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林
临出门的时候程禹山看看天，太阳还没有出，稠稠的雾气漂得柳树叶子油亮碧绿，管家钱鹭汀就觉得老爷看天的样子有些多余和可笑。
管家钱鹭汀不看天，钱鹭汀对四个轿夫说去吧，每人到南仓房领一顶斗笠，要大点的，免得下雨淋湿了身子。
程禹山听钱鹭汀说这些话时并没有回头，他像只虾米似的佝偻着腰钻进青布小轿。
二太太绮莲赶了来，手里拿着把扬州纸伞。那时钱鹭汀正对着她站着，二太太绮莲瞥了眼那乘小轿，突然觉得有些惶恐。
管家钱鹭汀就转了身，自然也是愣了一下，然后管家钱鹭汀笑笑对二太太说老爷有轿子坐，要伞干吗呀？
二太太绮莲就白了一下脸，却不说话，低了头站在那里。
老爷就说话了，老爷的声音很细，蚊子一般，老爷说带着吧，没准用得着。
一会儿，果然就下了雨，淅淅沥沥，泪珠儿一般。
钱鹭汀跟在轿子后面，就撑起了那把伞。
程禹山探出头说上来吧，一起挤挤。
钱鹭汀就收了伞。轿子不大，只搁下一张椅子，铺着厚厚的一层锦缎儿。程禹山腾出身子说坐吧，一路上我都坐够了。
程禹山自己拣了个角落蹲下，叹口气说也没带个凳子。
钱鹭汀一觉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那把伞被揉成一团扔在他的脚下。
钱鹭汀四下里望一望，袖着手钻出了轿子。
程禹山拿着笔，在山上来来回回地走，他身后的一些树上就有了大大小小的“程”字。
钱鹭汀说老爷您买那么多的树干什么？造塔么？
程禹山笑笑说对，造塔。
是二太太绮莲的主意？
程禹山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程禹山说赶明儿你到江南去一趟，找几个香山帮的木匠来。
程禹山说你也是木匠吧，你刚来时我就注意到你的手了，是手艺人的手。
香山帮的木匠是和老子山上的木料一起抵达淮安城的，一时小城里到处弥散着淡淡的檀木清香和软软的吴语。
但老爷却不着急，催急了老爷才对钱鹭汀说造塔的事交给你去办吧。
老爷又说多和绮莲商量着点，毕竟，是为她造的。
二太太绮莲从前是三庆班子里的青衣，那天老爷听绮莲在戏台上唱了一段《白蛇传》之后就拍拍手对绮莲说你跟我走吧。
绮莲就脱了白蛇的衣裳，脸上的油彩也没洗就坐进了老爷的轿子来到程家大院。
老爷本来指望没事的时候能听绮莲唱两句，可是绮莲偏偏信了佛。
老爷自然没说什么，老爷后来说我给你造个木塔吧，就用你的名字。
地址是二太太绮莲选的，在莲花街，那里过去是程家经营了几百年的一座钱庄。
那天钱鹭汀在钱庄的旧址反反复复地踱着步子，钱鹭汀的步子很特别，一步二尺五，两步为一弓。
二太太问可以吗？
钱鹭汀说可以，说这话的时候钱鹭汀头也不敢抬一下。
图样当然是钱鹭汀设计的，香山帮的木匠接了图样反复琢磨了半天，最后朝钱鹭汀拱拱手说惭愧呀，先生的图样如此精巧繁复，没有一年半载，恐怕难以竣工。
钱鹭汀叹口气说天下名匠出香山，如果你们香山帮不敢接这活，恐怕别的人也不会伸手了。
这样吧，你们先把自家工具拾掇拾掇，晚上到我屋里来。
也就半个月，一座七层四方八角的塔就造好了。
香山帮的工匠拿出程禹山付的所有工钱给钱鹭汀，说先生的图样，我们可以带走吗？
钱鹭汀哈哈大笑，对香山帮的木匠说你们是造不好的，因为这图样不是为你们设计的，快回去吧，别糟蹋了这些钱。
就剩下一地的刨花锯屑没法处置，老爷说先堆到木塔里。
去堆刨花锯屑的长工们回来谈论起那座木塔都啧啧地赞叹，老爷却不信，老爷问真有那么好？
长工们就说去看塔的人都快踏破门槛了，有的还是专程从徐州赶来的呢。
老爷只是笑，老爷最后说明天咱都去看看。
塔果然造得极好，每一层的四周都浮雕了佛教故事，老爷边看边对钱鹭汀笑，老爷说深藏不露呀，我怎么才看出来？
但二太太绮莲却没有来，作为主角的二太太绮蓬为什么不来呢？
钱鹭汀有些病恹恹的。
老爷说是不是你这些天操劳过度？回去歇息吧！
第七层板壁上雕的是一幅鱼篮观音，老爷看了看，又看了看，最后说这不是绮莲吗？
众人看看那观音，果然是二太太绮莲的模样，低眉顺眼的。
老爷最后忽然皱了眉，老爷说鹭汀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这篮子里的鱼竟然没有眼睛？
钱鹭汀看一看，其实只是被漆工无意中填进了一点泥，就说没关系的，明天我把这些泥挖出来。
老爷淡淡地说不必了。
老爷临走时吩咐钱鹭汀，烧。
老爷在回去的路上听说了二太太绮莲的事：二太太绮莲刚刚死了，在佛堂里吊死的。
老爷愣了愣，轿子就拐进大广福寺巷的新宅里。
住进新宅的老爷不再娶妾，才45岁。
老爷的卧室一般不准人进去。
那里挂着一幅檀木浮雕。
是《鱼篮观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