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辰轩在沙地上坐了下来。“脚都站酸了。罗景,你是专家,能给我们讲讲,有关马萨格泰族的一切吗?”
罗景笑了。“这可说来就话长了。”他也坐了下来,摆出了一副准备长谈的架势。“他们从公元前六世纪开始,就生活在锡尔河以北——一直到巴尔喀什湖——也就是现在的东伊朗。我们中国有种说法,说他们是‘大月氏’,当然,我对这种说话是不认可的。他们最大的特点就是骁勇善战,这一族之所以能在历史里写下一浓墨重彩的一笔,很大程度是因为他们的女王托米丽丝斩杀了居鲁士。对于居鲁士,各种传奇和记载已经不少了,而我个人认为,他这一生最传奇的应该是他竟然丧生在这个蛮族女王的手里。甚至,这一族也是几世纪后战无不胜的亚历山大大帝的劲敌。”
钟辰轩注意地听着,这时候开口问:“我一直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在那样的激战之后,女王杀了居鲁士,并把他的头颅放在腰间的革囊里,履行了要他‘渴饮鲜血’的誓言——我非常奇怪,在这种奇怪下,居鲁士是否还可能有完整的尸体被送回他的陵墓安葬?”
罗景拍了一下手,用一种赞赏的眼光望着钟辰轩。“问得好。据历史记载,居鲁士的儿子,冈比西斯二世在继位后,战败了马萨格泰人。据说,在那时候,他夺回了居鲁士的遗体并安葬在了帕萨尔迦,也就是我们后人所见的居鲁士陵墓。”
钟辰轩问:“可是,你对此是存疑的,是么?”
罗景点了点头。“坦白说,我有点无法想象在数年之后,居鲁士的遗体还能完整。请注意一点——在你刚才的叙述中有错误的地方。并不是女王在一对一,或者是面对面的决战中杀死了居鲁士,并砍下了他的头颅。事实上,更可能的情况是在一场极端激烈的大战之后,他们在战场上找到了居鲁士的尸体,然后割下了他的头颅。我认为,这样应该比较符合当时战场上的情况的。居鲁士死在战场上,应该是负伤而亡,头又被砍下,遗体是个什么状况我们也就可想而知了。古波斯并不像古埃及那样有保存人的尸体的爱好,而且,本来马萨格泰族——说白了就是个蛮族,他们也未见得会多么尊重这个仇人的遗体。所以,我个人认为,就算冈比西斯二世打败了他们,所谓的遗体也应该是不存在的。”
程启思插口说:“可是我听说过一件事,据说后来亚历山大大帝征战波斯的时候,曾经来到过居鲁士的陵墓,还来瞻仰了这位大帝的遗体,并对他的陵墓加以修缮。”
罗景哈哈地笑了起来。“我不是研究亚历山大大帝的专家,但是因为他的一生跟波斯密不可分,所以也作了不少相关研究。亚历山大这个人,一生战无不胜,而且好大喜功,要我说他就是猴子搬玉米,像蝗虫一样掠过一个地方,吞食了那里所有的东西然后又像风一样掠到下一个地方。他的遗体不也是一个谜吗?据说是到了埃及,不过,现在也没人找到。……我扯远了,亚历山大大帝嘛,他说他瞻仰了,那可能是真的。据说居鲁士可是他崇拜的对象——不过,那又怎么样?我们中国不就兴衣冠冢吗?他们还没有我们这么诗意,大概另外找一具尸体来代替就了事了。”
钟辰轩问:“你说,在亚历山大入侵波斯的时候,居鲁士的墓就已经被盗了?”
伊齐德这次回答得却比罗景快。“没错,传说都是那么说的。据说亚历山大大帝下令对居鲁士大帝的墓进行了修缮,严惩了盗墓者。不过……失去的,还是找不回来了。所以,现在的居鲁士陵墓,只是一座空空如也的石头砌成的墓室。”
程启思有点不解地说:“我们讨论这个问题有必要吗?我是来找罗景的,现在罗景安然无恙,我的任务也算告一段落了。而馆长和那个叫奈吉的人的死因,显然就要着落在这群人的身上……我们再去探寻几千年前的居鲁士有意义吗?这一扯,都扯到亚历山大身上了,这历史研究,能有定论吗?”
“没有。”罗景叹了一口气,“历史终究是一段消逝的过去,就算找到了有限的资料,也未必是真实的。君王们和他们的臣属留给我们后人的资料,往往都会有粉饰和美化——亚历山大大帝就是典型的一例。相对的,居鲁士的资料虽然少,但由于他的年代比较早,或者说是那些礼仪,法规还不那么完善,反而真实性更高,矛盾的资料也相对少些。”他抚弄着手里那卷羊皮纸,显然是爱不释手的模样,“这就是真真实实的史料,任何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它记载着一座宏伟的宫殿,里面所形容的……哦,我相信,是我们连想都无法想象的。把天方夜谭里所有的所有的宝物都堆在一起,也不如那座宫殿。天上的星星的光芒,都无法与里面的珠宝相比。波斯曾经有多么富足……亚历山大攻占波斯后,他就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一个人。你们由此就可以想象了。”
伊齐德眼睛有点发直地说:“这卷羊皮纸里记载的是一座宫殿?”
罗景笑了。“是呀,一座无以伦比的宫殿。金子在里面是最不值钱的,金砖只配用来打打地基。喷水池是用珊瑚砌成的,里面洒满了浑圆的珍珠,在月光下闪动着柔和的珠光。天花板是用无数的宝石镶嵌的,你不用出到外面,就可以看到满天的繁星——因为宝石的光芒跟星辰一样耀眼……而天花板是用一块一块巨大的黑色的玉石镶嵌而成的……每一根支撑宫殿的圆柱都裹着金叶,纯金打造的花藤缠在上面,每朵花的花蕊都是一颗红宝石或者是一颗黄玉……”
三个人都怔怔地听着他讲。罗景的声音带着三分空幻,三分憧憬,三分赞美,还有一分不可置信。流水般的异国音乐,银色的月光铺洒的黄色沙漠——他的讲述犹如一首优美的赞美诗,虚幻,朦胧,不真实,但却可以把人引入那个近于天方夜谭的境界。程启思想,一定是因为那从祭坛里升起的不真实的烟雾,还有那在夜风里回荡的空幻的音乐,才会让人产生如此的感觉。
过了很久,伊齐德终于吁了一口长气。“你说的……都是那卷羊皮纸里所写的?”
罗景点了点头。“我的想象力并不足够丰富,所以,在读到的时候,我目瞪口呆。尤其是,在我知道了,这座宫殿可能是真实存在的时候。而且,它可能会是属于我的。”
三个人又全部呆住。程启思楞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罗景伸开手,那人头鸟身的黄金饰物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羊皮纸上的最后一句说,只要你拥有黄金之眼,你就能够穿越时间与死亡,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东西。那时候,世界上最美的一切都会展现在你面前……你将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程启思不可置信地问:“你的意思是说……你会得到那座宫殿?”
罗景又笑了。“我没有那么贪心。贪心的人,不会有好下场的。你忘了,我是个考古学家,我的毕生愿望就是能够看到更多的古物,发掘更多的历史资料。如果有那么一座古代的宫殿在我面前……我想我会欣喜若狂。但是,它们在金钱上的价值对我而言没有更多的意义。”
伊齐德已经听呆了。“可是,这样一座宫殿,真的会存在吗?”
钟辰轩忽然说:“如果真的存在的话,只可能存在于一个地方。”他朝沙地指了一指,“在地下。”
罗景又拍了拍手。“你跟我想的一样。我也这么认为。倾国之力,要造住一座地下宫殿,并不是不可能的事。而且,在羊皮纸里记载里还有一些特别的地方,比如说这座宫殿的光源完全来自于宝石,和悬挂在天花板上的一颗颗明珠……还有从形容是从‘天上’引来的清泉……从这些细节,我想可以断定,这座宫殿存在于地底。不过,既然它几千年来都没有被人发现,它一定是藏在极端隐密的地方。如果没有指引和提示,我们可能永远都找不到它。”
伊齐德忙问:“那么在羊皮纸里有提示的地方吗?”
罗景把那卷羊皮纸展开了。“你们看,在羊皮纸最开头,被火烧掉了一块。我很怀疑,就在最开始那一段会有记述宫殿的位置。可是现在……”他耸了耸肩,“我真是很头疼,明知道那东西可能就在自己的脚下,心急火燎的,却就是没有办法找到它。”
程启思转头望着祭坛后的黑衣人。“他们……也许可能知道。”
钟辰轩突然笑了一笑,压低了声音对程启思说:“有件事,你愿不愿意去做?”
程启思一看他笑得神神秘秘的样子就发毛,忙说:“你要我做的肯定不是好事,我不做。”
“你连听都没听是什么事就拒绝,也未免太不够意思了吧。”钟辰轩凑到他耳边,很轻很轻地说了两句话。程启思听了就直楞楞地瞪着他,说:“你当真的?”
钟辰轩说:“当然是认真的。这种事最适合你做了,你不是讨厌在这里没目的地讨论来讨论去么?”
程启思又对着他看了半天,慢吞吞地点了点头。忽然,他猛地跳了起来,向祭坛的方向冲了过去。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把那个正在弹拨竖琴的人身上的黑斗蓬扯了下来。
斗蓬一落地,程启思就呆住了。那是个黑色头发的男子,穿着传统的波斯服装。蜜色的肌肤就像是最美丽的琥珀的颜色。他像一缕温柔的月光,美丽得让人不可置信。
他赤裸的左脚脚踝上戴着一串黄金的脚铃,小小的黄金铃铛随着他脚的摇动而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的一只眼睛是黑色,漆黑得如同最深暗的夜晚。一只眼睛是金色,如同最明亮的阳光。白昼和黑夜在他的双眸里交错。
而他的眼里,似乎并没有程启思的存在。他望着罗景,朝他伸出了手,然后用一种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句话。声音柔软而悦耳,像古老的竖琴发出的美妙的调子。
罗景像被催眠一样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他走了过去,对着他张开了紧握的手掌。
黄金之眼躺在他手心里。黄金的人头鸟身,上面镶着一颗硕大的蓝宝石。黄金和宝石并没有因为岁月和风沙而失去本来的光彩。
钟辰轩忽然大声地叫了起来:“不要给他,罗景!”
罗景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依然张开手掌呆呆地站在原地。那黑发的男子也伸出了手,手指已经触到了黄金之眼。他的手上戴着一枚硕大的戒指,蓝得如同最深的海水一般。
“启思,拿走那东西!”钟辰轩的声音更急迫,总算把程启思从那种催眠般的境界里唤了回来。他直觉地伸出手,一把将黄金之眼抓到了自己的手里。
“启思!”罗景也像是突然醒了过来,伸手去抢。“拿给他,这本来就是他们的东西。”
钟辰轩的声音,在不远处冷冷地响了起来。“不,我不这么认为。如果这真的是他们族里的圣物,决不会落到你的手里。一族的圣物,他们会用生命和鲜血去守护的,尤其是对于这样强悍残忍的一族人。”
程启思用力地握着那黄金之眼,握得手心里都出了汗。“辰轩……你这是什么意思?”
钟辰轩冷冰冰地说:“他们是一伙沙漠上的盗贼,当然,他们也许真的是继承了远古的血统。不过,我不相信他们是什么马萨格泰的族人,虽然我对波斯的历史不是专家,但是我知道一点。马萨格泰人最敬仰的是太阳,他们的信仰是太阳崇拜!据说托米丽丝女王发誓要要居鲁士渴饮鲜血的时候,就是对着太阳发誓的!他们绝不会在祭坛——这种神圣的祭祀用物上刻上月亮,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罗景的眼光移到了祭坛之上。那一弯新月,让他瞪大了眼睛。钟辰轩拿出了那半截断掉的金链,说:“因为这条金脚链是断掉的,所以它本来是个什么形状,我们也看不太出来了。可是,刚才启思在把他的斗蓬拉掉的一瞬间,我就看到了——你们看他脚上戴着的金链!”
伊齐德失声叫了起来:“蛇!!”
没错,这黑发男子脚踝上戴着的金链,正是一条金蛇的形状。尤其是蛇头,雕得栩栩如生,蛇眼是一颗血红的宝石。钟辰轩手上拿着的金链,因为只有一半,而且正好是缺了带有蛇头的那一半,所以看不出来本来的模样。
钟辰轩说:“我对波斯的原始宗教的概念也比较模糊,但至少一些基本的观念还是知道的。波斯的古宗教讲究二元论,也就是对立的善神与恶神。善神是阿胡拉,他代表光明,与其说波斯是拜火教,不如说所谓的圣火是善神阿胡拉的一种象征,是光明、善之类东西的代表!”他望着罗景,“我说得对吧?”
罗景点了点头。“完全正确。”
钟辰轩接着说了下去:“与阿胡拉相对的就是阿赫里曼,或者可以说是阿弗拉西亚——”他看了看伊齐德,“这是我听你说的,没错吧?”
伊齐德回答:“对,阿赫里曼是恶神,也是邪恶力量的代表。阿弗拉西亚是锡西厄人对阿赫里曼的叫法,实际上在他们的认知里,阿弗拉西亚是……”他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张着嘴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了。
钟辰轩接过了他的话头。“阿弗拉西亚人称这个最高的邪恶之神为蛇灵。在他们的宗教里,这个邪灵是以蛇的形式出现的。崇拜光明,太阳,火——或者就说是善神的民族,决不可能崇拜这个邪恶之神!在祭司的身上,出现了蛇形的金饰,这已经不是大不敬或者是亵渎了,对于有着原始信仰的人而言,这根本就是一件决不可能发生的事!这就等同于你让回教徒吃猪肉,或者让藏族人吃鱼一样!”
罗景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死死地盯着黑发男子脚上的蛇形金链,喃喃地说;“没错,对于一位祭司而言,这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他,他决不是马萨格泰这一族的祭司,也不是这一族的人……”他突然抬起了头,直视着黑发男子,高声地说了一句发音古怪的话。
钟辰轩一扬眉,说:“不用跟他说我们听不懂的话,我相信,他至少是懂得现在伊朗的语言的。”
罗景又是一呆。钟辰轩冷笑了一声,说:“你还不明白吗?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圈套。这个圈套,就是为你而设的。就连那奇迹一般的海市蜃楼,也是为你而特地造的。”
伊齐德大叫了一声:“什么?这不可能!海市蜃楼是在沙漠上都只能偶尔一见的奇观,怎么可能专为一个人而造?”!
钟辰轩缓缓地说:“可能的。我问你,伊齐德,在这个小镇上,是不是经常都能看到海市蜃楼?”
伊齐德点头。“没错,相当经常。一般只要是在雨后初晴的清晨,就会看到。而且季节也相当确定,就是在盛夏的时候——就现在这个时间。我虽然自己没看过,但听很多人都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