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空白的世界。林小翘的感官空间中只有秒针嘀嗒、嘀嗒和嘀嗒的敲击声,暗示着某种真实存在。可是在安静的挣扎中,四周空气闷灼,不通透不流动不能抵达。林小翘呼吸困难并且最糟糕是思想困难。她用右手指甲使劲按在左手手心,用疼痛的力量找寻思考的能力。渐渐地,她先找到了呼吸的能力。
是真的吗?林小翘坐在椅子上,小心地转动眼珠至右上角,一个黑人女警站在那里,皮肤跟制服几乎黑得融入一体。她双手跨立,严肃威严。左腰挎枪近在咫尺,黑压压的外壳,一丝一丝透着金属的冰冷气息。
这个传说中的小黑屋并不黑,相反,却因为白炽灯和空旷的布置,显得格外的白。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没有更多的摆设。除了门,这里甚至没有窗户,哪怕那种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里面却只是面镜子的窗户呢。而桌子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零碎,手机、钱包、护照、电脑、餐巾纸、苹果、开过包装的饼干,还有抖落得更零碎的化妆包。林小翘不敢去碰,只能任其十分闹心地乱在那里,乱在自己脑子里。
这时候,电话突然响起,仿佛闷灼的空气被捅了个洞,扑哧一声,新鲜空气进来了。林小翘抬起头,跟黑人女警的目光对撞。她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用英文问:我能接吗?
程未未戴着副全黑大框架墨镜,从行李传送带上拽下一个大行李箱。看见箱子上的灰,她不禁心疼地皱了皱眉。不过,她没顾得上拍一下浮灰,到是不时左右巡视,拉起行李箱就走。突然,她低下头,慢下脚步,因为斜对面有个戴墨镜的大块头男人朝自己方向走来,或者朝自己走来。程未未来不及多想,掉头拔腿就跑。可是行李箱过大过重,跟旁边的人群和箱子刮了几次,目标就愈加大起来,终于,几下冲撞和惊叫终于吸引了机场巡警的目光。
有什么需要帮助?巡警冲了过去。
程未未无头苍蝇似地乱跑,边跑边指指后边,却毫无减速的意思。
Stop!Stopnow!(停下,叫你停下!)巡警大叫了几声,掏出了枪。
尖叫四起。程未未丢下箱子举起了手。巡警看到她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却怎么都猜不透。其实,那是因为程未未恍然意识到——自己终于安全了。
故事得从十七个小时前说起。
浦东机场某安检口,就要进入的位置,被一个正对众人拉着行李箱的女人占着半个人的位置,于是乎每个进去的人都得先过她这一关似的。有人忍不住问:你到底进不进去?林小翘礼貌地做了个请的姿势让出“关卡”,但是却并不肯走开,就这么碍事地厚着脸皮站着。她就是林小翘,她毫无表情手扶行李箱拉杆,跟自己的期待耗着。在她快要耗不动的时候,远处终于有人朝自己走来,正是自己的丈夫夏青。林小翘忙举起胳膊挥手,嗨,这儿呢!可是,转瞬间,她脸色一变,因为一个健硕老人将夏清拨拉开,大步走来。林小翘一转身,拉着行李箱连跑带颠快动作扑进安检口,也顾不上插队不插队的。
林小翘站边收拾零七八碎的电脑、证件、行李,边望向安检口外的两个男人。他们越过排队的人群跟地勤人员着急地解释着什么,大声大气地把另一名地勤也招了过去。混乱之中,她的大脑也一片混沌,失聪一般,她的眼前也朦胧起来。她咬了咬下唇,一使劲,从传送带上拎下行李箱,转身就走。风衣的线条是硬朗的,留给夏青一个毅然决然的背影。夏青停下话语,顷刻间酸了鼻子。
一声尖锐的刹车声传来,程未未呆了呆,翻身从床上跳起来。她向窗口向外张望了下,拉起行李箱就往外走。不过,她还是马上返回,快速披上外套,踢踏上鞋子,拉上大门。她直奔楼梯间,门才在身后关上,一群人就从电梯间冲了出来。程未未咬着牙,悄默声往楼下搬运行李箱,一下又一下,一层又一层楼梯。楼梯间门外的人使劲敲打房门,终于传来咣当一声闷响,程未未心中一惊,这就踹开了!算你狠!
她大汗淋漓将行李箱弄到大街上,路中央,生生扑住一辆空出租车,大叫:浦东机场!
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让人搞不清白天黑夜,这也许就是跟地球自转较劲的结果。林小翘拉开飞机窗板,刺眼的阳光一扫她的困顿。窗外的地面有沙漠和方块的农田。沙漠仿佛棉布的褶皱,静谧地铺撒开来其似乎温润的质地。而那些农田,是谁用格子划出的方格,线条笔直令人难以置信。不久,飞机一个转弯,一片海域沙滩和房子出现在眼底,以一个正俯视的角度给视觉强烈的撞击力。那种世界被一分而二的壮观带着刀风直抵心尖。一切是那么的不同,席卷一切感官触角,大刀阔斧,淋漓尽致。是的,洛杉矶到了。
可是,林小翘的好心情却被飞机另一侧的喧哗声打乱。几个空姐拢在那边调解,除了争吵,倒也看不到什么。
程未未正坐在飞机的另一侧,睡得东倒西歪的她突然被什么东西打在头顶,准备的说是被刮过头皮,到也生疼。原来是旁边旅客着急够包,包沉就滑落下来。程未未大怒:你没坐过飞机啊,急个屁啊!对方当然不会忍气吞声,于是一场口水战突发。几个空姐赶忙冲过来抢救现场,直至飞机快要降落,几个人终于各自消停就位,一脸怒气系紧了安全带。
呸,呸,呸,才出来就这么不顺。程未未觉得晦气,又狠狠地瞪了眼旁边旅客。
这是林小翘第一次入关美国,是一个人来的。不对,是大着肚子来的。所以理论上,是两个人。
机场,永远嘈杂且充斥着官方的广播声,一个仿BURBERRY米色风衣的背影,踩一细跟高跟鞋。左几步,右几步,最后选择了一个队伍站住。正是林小翘。她用双手拢了拢风衣下摆,摩挲摩挲折痕。又用手指比划了一下队伍的形状。中介公司小李子的话就在耳畔,你得选个之字形队伍站好。她又用手指点了点前方几位签证官,心道:一,二,三……一共四位。一老黑一老白,两个看似华裔,50%的概率似乎不太理想。毕竟小李子说了,确定肯定必须不能选择——华裔,道理很简单,你的花花肠子,他也有。
队伍慢慢向前行进。林小翘的左手一直扶在肩头侧背大包上,因为它肩负了遮盖半个肚子的重任。同时她掰着手指头计算,下个归老黑,再下个归老中,然后他、她、他们一伙,让我算算,到我是这个老白。不对,那俩居然是一伙的,得重新算。就这样患得患失地,还没等算明白,一只手将她指到了二号窗口。她张了张嘴,想起小李子的嘱咐——如果实在轮到华裔签证官可以谎称内急,回头重新排队呗。不信你就避不开他。可是,这样想着,脚还是往二号窗口走去。毕竟小李子也说过:老中就老中,正常发挥,祝你好运!
签证官拿着自己崭新的护照来来回回翻看,用英文问:你来洛杉矶干什么?
旅游。林小翘用英文流利地回答。
签证官就是签证官,立马抓住要害一个问题:为什么一个人?
并非一个人。林小翘终于略微放松,因为这个问题早有准备。我先生在出差,从北京出发,明天才能抵达,将在酒店跟我汇合。
哪个酒店?
林小翘忙从风衣兜里翻出一张纸,塞进窗口。在她等候签证官察看的时候,听见后面一个窗口的对话。
签证官用英文问:你来洛杉矶干什么?
对不起,听不懂。一个女人用中文回答。
签证官明显无奈地顿了顿,继续用英文问道:如果不懂英文,如何来美国自助游?
女人到先没了耐心:英文我就懂那么几句,实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机场有没有配翻译?这戳子……是不是给我六个月的时间啊?
林小翘下巴都要掉下去了,心道:这也行啊!早知道我也不拽英文了,如此问下去不晓得还有多少个问题。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这是个面容娇好的时髦女人,二十出头的样子,浓妆艳抹外加短打外露,实在缺乏旅游的诚意。真搞不清这些签证官的放行标准是什么。她轻哼了一下,不屑地回头。此时的她却并不知道,这个叫程未未的女人将与自己同车,同地甚至同时度过几个月的洛杉矶时光。
程未未也注意到了林小翘,心中发恨:看什么看,不懂英文又怎么样,还不照样顺利过关。你拽什么英文,又是风衣又是高跟鞋的,一副白领的样子,还不是被盘问个没完。
签证官继续问:你穿得很像出差的样子,而不像旅游啊!突来的问题,打断了林小翘的思绪。她下意识整理下风衣下摆,遮盖了下,人顿时有点乱了。乱中,她从兜里翻出一张工作卡,塞进窗口,我在这家著名美国IT公司的上海分公司工作。同时,她生了悔意,因为想起小李子的话:不问不答,千万不要自己找事!她企图用手扯回工作证,不料已晚,被签证官拿在手中仔细查看。对方仔细研读自己的神色:你到底是来旅游还是出差?
林小翘突然紧张起来,哑在那里,她非常懊恼自己多嘴。因为没及时回答,对方的脸色严肃了起来,用眼睛仔细打量林小翘,眯着眼睛问:或者其他目的?
林小翘下意识地捂住了肚子,尴尬地笑了笑,说:当然是自助游。
签证官翻看起这本护照的最后一页,抬起头时脸色更加凝重,去年法国为什么拒签你?
林小翘急了,也磕巴起来,我怎么知道啊?也许跟当时的地铁爆炸有关……抱歉,我意思是我跟那个地铁爆炸案毫无关系,只是从电视节目里看到而已……还没等她说完,华裔签证官做了个手势。另一位白人海关办事人员走过来,做了个请的姿势。她只好接过窗口里递出的护照、工作证和纸张零零散散若干,低头跟着。
一切发生得太快,林小翘默默坐在小黑屋里还未对自己的不幸反应过来。
黑人女警看了看手表,说:Pleaesithere。Don’tmove(请在这里等候,不要离开。)然后就关门走了。
林小翘赶紧扑上桌子翻开护照,正着翻过去,再反着翻回来,都没有发现任何戳子,也就是说既未被拒签也未被放行。她泄气地颓在椅子上。突然,她意识到什么,贼兮兮地抬高眼角,看到屋角监控灯正对着自己。林小翘悄悄用手指头拨拉下桌子边缘的手机,在桌子底下翻至通讯录里“老公”,快速打字留言:进了传说中的小黑屋。怎么办?可是紧接着却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删除。
她想了想,又快速翻到“中介小李子”,打字留言:进了传说中的小黑屋。怎么办?
林小翘的手指头在桌子底下翻转手机,桌子上半部分显得淡然若定,正义凛然,并且无所事事。她一抬胳膊,原来正是中国半夜时间。她又翻到“LA老板娘”电话,直接拨出。可是对方占线。林小翘忍不住腾地站起来,桌子上到处乱翻。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可是她必须找点什么,找到个办法。
一个小时后,林小翘挠着头,绕着桌子乱走。
两个小时后,林小翘托着下巴睡眼惺忪盯着手机。
三个小时后,林小翘趴在桌子,居然,睡着了。
咚咚。敲桌声将林小翘惊醒,她睡眼惺忪地抬起身子,努力辨识。发觉对面坐了一位身着制服华裔女人,面色严肃地唤着自己:林女士,醒醒。
又换了人,想人海战术啊!林小翘心道,她抹了抹嘴角的口水,缕了缕刘海,赶忙跟对方问好。
你好!女签证官边翻看护照边问:请问你此次来洛杉矶的目的。
林小翘暗自苦恼,纠结于此还有完没完。记得小李子说过:即便最不幸被关进小黑屋也不要担心,继续坚称自己是来自助游的。所以她微笑地告诉对方:自助游。
女签证官探头从桌面朝林小翘的肚子看了看,最近有不少中国孕妇在洛杉矶过海关,似乎你也是她们中的一员。
小李子说过: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认了又怎么着!虽然林小翘知道她看不见桌子下自己的肚子,还在矮了矮身子,努力往里藏了藏肚子。她咕咚一咽口水,是的,那又如何?
女签证官明显松了口气,继续盘问:我只是对你的时间点表示好奇,为什么不在孕前或者产出后再来?
林小翘面不改色,你明白中国有句话叫“七年之痒”?意思是婚姻会在第七年经历挑战。于是我们夫妇二人来洛杉矶旅游,全当度一个小蜜月。
蜜月就蜜月吧,非得带着肚里力的孩子来?还有其他计划吗?
林小翘从风衣兜里掏出另一张纸,这是我医生开具的孕期四个月证明。我不可能将孩子生在美国。
女签证官接过这张纸,再望向林小翘桌子下面的肚子,微微摇了摇头,不像。
走到这一步,就莫怪我使最后一招杀手锏了!林小翘暗自咬牙,突然摸着肚子趴在桌子上:我的肚子有点疼,哎呀,疼!
虽然说的是中文,女签证官也看得出个大概,立刻紧张了起来。你没事吧?
林小翘紧皱眉头,龇牙示痛苦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痛,我要去医院!
女签证官叹了口气,从随身工具里挑出个印章,犹豫地看了眼林小翘。林小翘捂住肚子叫道:现在!
Chris随机场工作人员走入“小黑屋”,与坐在里面的程未未对了下目光。两人热情地打起了招呼。快跟他们说我着急去见姨妈呢!程未未催促道。
是的,不好意思,她姨妈托我来接机。可是没料到她不懂英文,闹了笑话,其实她包里什么都没有,你们也都检查过了,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Chris用英文跟协警交涉。
才走出小黑屋,程未未就忍不住感叹:你居然是个老外,黄头发蓝眼睛的纯正老外,是个会说中文的老外,还是个中文说得倍儿溜的老外!
嘘!Chris回头张望了下:你跑什么,搞得目标那么大,弄不好把咱们中心都牵连进去。
我的情况老陈都告诉你了吧?
是啊,你不都来了美国,还担心什么?
能不担心吗?追杀我的可是警察局长,眼线长着呢。刚才你不晓得情况有多紧急,一个彪形大汉那样望着我,走向我,有直接将我提溜上返沪航班的可能。我腿都软了。
Chris环顾四周快走几步,那还不抓紧离开这里!
两人才上车,林小翘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是Chris吧,老板娘让我找你。她放低声音,因为我假装肚子疼,才被放行一个礼拜。装得装得像点,麻烦你进机场来接我,最好掺着我走路,坐残疾人轮效果椅更好!
Chris为难地看了眼程未未,不行啊,我才从机场领出个表妹来,协警都认识我,怎么好再进去一趟。你就自己出来吧,我开车转一圈,在出口处接你。要快!
什么,你别挂电话啊!林小翘放下捂着嘴的手,气恼地收起电话。可是马上,她又换回忍痛的表情,望了下不远处还在跟旁边黑人女警耳语的女签证官,捂着肚子缓慢地拖着行李箱走开。黑人女警追了过来,需要我给你叫辆救护车吗?
不用不用,林小翘连忙摇手。我有朋友来接,他会直接带我去医院,不过还是非常感谢你的帮忙。说着,她跟女警友好地握手告别,并继续慢移步子,一顿一顿费力地朝出口处走去。做戏要做到最后,林小翘恨得直咬牙,算计着还要挨多久才能走出二人的视线。
谁啊?程未未问,你还挺能算计的,出一次车还接俩人!
Chris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们两人时间安排得很好,同一航班,同进小黑屋,连出来的时间也赶上了。他停下车拉开车门,只见一个身着风衣的大肚婆旋风一般,以矫捷之姿冲进车子,边进来边叫:太过分了!实在是太过分了!去帮我拿行李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