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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骇人的阎罗工厂

伙伴丢失后,最忌讳四下乱找,尤其在黑夜里,很容易因进一步的误会而造成相互丢失,且相互越走越远。我一人坐在沙滩上,猛然感到一阵久违的孤独。这时到处都黑乎乎的,视线极为短促,尽管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但我必须原地不动,等那头乌黑的科多兽回来。

这个时候要是能在海岸上升起堆小火,用树枝夹着那只钳醒我的大海蟹,把它烤得通红,再用匕首撬开蟹盖,挖一口香喷喷的蟹肉送进嘴里,那味道一定很棒。

不知为什么,杜莫爱好烹饪,热衷于做好吃的食物,但自从和他在一起,除了在种植园猛吃过一回牛肉炖土豆,几乎顿顿挨饿。他总爱讨论吃,我稍微能理解他追求些什么,这远非填饱肚子那么简单,而是一种生活态度,或许还包含着人生哲理。杜莫心宽体胖,却是个有思想的家伙儿。

足足一个时辰过去了,仍就不见杜莫回来,我这才警觉到,事情远非我想的那么简单。杜莫迟迟不归,足够证明了一点:他遇上了麻烦。

最实际的推测,是他一定独自奔上了丘陵,只是丘陵后面到底是怎样的环境,我现在仍不清楚。我坐起身子,扶着大石头睁圆眼睛,仔细勘察山体走势,判断杜莫会沿着那条山坡奔上去。

若光线能再好一点,我就可以辨认他留在沙滩上的脚印,但眼下月色昏沉,我只能判断丘陵的大概轮廓。从灰蒙蒙的右侧岭坡中,能依稀看到一条浅色的凹线,如果这一带常有人走动,那很可能是条细长的山路。

我必须抓紧时间,假如拖延到天亮,又会增大行动的危险性。万一杜莫被人抓住又挨不住刑讯,相信晨曦未到,大批持枪的队伍便会沿着山头搜索过来。这种开阔辽长的海岸,是很难躲避覆盖式搜捕的,那时我只能钻进海里被活活饿死,或以身挽救快要饿死的鲨鱼。

踩着一块块高矮不一的石头,我翻上一片低矮的草丛。浸透海水的军靴,被足足晒了一天,现在穿在脚上十分干爽舒服。

一阵急速奔跑,我很快闪进一片松树林子。漫山清凉的空气,飘荡着淡淡松籽儿的香味。上到丘陵山头,可俯瞰到一条小河,河两岸零星住着些散户,那些格调灰暗的小房子,看上去可以移动。想搬家时,找辆柴油汽车,挂在一起就可以走了。

晨曦渐近,我找了一条通往山下的小路,走了没多久,山道下端的晨雾中,一个黝黑的黄皮肤女孩若隐若现。她好像推了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正吃力地朝坡顶上走来。小姑娘约摸十二三岁,头发长且凌乱,由于缺乏梳洗,两侧的鬓角都打起了卷儿。黑色破旧的自行车,在柔弱女孩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高大沉重,仿佛是这个带轮子的铁家伙在挟持着女孩走路,而不是被女孩推着。女孩的额头刚刚高过车把,起伏的小脑袋后面,有只白色的泡沫箱子,被脏兮兮的麻绳捆在车座上。

一件宽大的旧衣服,做工粗糙简单,胡乱套在小女孩身上,显得她人更小,人几乎被衣服盖住了。衣服上面的红色大花纹,出自农家织布机。很显然,这是一个贫穷人家的小女孩,过早地承担起了生活的艰辛。

为了不吓到女孩,令她产生尖叫,我悄悄绕到她身后,通过白色泡沫箱子的遮掩,足足贴近她尾行了一分钟,见女孩身上并无引爆装置,这才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左手掌牢牢地按住小丫头干裂的嘴巴。

“啊……”没等她把啊字拉长,我右手一把攥住自行车的横梁,连人带车一起拎进浓密的树林。跑动中,我刻意小心,注意不让女孩的自行车被弄坏,假如弄碎箱子里的东西,或许她的家人会因此而打她一顿。

女孩在我结实的胸膛里奋力挣扎,她衣领处的脖颈,露出道道伤痕。我很熟悉此类形状的伤痕,一眼便知是毒打所致。

我急速躲闪着棵棵大树,一口气奔跑了一百多米,见四下无人,此处植被茂盛,这才赶紧放下反抗力逐渐薄弱的女孩,唯恐她昏厥过去。

“ Can-you-speak-in-English?”我慢吞吞地对女孩说,让她知道我并无恶意,只是想和她沟通。女孩打卷的长发,完全撒落下来,遮盖住她那张脸,像极了枯井底下爬出来的女鬼。

我捂住她嘴巴的手,依然不能松开,如果她听不懂我说什么,必然会发出刺耳的尖叫,宣泄内心的恐惧情绪。

坐靠在大松树下的女孩,猛烈地摇了摇头,额前黑瀑布似的头发后面,闪露出一双噙满泪水的眼睛。她高颧骨,单眼皮,死鱼似的眼珠儿夹在细长的眼皮里,看不到一丝灵动。这个小家伙儿的童年,一定过得和很悲惨,只有长期精神压抑的人才会有今天这样一副面容。

“Do-you?”我再次重复了一边,期待女孩快点回答。女孩看了我一眼,泪珠儿哗的滚落下来,开始用力点头。我绷紧的心情霎时放松,挤压女孩嘴巴的手掌也渐渐收起力度。

小女孩浑身哆嗦,不住斜眼瞟她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看到她很担心泡沫箱子里的东西,我伸出右臂,把歪靠在树干上的车子扶正些,然后再次盯着女孩的眼睛。“do-not-break-the-ice, do-not-tear-up-clothes, do-not-hit-me, I-submit-to-you.”她刚喘了一口气,便急匆匆地说了一大堆。

白色泡沫的箱子里装满了冰块儿,她把我当成了强盗,请求我别弄坏她的货物,不要打她,她愿意顺从强暴,但不要撕坏她的衣服。

女孩铁青色的脸上充满稚气,上面挂满莹莹泪光。她的嘴巴很大,面部放松时嘴唇会被一排龅牙撑起来,没办法自然闭合。她的身体单薄干瘦,胸脯的发育还没超过男人正常的胸肌。

一个未成年女孩,需要饱尝多少次凌虐,才能在第一反应里说出这样话。她的话,令我莫名的自惭。看来,这一带并不太平,杜莫的失踪,或许正是招惹了一群跨出人性框架的地头蛇。

这女孩虽小小年纪,但已经能准确地意识到潜在的危险,看到我肩头佩戴着锋利匕首,她想到了完事之后的虐待,想到了我会毫无来由地割断她的脖子。

我深深地吐了口气,勉强弯了一下嘴角,对女孩展露出一个微笑,希望她的理智尽快清醒,以便接受询问。“我们的船在岛的南端触礁沉搁浅了,我和朋友只得游上岛来求生,你看到过一个黑胖的家伙吗?嗯……”我思索了一会儿,回忆杜莫最引人注目的特征。“噢,他的牙齿很白。”

抽泣着的女孩突然噗嗤一笑,一个葡萄大的透明鼻涕泡,从她扁平的鼻子下呼啦一声鼓出来。她还是个小孩子,意识不到这种糗态让她该有多尴尬,可这个小丫头,只抬起右手,看也不看,就将悬挂在嘴唇上的鼻涕抹去了,然后背过手,又在后腰上蹭了蹭,试图擦去沾在手背上的黏液。

“啊……”女孩深深地透了一口气,吸溜一下哭红的鼻子,像一只翻壳的小乌龟,背部反顶着一棵粗大的松树,借力站了起来。她走到那辆破旧自行车前,伸出干瘦的小手轻轻摇晃了两下泡沫箱子,发现依旧牢固,再次破涕为笑。

“你的那位胖黑人朋友,我今天早上去工厂取冰时看到过,他被一群人殴打得很厉害。”小姑娘的话,听得我又喜又惊,既高兴寻到了杜莫的下落,又担心他受到伤害,被人打坏了。

“呵呵,我那位朋友一定是饿坏了,想找些吃的,可他又不会讲英语,才被人误认为是小偷,遭人殴打一顿。”虽然我心里焦急,脸上却装作满不在乎。

女孩眨巴两下细长的眼睛,大为吃惊地说:“不不不,你说得不对,你最好别去找你的朋友,那个地方很恐怖,被称作‘阎罗工厂’,当地人也不敢进去。凡是不被邀请进入,永远都别想出来。工厂后面的排污口,经常流出被电锯切碎的尸体。”她说的话,听来有理有据;可后面的话,却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哦,当地政府不管这家工厂吗?你们生活在这里一定很没有安全感,你是怎进去工作的?”说完,我摸摸身上的口袋,想找些好玩的小玩意儿贿赂一下这个懵懂的女孩,让她多吐露些关键信息。

“附近的居民,是最先租车拖着房子来到这里的开拓者,大家垦殖了丘陵上的七色土壤,种植出大片的甘蔗、茶叶、烟草、洋葱、水果。既能养家糊口,剩余部分还能卖到城市,赚些卢比回来。并且,没过多久又蓄养了牛、羊、猪、鹿、鸡,家家有肉和有蛋吃。记得我小时候,还能吃到渔民们捕到的海鱼。可是现在……”

女孩说到这里,神情充满对过去的向往,她的悲伤毫不造作。现在我终于明白,自从有了‘阎罗工厂’,他们原本恬静的生活秩序突然被打破了,从美好的生活阶梯上滑落下来,倒退成了打着“自由烙印”的农奴。

所以,这个小女孩有资格悲伤。但我还是从她的灵魂深处,看到了蕴含着的一种乐观精神,她深信自己向往的生活会再次降临。

小女孩的遭遇,同时也让我看到了一种民族团结的精神。这个当年荒无人烟的蝙蝠岛,几经欧洲多国的长久殖民,渐渐有了现代生活的气息。但屈辱的历史,也塑造了毛里求斯人民的不屈不挠。

“反正,你最好别去那家工厂。他们要我们帮助送冰,每天只支付一个卢比的报酬,如果出现失误,他们可不是单单扣除一天的报酬了事,而且每个员工都会挨打,尤其是女孩子,还……”

说到这里,小女孩突然停顿下来,我自然明白她后面的意思。那家工厂里的一些狗腿子,滥用维护秩序的名义,经常奸淫民女。

“你的朋友很厉害,七八个壮汉被他三脚两拳打趴在地,半天都站不起来。后来有个家伙掏出了手枪,他才束手就擒。”女孩一边说着,一边吃力地搬起自行车,准备返回送货的路上。对我说这些话时,仿佛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在威慑着她。

“哎!小姑娘,等我有了卢比,我一定会给你一些,现在我们的船遇到麻烦了,等我取回上面的东西,一定会给你报酬。不过,你得保守咱俩今天的秘密,对谁都不要提及此事。Ok?”

说着,我满脸堆笑地靠过去,帮她调正那架破旧的自行车。“嗯,好的,你能给我一百个卢比,我会感谢你一辈子。”说完,小女孩弯腰弓背,努力地推动自行车,奋力向前奔跑,追赶耽误的时间。

“工厂有个很厉害的家伙,能一脚踢破水牛的肚皮,你千万别去工厂……”声音渐渐远去,小女孩很快走上了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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