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架在脖颈上，仍旧乐呵得合不上嘴儿；前肚皮饿得贴后脊梁骨，还在黄连树下唱小曲儿。这人是谁？只有柳快活儿。
快活儿肚子里装着几滴墨水，在村里是个文化人，早先在村学校当先生。
他讲课像摆故事儿，逗得学生咧嘴儿喷出鼻涕泡儿，在公社是飞机上吹喇叭，名气大。
不曾想，发生的一件花花事儿，断了他的前程。
班上有名穷学生王生，三岁时，父亲外出不归。孤儿寡母，生活捉襟见肘。快活儿就从不丰的薪水里挤个钱，周济王生。
一回，王生塞给老师一张纸条，写着一行歪扭扭的字儿：快活儿老师，晚上去俺家补习。
晚上至王生家，王生母亲已备好一桌酒席，香味儿带着舌钩钩子儿，袭人，快活儿眯起了眼，说：“好个口福！”
王生母亲瞄了他一眼，粉脸子一红：“王生学习让老师操心了。”
“中，先吃饭，再给小子补习。”快活儿吱地干了杯酒。
酒，过了三巡又三巡，快活儿两眼蒙眬起来。年轻的女人过来给他斟酒，瞧着葱白样的手腕儿，他的思维再次浪漫起来，篡改了一首宋词：席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醒莫还家，还家须断肠！
就着这感觉，快活儿又饮了几杯。渐渐地，快活儿不能自已了，迷糊了……昱日早，快活儿正睁开眼，嗅到缕缕异香，疑在天上。他一惊，一骨碌爬了起来，才发觉自己睡在年轻女人的双人木床上。
“你醒了？昨晚多喝几杯，走不了，就让你歇这儿。”年轻女人挺立在床沿儿，手捧着一碗荷包蛋。
“我昨儿、没瞎快活儿吧？”他想笑，觉得这事儿多少有点荒唐。
年轻女人娇嗔了他一眼，背过身儿：“王生去上学了，你想咋就咋！”
“第一堂是我的课呀——”快活儿一个激灵，爬起来就跑。
快活儿还是没能赶上第一堂课。校长问：“快活儿老师呢？”王生举手，抢答：“在俺家，睡在俺妈的床上。”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校长炸了肺，在背人的地方对气喘呼呼的快活儿吼：“你快活儿了？那是公社王书记想快活儿都没快活儿上的女人，你不知好歹去快活了！”
于是，快活儿被革职，耕田犁地。
吆喝着老黄牛，扶着耙，擦着汗，快活儿扑哧一笑：“早知今日，那早真该快活儿快活儿哟。”
三年自然灾害，村人啃树皮，嚼草根，荒山坡上起了不少新坟。快活儿除了活口气儿，还要快活儿，窝在光了皮的老槐树下拉二胡，面黄肌瘦的老人、娃子们凑过来，听《十八的姑娘一枝花》竟听出了神。
他摇了摇僵硬的长脖颈儿说，人来世间一遭多不易，哪儿能轻言死？我还没乐呵够哇——那样的年代，快活儿有机会成为公家人，可煮熟的鸭子还是飞了。当时，县上招一批未结婚的识文断句的小伙子外培学医。快活儿正和张村的村花拉手，两人正在热恋中。快活儿接到体检通知，扔在地上，说：“这一去，就不快活儿了。”
快活儿不做不快活儿的事儿。
上面来人叹惜了一声：“做了公家人，以后还愁找不着媳妇？”
快活儿听不进，吹吹打打娶了媳妇。婚后不到七个月，得子。村人笑曰：
“早产吧？”
快活儿乐开了怀：“俺提前快活儿了。”
快活儿作报告一样，总结了一句：这叫爱美人不爱江山。
快活儿也因快活儿闹了不少的笑话。
媳妇去了娘家，小住半月，快活儿想得慌，便借口看“老丈人”看媳妇去了。中午，多吃了些酒。返途时，酒力发作，巧逢迎面走来一女人，快活儿咋看咋像自己的媳妇，便张开两臂急呼：“媳妇，我想死你了！”对方一听，又见是醉鬼，吓得喊“救命”。
对方跑得慢，快活儿借酒劲儿，几步就赶了过去。
女人见无路可逃，索性一站，张牙舞爪：“老娘跟你拼了——”
快活儿一定神，转身就跑：“妈呀，一位大娘！”
女人明白了，捧腹大笑：“狗日的，想媳妇想疯了。”
快活儿也有不快活儿的时候。
快活儿的大小子在外犯了事儿，潜逃家里。他弄了几个菜，和大小子对饮。大小子不敌，醉倒，醒了，发觉双手被缚。一挣扎，便见爹哧地一口酒，血红的两眼虎视着他：“狗日的，你不让爹快活儿，爹就不让你好过，走——”
大小子自首了，得到政府的宽大处理，去农场劳改一年。快活儿又快活儿了：“中，老子送儿子去上学。”
村支书变着法儿啃公，又是吃香的，又是喝辣的。快活儿见了，不快活儿了，带头整村支书的事儿。
“你不想快活儿了？”村支书双手掐腰，威风凛凛地竖在他眼前。
他仰头睨视一眼：“我想快活儿才这么做的。要不，我就不快活儿了！”
“那我让你快活儿去——”村支书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快活儿琢磨着这一眼里的阴谋，追上了村支书：“我不怕你，你怕我。为啥？你心虚。我跟大家伙儿说了，快活儿出了意外，比方被人打了黑砖，村支书肯定脱不了干系。”
村支书一怔，笑了：“嘿，老东西贼精。”
快活儿也笑了：“狗日的，你屁股一撅，屙啥屎，老子瞧得清清楚楚的。
还是早点把别人的东西还给人家吧！”
而今，快活儿68岁了，还硬充刚强，和村里后生掰手腕。
村人曾问他哪儿来的快活儿，他说了句村人想半天仍想不明白的话：“心里头没有芥蒂啊。烦恼从心生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