声说：“同学们！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钢八连的张班长和其它五位叔叔。”
学生们起劲地鼓掌。张家林带领五名老兵在学生们面前站定，然后齐刷刷地敬礼。
杨玲接着说：“同学们，张班长他们是钢八连最优秀的士兵。钢八连是一支英雄的红军连队，在历次革命战争中功勋卓著，英雄辈出。到钢八连接受军训，是你们的光荣。下面，请张班长讲几句话。”
掌声中，张家林再次敬礼致意，他说：“同学们，欢迎你们到部队参加军训。我希望在短短十天的军训活动中，你们能够学到军事知识，锻炼意志毅力，增加国防观念，将来成长为对国家对民族有用的人才。下面，我们先分一下班。听我的口令：男同学全部出列，按个头大小，排成一列横队……后面的女同学，也按个头大小，排成一列横队……”
杨玲一直用欣赏的目光注视着张家林的一举一动。
在张家林的调动下，全体同学被分成男女各三个班，每班有一名士兵负责施训。
操场上，口令声此起彼伏。张家林亲自操练一个男生班，先从“立正”、“稍息”教起。他声音宏亮地讲解动作要领，又做了几遍示范动作，整个过程标准、干净、利落，杨玲站在不远处，默默地注视着他。日头越升越高，天气越来越热，汗水湿透了张家林的后背，但他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他似乎也感觉到在他身后，杨玲正注视着他，所以他不敢回头……
从这一天起，张家林把全部精力放到了军训上。以前他多次搞过军训，可以说轻车熟路。在他的努力下，初一三班的军训质量应当说是最好的，杨玲十分满意。同学们虽然有点吃不消，却由于张家林等人施教有方，大家并不感到枯燥，情绪一直比较饱满。
一天下午，课间休息时，戴眼镜的女学生肖芸发现脚底磨出了水泡，疼得呲牙咧嘴。杨玲为肖芸脱下鞋子，张家林从军用挎包里拿出一瓶药水，蹲下去帮着抹药。刚抹好药，未及把药瓶的盖子盖上，身后传来一群学生的叫好声。张家林和杨玲扭头一看，是一个名字叫马力的男生在单杠上炫耀地做翻滚动作。
杨玲觉得不对劲，就喊：“马力，快下来！”
话音未落，马力身体失衡，从单杠上掉下来。张家林眼疾手快，飞身一跃，在马力接地的一瞬间，抱住他，就地一个翻滚，然后和马力一起站了起来。杨玲和学生们都看傻了，随即发出一阵惊呼。
张家林笑了笑，拍拍惊魂未定的马力：“小伙子，没事吧？”
马力脸红了，头一低：“谢谢张叔叔。”
学生们钦佩地望着张家林。杨玲的眼神里分明有了内容——这个男人，这个穿军装的男人，既是平凡的，又是神奇的，在她的生命历程中，还很少经历这样的男人……她突然感到温馨，感到惆怅……
因为军训是全封闭的，学生晚上要住在军营里，团里专门为他们腾出了房间。张家林每天晚上都像面对自己的士兵那样，到初一三班的宿舍区看望一下。这天晚上，他又去了，叮嘱几个爱调皮捣蛋的男生，说：“晚上别让杨老师操心，一定要遵守作息制度。”
马力问：“张叔叔，违犯规定的是不是要关禁闭？”
张家林说：“不关禁闭，但取消他的打靶资格。”
学生们兴奋地说：“真要打靶？哇赛！”
张家林离开男生宿舍后，又来到女生宿舍门口。他看到戴眼镜的女学生肖芸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背诵语文课本。他走到她身边，轻轻从她腋下抽出课本，指指天色，再捣捣她的小眼镜：“肖芸，注意眼睛啊。”
肖芸笑笑：“谢谢张叔叔。”
张家林好奇地翻着课本，感叹道：“你们的课本真好！”
“张叔叔，你上学时课本是什么样的？”
张家林犹豫一阵，红着脸说实话：“叔叔用的都是别人用过的旧课本。噢，叔叔家乡好多孩子那时候都这样。”
肖芸像是理解了，点点头：“张叔叔，你们当时的课文有意思吗？”
“有意思。你的课文里，有一篇叔叔也学过，没准儿叔叔现在还能背下来呢。”
肖芸仰起白净的脸蛋：“真的？”
张家林孩子般四下看看，见没人注意，把书本翻开，递给肖芸，然后坐在台阶上：“来，你来看着，我试试看。”
他清清嗓子，开始背诵：“《背影》，作者，朱自清……”
他背诵着，在他的眼里，仿佛又看到一位乡村少年背着书包走在田间小路上的情景，那是他自己。多年以前，他就是那个样子。可是，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不知何时，杨玲来到了张家林身后。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张家林和肖芸都没有发现她。在张家林浑厚的、带点安徽口音的诵读声中，她的思绪不觉也回到了从前……
到最后，杨玲再也忍不住了，她随张家林一起背起了课文。张家林发现她，很不好意思地站起来，两人对望一下，又都飞快地把目光望向远处。黄昏到来了，西天的玫瑰色消褪得差不多了。
2
那次山地训练结束之后，王晓一直惦记着研制双人帐篷的事情。有一天，趁老兵们不在场，他说：“我想成立个帐篷研制小组，你们谁参加？”
黄强嘿嘿一乐：“王晓，你还当真啊？”
王晓认真地点点头。
肖立金站出来说：“我参加。”
张玉忠说：“我也算一个。”
余长春左右看看，说：“把我也算上吧。”
黄强不想孤立，说：“我……嘿嘿，也跟着玩玩吧。”
肖立金说：“王晓，主要靠你啊，我们给你打打下手。”
张玉忠问：“是不是向连里报告一下？”
王晓说：“先别声张，有眉目了再说。”
业余时间，他们来到连队学习室，王晓先讲解他的设计方案。他在大黑板上画出一个草图，其它人七嘴八舌议论着。
魏东突然走了进来，他看一眼黑板，一下子明白了：“嘿，你们几个小子还真当回事了。好，总比闲着没事看蚂蚁爬树强，我支持！”
黄强赶紧说：“连长，周末我们准备上市里书店买点资料。”
魏东说：“可以，但只允许去两个人。”
黄强抢着说：“那我陪王晓去。”
肖立金就对黄强说：“你这人，吃屎你都抢热乎的吃。”
大家都笑了。
星期六，王晓和黄强到了市里最大的新华书店，王晓在一排排书架前浏览着，他选中了几本机械设计方面的书籍拿在手上。而在另一排书架前，黄强却在研究一本有关股票的书籍。没当兵之前，他跟父亲学过炒股，自己也挺喜欢玩股票，技术也还是相当不错的，当兵之后，就把炒股的事情丢下了。现在，他的手又有点痒痒了。他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重新出山炒股票。当然，连队不可能允许，他得偷偷摸摸地干。
买回各种资料后，王晓先研究了一番，又拿出一个方案。他们抽空来到营院外面的河滩上，王晓准备用实物做个试验，他让大伙帮着找来一堆树枝树棍，然后比划着搭设帐篷。捣鼓了半天，王晓一屁股坐在地上，叹口气，沮丧地说：“我的这个设计方案可能又要失败。”
他烦躁地推倒已经搭成的树枝树棍。
黄强手里玩着一把沙子：“没想到这么麻烦。”
肖立金反驳道：“你以为是搭积木玩呢。这是科学，是发明创造！”
黄强把手里的沙子洒出去：“我们压根就不该把大话吹出去，搞不好要被人笑话。”
张玉忠说：“那有什么。”
余长春说：“弄不成也没关系嘛，就当是搞个试验。”余长春这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你很容易把他忽略，别人也看不出他有什么长项，他最大的特点就是稳当，爱当和事佬。
黄强站起来：“看来，我得退出研制小组了，不跟你们玩了。”他决定，把精力用到研究股票上。股票这个东西，几天不做手就生，可他已经快一年没动它了。
王晓不会退缩的，他有这种韧劲，否则他也当不了兵。
夜里，别人都休息了，他就到连队阅览室读资料，或是画图纸。这天夜里，都十一点多了，江一帆突然来到了阅览室，透过一排排书架，他看到，在昏黄的灯光下，王晓伏在一张大书桌上，正在聚精会神地描画双人帐篷的图纸，他的面前摆放着已画好的数张设计草图。
江一帆尽量放轻脚步，不惊动王晓。王晓还是察觉了，站起来，揉揉脸，说：“指导员，还没休息呀。”
“我睡不着，就又爬起来了。”江一帆拉张椅子坐下，“坐下说，王晓，入伍后你都看到了，我们部队有些装备很陈旧落后，需要改造、更新。你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应该有能力在某些方面发挥自己的特长。你们提出研制适合双人用的野战帐篷，我坚决支持。我相信你能搞出名堂来。”
“指导员，我尽力吧。”王晓脸上透出坚毅的神色。
“你可以晚一点就寝，我向张家林交待过了，明天早操你就不用参加了。以后只要晚上加班，第二天的早操你都可以不参加。”
王晓感激地望着江一帆，点点头。
3
营区的傍晚，格外热闹。道路上，操场上，花园里，到处是进行自由活动的中学生。张家林和杨玲边散步边交谈。他们已经没有陌生感了，像多年的老朋友那样。不时有初一三班的学生同他们打招呼：“杨老师好！张叔叔好！”张家林和杨玲应对着。
张家林问：“杨老师，这样组织训练，行吗？”
杨玲说：“张班长，我可是一点都不懂，你说行就行。”
“你还有什么要求和想法吗？”
“也没什么想法……如果非要谈一点的话，那就是，我想问一下，我这个班的训练情况，和其它班相比，能排在前面吗？”
“没问题。下午我在大操场上转了一圈，感到我们的进度是最快的，当然质量也是最好的。”
杨玲拍掌：“太好了！”
张家林胸有成竹地说：“杨老师，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不出现意外情况，等军训结束搞评比时，你的这个班至少能进前三名，搞好的话，能得第一。”
杨玲几乎要跳起来：“那可真是太棒了！……其实，得不得名次并不重要。现在的孩子不是小皇帝就是小公主，通过军训，达到磨练他们意志的目的就行了。”
张家林赞赏地点点头。
他们走到人少的地方，周围清净了许多。杨玲叹口气，说：“张班长，不知怎么回事，见到你，我总想起我刚考上大学时，我们参加军训的情景。当时我们在学校搞训练，部队派教官指导。我记得非常清楚，带领我们班搞军训的，也是一位老班长，同你一样威武，一样厚道，一样……可爱。他的动作帅极了，真的是好酷。我们很多女同学都被他迷住了，可是他呢，下来训练场，见了我们女生就脸红，就绕着走。有个调皮的女生给他写了一封情书，想逗他玩嘛，结果把他吓得一夜没睡着……半个月后，他就要离开我们学校了，我们女生哭，男生也跟着哭，大家哭成一团……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位老班长，一晃都快五年了，也不知他过得咋样……”
“像这样的老班长，在部队有很多很多，其实他们都很普通，难得你还记得那位老班长。”
杨玲停下脚步：“张班长，认识你之后，我总觉得你就是当年那位老班长……”她目光炯炯望着张家林，张家林慌乱地低下头。
他借故离开了她。
可是第二天黄昏，他们又走到了一起。交谈是在操场边一付双杠前进行的。杨玲说：“噢，张班长，忘了问你，家里老人好吗？”
杨玲的话似乎唤起了张家林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之情，他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我当兵都快九年了，只回过四次家，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两个月，老父老母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唉，想他们了，就写封信；有时夜里睡不着，就怕天上有月亮，见到月光，心里就乱呀……”
杨玲的眼睛里忽然涌出泪滴，她飞快地抹去。张家林手足无措，有些慌乱：“杨老师，对不起，我不该讲这些……”
他又借故走开了。
次日，在综合演练场，张家林做匍匐前进动作示范，学生们啧啧称叹，目光中流露出敬佩和羡慕。杨玲更是痴迷地望着他敏捷的身影。课间休息，学生们纷纷跑到树阴下乘凉。杨玲朝满脸是汗的张家林走来，心疼地说：“张……班长，辛苦你了。”
张家林用手抹一把汗：“辛苦啥呀，我们一年到头都是这样，习惯了，一天不练，骨头就痒。”
杨玲从兜里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递给张家林。张家林犹豫着，脸腾地红了，不知怎么办好。杨玲嗔怪道：“拿着！又不咬你手。”
他只好接过来，仿佛怕弄脏了它，轻轻往脸上擦了两下。一股女性特有的气味汹涌地钻进他的鼻孔，令他心旌摇动……他赶紧把手帕从脸上拿开，说：“都弄脏了，我洗洗再还给你。”
杨玲噘起嘴：“给我。”
“洗干净再还你。”他低下头，不敢看她。
“那好，我不要了，你留着做个纪念吧。”她扭头要走。
张家林赶紧说：“哎哎，给你给你……”他把手帕丢给她，起身走了。杨玲火辣辣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
这天晚上，张家林失眠了。大家都已入睡，他仍然醒着，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杨玲的影子。他不知道，杨玲也是这样……
第二天中午，下起了小雨，学生们吃过饭回宿舍休息了，营区里呈现出少有的宁静。张家林出了食堂，心事重重地在甬道上走着，杨玲从后面追上来，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他们，就说：“等一等……这儿有你一封信。”
张家林一时没明白过来，他疑惑地望着她。她把信塞给他，立即跑开了。他更疑惑了，捏着信，不知怎么办好。后来，他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拆开信，几行娟秀的字体呈现在他面前——
家林：
你好！我对你萌发的这份爱是真诚的，是发自内心的。
虽然我们相识还不到十天，但我感到，我盼望这一刻已经很
久了。我愿意把我的爱全部献给你，希望你不要辜负它。
杨玲即日
对于张家林来说，接下来的这个夜晚又是个不眠之夜。大伙都睡熟后，他从枕头底下拽出杨玲塞给他的那封信，放在胸口，久久地品味着……这一夜太漫长了，他苦恼得把床板都快压断了。不知过了多久，房间的摆设在晨光中显现出来，起床号声骤然响起，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哨子声，他爬起来。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上午，中学生们仍在操场接受训练。这次张家林没有亲自施训，他故作轻松地倒背着手，巡视着。杨玲朝他走来，他想掉头走开，杨玲迎上来，逼视着他。他只好走到离人群远一些的地方。杨玲紧跟着他。
沉默。
到底是张家林沉不住气了，他吭哧了半天，道：“……杨老师，我希望你那封信，也是逗我玩的，就像当年你的同学逗那位老班长一样……”
杨玲用更加热辣辣的目光逼视着他：“……家林，你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它像在骗你吗？……”
“可是，我只是一个士官，是不允许在驻地找对象的！”
“那我不管，我就要爱你……”
“不行！你不能让我违犯纪律！”
“违犯不违犯纪律是你的事，而我要做的事情就是爱你，永远爱你！……”
张家林愣怔着，无言以对。这时，江一帆突然出现，朝他们走来。张家林急忙调整一下情绪，迎上前去，说：“指导员，你过来转转？”
江一帆看杨玲一眼：“我已经把这帮孩子当成我们钢八连的兵了。军训后天就要结束，我想看看，你们训练出来的学生咋样。”
张家林大声说：“没问题！后天验收考评，杨老师的这个班肯定受表扬。指导员，我再过去看看，你和杨老师聊聊吧。”他赶紧走了。他怕再呆一会，被江一帆看出什么破绽。
杨玲笑笑：“指导员，多亏张班长他们……我也走了。”
这两人情绪有点不对，江一帆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这个念头。他警觉地望着他们的背影，陷入沉思。
4
这是一幢新落成的高层住宅楼，位于市中心黄金地段。黄丽菲伏在二十六层一套房子的窗台上，托腮向远处遥望。她的目光仍然呈现出迷茫，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忧伤。
这套三居室的房子是张卫国新买的。他在这座城市奋斗了五六年，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窝，所以，房子刚装修好，他就邀请黄丽菲来参观。
张卫国把房间所有的灯都打开，然后站在离黄丽菲稍远一些的地方，问：“丽菲，房子可以吗？”
“不是可以，是太好了。”她实在挑不出有什么毛病。
“丽菲，这些年我一直租房子住，现在终于有能力搞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了。”
“祝贺你，张大哥。”
张卫国用异样的目光望着她：“……丽菲，如果你喜欢，你先搬过来住着，就不要再跟酒店那些女孩子挤在一起了。我继续住出租房没关系，反正单位给报销房租。”
黄丽菲慌乱地摇头：“不不，我住在酒店就行……”
张卫国大胆地望着她，动情地说：“……丽菲，我们认识时间虽然不长，也还谈不上有多么深的了解，但我相信自己的感觉，那就是，你黄丽菲是我理想中的女性。十几年来，我追求过几个女性，也曾有一些女孩子追求过我，特别是在我的事业取得一点成功之后，追我的人更多了，可是，交往一段时间之后，我就痛苦地发现，她们全不是我心目中和生命中所需要的。噢，我也曾对你讲起过，在老家时，我还曾经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它只存活了三个月。可以说，我的情感世界一直是灰暗的，那种失败带来的沮丧别人是无法体会的……”
讲着讲着，他的眼睛湿润了。黄丽菲有些不知所措地扭过脸去，目光散乱游移，不敢与他对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停顿了一阵，张卫国似乎鼓起勇气，来到她面前，伸出手去，猛地握住她的一只手，放到他发烫的脸上。她想抽回去，可她浑身无力，动弹不得。她听到张卫国又说：“丽菲，在认识你之前，到底想追求什么样的女性，我真是说不出来。可是见了你之后，我突然醒悟了——曾经沧海难为水，我多年来苦苦追寻的，不正是像你这样的女性吗？！在以前，我没有结果，是个失败者；现在我想对你说，我渴望成功！……”
黄丽菲终于清醒过来，一用力，把手从他手中抽了出来，背过身去，说：“张大哥，你高看我了……我算什么？我只是一个下岗女工，一个几乎要被丈夫抛弃的人……”
“丽菲，你可以什么都没有，但你有一颗能打动我的心，就足够了！”
黄丽菲泪眼模糊了，泪水无声地滚落下来：“张大哥，谢谢你对我的关爱，可是我现在无法回答你，请你原谅……”
她摇摇头，用手捂住脸，转向窗外。此时天已暗下来，城市的万家灯火尽收眼底，透示着迷人的温馨。
张卫国揽过她，轻轻抚弄着她的肩膀：“丽菲，我知道你近来一直心情不好，那是因为你没有得到爱。我也说不准你的丈夫江一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我只是觉得，作为男人，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应让自己所爱的女人受委屈。他做到了吗？他没有！……”
她缄默着。“丽菲，我愿意等下去，等待属于我的幸福降临……”他想亲吻她，可她躲开了。她突然想起了江一帆，那个令她伤心透顶的男人，她在心里喊道：江一帆，你在干什么？你的老婆多么孤苦无助，你知道吗？
天完全黑了，她决定立即回酒店。
而这个时候，江一帆正和张家林坐在营区小花园里的石凳上。江一帆拿话试探张家林：“一班长，你觉得杨玲老师怎么样？”
张家林不解其意，不敢贸然回答。他点上一支烟，猛吸一口，嗫嚅道“……不太了解，感觉还不错，挺活泼的……”
“家林，你不知道，我心里有个特别强烈的愿望——希望你同她交个朋友。”
“不！指导员，这不合适！”他说得很坚决。
江一帆朝张家林要了一支烟，张家林双手哆嗦着给他点上，可他只吸一口，就呛得咳嗽起来。他把烟熄灭，拍拍张家林肩膀，用低沉的声音说：“一班长，你说得对呀，规章制度上不允许像你这样的同志在驻地找对象，所以，我这个当指导员的，只能替你感到深深的遗憾……”
张家林站起来：“指导员，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他们肩并肩，往宿舍楼走去。一阵风吹来，空气里有了一丝凉意。
5
果然如张家林所料，初一三班在军训验收评比中，得到了第一名。评比结束后，在马力、肖芸带领下，一大帮学生欢叫着朝张家林等人跑过来，然后把他们团团围住，兴奋地叫嚷。杨玲站在不远的地方，甜蜜地冲张家林微笑。张家林被孩子们围在中间，他也很兴奋。但转瞬间他的眼里就蒙上了一层怅然和苦涩……
下午，参加军训的学生要回学校。八连全体人员在宿舍楼前列队，欢送初一三班，江一帆、魏东、杨玲都讲了话，大家依依不舍的样子。学生们上了大客车，他们纷纷挤向车窗玻璃，流着泪，拼命地冲车外招手。杨玲最后动情地与江一帆、魏东、尚清涛等领导握手，她说：“谢谢钢八连，谢谢。”
江一帆说：“小杨老师，欢迎再来八连做客。”
杨玲含泪点头：“我会来的。”
说完，她就上车了。张家林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大客车启动时，学生们一张张流泪的小脸贴在窗玻璃上。杨玲热泪盈眶，神情忧郁，她火辣辣地凝视着张家林，在她的眼里，也许只剩下了张家林……
张家林不敢与她对视。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滴。他觉得，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他意想不到的是，分手第三天他就收到了杨玲的来信，而且每隔一天就是一封。他咬牙坚持着，不给她回信。
连队的小通信员发现了这些来信的异常。这天，他手里拿着一封信来到一班，碰巧张家林不在，其他人都在。黄强问他有什么事。他说：“又有你们班长一封信。怪了，这人每两天写一封信来，这都是第六、七封了吧。”
黄强接过来。通信员走后，黄强看了看信封：“本市的，没写具体地址。本市的还写什么信，有那工夫来一趟不就得了。”
他把信放在张家林的床铺上。肖立金说：“我觉得有点怪，班长这几天吃不好，睡不好，好像有什么心事。”
余长春说：“班长明显瘦了。”
张玉忠说：“班长操心操的。”
老兵王庆祥说：“你们这些新兵蛋子哪懂得班长的心事。我告诉你们，班长二十好几的人了，连个对象都讨不上，能没心事嘛！”
老兵丁高民说：“老王你算说对了。我听到一点风声，说是咱班长和育英中学的那位女教师有点那个……”
黄强又拿起刚才那封信，仔细端详着：“这信就有点可疑了。”
王庆祥关键时刻显示出了老兵的成熟，他严肃地说：“班长对大家不赖吧？”
众人皆点头。他接着说：“那好，你们都听着，我们全班同志都要坚决维护班长的形象，不管班长和那位女教师有没有事，我们一班的人都要做到：一不乱说，二不打听，三不承认，四不相信，五不告密。”
丁高民说：“我补充一点：如果班长需要我们，我们要义不容辞。到时候班长正面强攻，我们从侧翼掩护。”
众人一致同意。大伙伸出手来，一双双手叠在一起。王晓最后一个伸出手来，他感到好笑：“怎么像搞地下活动似的。”
王庆祥对王晓说：“大学生，在大学里谈个恋爱不用这么偷偷摸摸吧？”
王晓说：“有病的人才偷偷摸摸。”
丁高民说：“我他妈真想调到你们学校去。”
众人大笑，笑声几乎要把屋顶掀起来。
这时，门被推开，魏东站在了门口，说：“嚯，这么热闹。”
众人一惊。黄强最先反应过来，迎上两步，说：“连长，我们正在研究……怎样对付美国的巡航导弹！”
魏东说：“扯淡！这哪是你们能研究的事。”
黄强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试试嘛！”
魏东说：“那好，有什么结果给我报告一声，我要写篇军事论文。嗳，张家林呢？”
众人面面相觑，气氛再次紧张起来。王庆祥讨好地笑笑：“连长……没啥事吧？”
魏东说：“我们连下一步的训练，要围绕新大纲中‘士官组训’这个课目进行，这是个新增加的课目，过去的训练大纲中没有。我和指导员商量了一下，下礼拜先由张家林给全连的士官做个示范。你们通知他，提前做好准备。到时候你们班全部上场，你们要是演砸了，等着挨训吧。”
大伙舒了一口气。
两天后，张家林收到了杨玲写来的第八封信。她在信中写道：“……家林，我已经给你写过八封信了。可是，我一封回信也没收到，给你打过两次电话，也没找到你。我想再一次对你说，我的爱是发自内心的，决非一时冲动。它是我最宝贵的初恋。难道你忍心让一个满怀信心踏上爱情征程的女孩子，空手而归吗？……”
这天夜里，月光照进室内，兵们都已入睡。张家林倚在床头，胸前放着杨玲全部的来信。他经过苦苦的思索之后，决定去找杨玲，当面向她讲清楚。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六，他请了个假，按杨玲信上留给他的电话号码，打电话把她约到了离她家不远处的一座公园。杨玲兴冲冲来了，他却开门见山地告诉她，以后不会再和她来往了，请她也不要再给他写信了。杨玲手扶一棵大树，眼睛立即模糊了，她抽泣着，面容悲戚，透出深深的哀怨。她泣不成声地说：“……张家林，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她几乎要晕过去。
“杨玲，我张家林只是一个士兵，而你是堂堂大学生、优秀教师，即便是部队纪律允许我与你相爱，我们也不太合适……请你原谅我的绝情……再见吧……”张家林脸色铁青，神情决绝。
杨玲哭着跑开了。张家林忍不住也落下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