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巨响，金属落地的脆声，抱怨声，餐厅里顿时一阵骚乱。林小翘排队取饭排到了大门外，正刷着微信的她伸长脖子往里张望，只看见一些愤怒的脸，还有几个人蹲在地上拾东西。
安阿姨从厨房风风火火冲了出来，干什么？又干什么！
新来的苏州妈妈跟父母二人蹲在地上拾东西，她赶忙站起身道歉，满脸羞色：对不起，我父母也不晓得这个抽屉怎么拉的，才一使劲就全扯出来，筷子叉子都撒了。还砸到几个妈妈的脚，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不过别担心，我来洗。
安阿姨光火地叉着腰，什么手劲啊！都拿给我。这下谁都别吃了，等着我重新消毒。你们且等着吧！
苏州妈妈将餐具带抽屉一起递给安阿姨，还在不住跟旁边“受害人”道歉。她身旁站了两个老人，被罚站似地尴尬，他们搓着手摆弄着衣角，仿佛做错事情的孩子。而那两身衣服显然是崭新的，老式浆过的布料执拗地挺拔，有种不合时宜的隆重感。很容易从皮肤上看出他们农村人的身份，尤其是眼角的鱼尾纹，纹路深不说，褶子里的颜色都浅一些。
看到这儿，被叉子叉在鞋上的Pink已经消了火，并在心里生出些不忍来，她没话找话地对苏州妈妈说道：你新来的吧，还真孝顺，带着父母一起。
见有人搭话，苏州妈妈终于舒了口气，你好，我在苏州上班。他们都没出过省，更别提出国了。这次也算开个荤，见见世面，不枉世间走一遭。乡下老头老太连忙朝Pink点头问话，拘谨又胆怯，手还是没离开过衣角。
不过洛杉矶就一个大农村，交通不太便利，连个车都打不到，参观景点不很方便。你若想好去哪儿得尽早跟Chris打招呼。他现在人可紧俏了呢！
苏州妈妈淳朴地笑了，他们才不介意去哪里参加，来了趟美国，回去能在乡下能抖上一抖就够了。邻居老头去了个新加坡就不可一世，吐沫星子乱飞，简直可以当新加坡形象大使了。咱爹妈这一个来回，二话不说也能生生把他比下去了。
Pink笑了，嘴上说着可不是嘛，心里却道这什么呀。
Chris的女朋友Yvonne就在隔壁，她的声音绵软又甜嫩，像种棉花糖，让人忍不住一颗又一颗往嘴里塞。程未未坐在床上，想了半天才，很为自己精彩的比方满意。都说美国加州建筑多为木板隔层，隔人不隔音，今天算是领会了。只听他们二人一会儿英文一会儿汉语地谈笑风生，过会儿又爆笑起来，令人措手不及。程未未顺手将床头的一本厚书砸在隔墙上，隔壁立刻被按下静音键，不过，一会儿，又自动按下了播放键。
就在昨天同一时间，Chris居然提议要让Yvonne住进来，被程未未骂了出去。她叉着腰：你们老外同居我没话说，可是同到客户身边未免太过开放，简直是豪放得令人发指！怎么着，你们用炒饭声给我做胎教啊？反正我不管影响到你们什么，我买你几个月的时间，在此期间，戒人还是戒色我管不着，只是别脏了我的眼睛和耳朵！
Chris没太听明白，倒是被她的气势吓到。他连忙退回自己的阵营，打了通电话告诉Yvonne，这事没商量，对方相当介意。
程未未小口小口舀起冰淇淋往嘴里塞，心里盘算着。她终于从床上站起身，站在镜子前，整理了下吊带睡裙，用手指插入发根将头发拨弄得更毛糙凌乱，这才拿着手机敲了敲隔壁门。见Chris开门，她调动起兴奋的表情，什么地方能洗照片？我想把那天海滩的照片洗一份出来。
哦，有的。Chris心上犯迷糊，嘴上应着，下次开车带你去COSTCO。他看着程未未走进屋，更是一脸迷惘。
正对程未未的Yvonne坐在床沿，她微笑的表情十分中立，可以被理解为欢迎，或者拒绝。她是那种白白净净的小号女人，细长眉眼，仿佛古书里走下来的柔弱女子。见对方并无回应，程未未只好开了口，看看不？很多都是Chris帮我拍的，今天仔细一瞧，不得不说，他其他普通，拍摄水准到是一流，哪怕只凭借台手机。
Yvonne接过手机一篇一篇翻过去，嘴上应着光影还是姿势的好。程未未突然觉得索然无趣，她将手机突然抽回，哎呀好累，我得回屋睡会儿。
Yvonne站起身，跟Chris道别，用英文说着些什么，然后踮脚吻了吻他。Chirs关上门一回头，看程未未正靠着门框大刀阔斧削一只苹果，欲言，又止。怎么了！程未未说：突然饿了行不？孕妇多变！
北京妈妈京腔京韵，连个哈欠都打得京韵十足，很有腔调。到底是大公司里做高层的，底气十足。林小翘啃着馒头打量着对方，见她巡视着长条餐桌，发觉只有一个馒头和稀汤挂水几口小米粥剩在那里，脸色越来越阴沉，终于邪火攻心爆发出来。安阿姨，你出来瞧瞧！出来啊，我都看到你了。
安阿姨见躲是躲不过去了，只好假装匆忙迈着小碎步从里面走出来，边走边在围墙上擦手，什么事情啊？堆成山的盘子等着洗呢，那台破洗碗机又罢工了。
北京妈妈指着钟，你先看看时间——九点差五分，对吗？咱们每屋的《住户须知》上写得很清楚，早饭时间从八点到九点整。怎么我提前了五分钟就只能吃到这些东西？
我可是一早五点就起床给你们做早饭，包子都是现包的呢，多少功夫在里面。
好，包子呢？
吃光了呗。
北京妈妈的声音顿时提高了八度，我是花了大价钱光临你们月子中心，可不是两手空空投靠美国亲戚。那些钱住五星级饭店都够了，塞你们手里，却连个管饱的早饭都换不到，就更别提营养不营养了。你们家开黑点的啊！
安阿姨也不乐意了，黑不黑找老板娘论理去，我就是一个小打工的，拿一点点小钱卖命。老板娘买多少菜，我就负责弄熟多少菜。
得，找老板娘来，我就坐这儿陪她论理。
安阿姨转睛一想，老板娘买菜去了。
正好！你现在就打电话告诉她，多买一倍菜，否则休怪我们妈妈联合起来造反。原字原句告诉她。
安阿姨撇着嘴嘟囔着走向厨房，好好，你们是老大，你们说了算。
北京妈妈翻看冰箱，从里面翻出一大罐牛奶，也只倒出半杯。她恼怒地扔掉牛奶罐子，自从乡下老头老太来，什么都不够吃了。靠，来月子中心来开荤了，也不晓得开的是谁的荤！
为了赶上北京妈妈和老板娘的交涉，林小翘忙活了一下午，能做的统统做光，早早来到餐厅，并找了个外围的位置，这儿视线好，啥都能看真切。其实北京妈妈来得更早，她第一个拿好饭菜抱着胳膊坐在厨房门口的位置，等候老板娘来，看似极不好惹。林小翘太过激动，突然发觉连大虾都忘记拿了，她又重新回到队伍里排队取菜。正在这时，老板娘终于现身，她拎着一大麻袋食物走进餐厅，着急费劲，干脆将其拖进厨房。等她抹着额头上的汗走出厨房，立刻被北京妈妈叫住。
老板娘笑容满面，走到北京妈妈身旁坐下，你的话，安阿姨已经原封不动转告给我了。你说的都对，这不，我一合计，下午又跑了趟超市，大麻袋补买回来。肉啊菜啊得变着花样吃，营养丰富是第一原则。
北京妈妈点了点头，这就对了嘛，大家来这儿吃住，花的都不是小价钱，别搞得怨声载道的，对你们月子中心的声誉不好。出来混不就为混个口碑嘛，口碑好还怕财神爷不上门？
说得是。也请你多体谅体谅我们。这些天人数剧增，我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更多厨师来帮忙。我知道你们都不太待见安阿姨，不过她也不容易，一日三餐下来也累得快瘫了。
北京妈妈又扬起了眉，谁都知道绿票子不好挣。可是我们这些国内挣红票子的就容易吗？她们这些妈妈不说就算了，我代她们抗议，我们大人吃不好不要紧，委屈了肚子的孩子是万万不能接受的。我们来这儿都为了谁啊？
老板娘将北京妈妈的手握住，是，是的，我努力找人，尽快改变现状。林小翘瞧着，忍不住乐了出来。
说起现状，你看看那两个乡下人，盘子堆得山一样高，后面排队的人恐怕只能啃鱼头充饥了？
老板娘有些为难，唉，我也不好多说。
你不说我来说，今天我索性都不忍了！她站起来两步走到乡下老头老太面前。老太太，你家几个人啊？可是乡下老头用家乡话回答，没人能听懂。她只能一个人继续，如果我没记错，你们两人加上女儿，是三个人吧？你看你们一人两满盘子饭菜，吃得下吗？吃不了浪费不说，你回头看看后面多少妈妈排队等着呢。你们三个人四条鱼，你知道吗，我们两个人才分一条鱼！
队伍后面立马有人搭话，我们是越等越心凉，他们一扫荡，我们只剩下鱼汤拌饭了。
乡下老太红了脸，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道歉，我们就是想，女儿好容易怀上孩子，得吃好点。
更多的议论骚动声从队伍后面传来，我们怀上孩子容易啊？
老板娘只有上去解围，老太太，这次就算了吧，下次稍微少拿些啊！
谁都没料到程未未跳了出来：什么这次就算了吧，他们做错了什么，不就是乡下人胃口大点吗，多吃了几口。你作为老板娘没能把大家的饮食安排好，到怪罪到他们老人家身上，真叫岂有此理！他们两人是每人每天交四十美金给你，一天八十就等于人民币五百块，他们得吃多少饭才能把那五百块吃回肚子里？就你会算账？你寻思他们不心疼那五百块吗？多吃你点饭菜水果又错在哪里了！
老板娘被说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讪讪道：也不能这么算，美国吃住都贵，人工就更别提了。
老太太拉住程未未的手，颤抖的乡音，是我们不好，姑娘你别说了。
程未未握住老太太的手，用乡音回答，别怕，你花了钱就放心大胆地享用。来美国干嘛的？不大吃大喝，回家怎么跟乡里乡亲说呢！放心，她们都没资格说你，下次再有人啰嗦，就找你女儿来论理，不行，我来帮你撑腰！程未未的乡音乡土气息十足，实在太过突兀，跟表面反差太大，把一屋子人冰镇在那里，鸦雀无声。
Chris正巧来送水果，他扶一个推车站在公共餐厅门口。他似乎什么都没看见，打破僵局叫了声：今天的水果来了，香蕉、梨子，每屋一罐鲜奶。需要的自己来取。妈妈们纷纷过去拿水果、鲜奶，也就散了。
程未未心生懊恼。她从Chris手里接过一大罐牛奶，跟Chris对视了一下，就走了。
林小翘冲上楼梯，迎头遇见下楼的冷霄。
又要开什么电话会议？看你紧赶慢赶的！
林小翘仍然保持激动情绪，现场十分火爆，我喜欢这个丫头！
谁啊？
程未未。
冷霄不屑，切。两人错身而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