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3414700000042

第42章 怀念我的父亲曹禺

万方

一百年前,一个婴儿诞生。一百年称得上漫长岁月,然而人们没有忘记他,一百年过后还在纪念他,这是为什么?他做了什么?回答很简单:他写了几部戏。正是他创作的这几部戏剧,使他今天还和我们大家在一起,进行着思想和情感上的交流。他给了戏生命,戏剧也给予他生命。

我父亲的一生都和戏剧紧紧连在一起。小时候他就是个小戏迷,才三岁,母亲、我的奶奶就带他到戏院看戏,小小年纪,就被舞台的奇妙所吸引。长大一些,他和小伙伴在自家的院子里演戏,可以算作他最初的戏剧实践。上了南开中学后,他参加了南开新剧团,演戏、导戏,翻译西方戏剧,从那以后,戏剧就成了他一生的迷恋与追求。

《雷雨》是他最著名的剧作,上演至今已经70多年了。我记得他和我讲过,那时候他还在南开中学念书,有一个同学叫杨善全,他和杨善全说,我有一个故事想写出来。杨善全就说,那你讲讲吧。他讲了,头绪很多,讲得很乱,杨善全没听出所以然来,只说,很复杂呀,你写吧。

后来有人采访我爸爸,我听他对采访的人说:“你们要我讲繁漪是从哪儿来的,有什么原型?有,肯定是有,好多好多。但要我说出张家老太太,李家少奶奶,王家小姐,有什么用?讲了也是白讲,你们也不认识。《雷雨》这个名字,如果硬要我讲,雷,是轰轰隆隆的巨大声音,惊醒他们;雨,是天上而来的洪水,把大地洗刷干净。”我曾经陪我爸爸去过他的母校,清华大学,他是在清华大学的图书馆里写的《雷雨》。他指给我看他过去坐过的位子,说:“不知废了多少稿子呀,都塞在床铺下边。我写了不少的人物小传,写累了,就跑到外面,躺在草地上看天空,看悠悠的白云,湛蓝的天。”他还说,“当年图书馆的一个工作人员,他待我太好了,提供我许多书籍,还允许我闭馆之后还待在这里写作。那些日子真叫人难忘啊!”他说当时他就是想写出来,从来没有想到过发表,也没有想过演出。

他还给我讲过写《家》的剧本的时候,是在四川长江边的一条小火轮上,天热极了,他是个特别爱出汗的人,汗流不止,从早上到天黑,他一句句一幕幕地写下去,笔追赶着他思路,江水拍打着船底怦怦响,就像人的心跳,没有电灯,夜晚就在油灯下写……

在我小的时候我也看到过那样的情景,那是在铁狮子胡同的中央戏剧学院宿舍。爸爸的书房是一排小北房里的一间,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海棠树,我和同学经常在海棠树下跳皮筋,一扭头就能看见我爸爸趴在窗前的书桌上写作。炎热的夏天,我爸爸写作时就光着膀子,那时候从没听说过空调,也没有风扇,书桌上放着一个大脸盆,里面装着一大块冰。他汗流浃背,稿纸粘在胳膊上,字迹都被汗水弄得模糊了,毫不知觉。有时候他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经常剧烈地挠头,就像脑袋里憋着千头万绪,只有拼命地痛快淋漓地挠头才能把它们梳理清楚。经常,他反复琢磨,念念叨叨,一遍遍读出人物的台词。我听他朗诵过“胆剑篇”和“王昭君”。他的朗读与众不同,甚至可以说不同凡响,打动我,使我不忘,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声音的存在,他用感觉读,读得那么有味。

再看《北京人》的剧本,有评论家说《北京人》是曹禺创作历程中的高峰,是他写得最好的戏。作为一个编剧,我感到惊异的是,要具有怎样的感悟力,体味多少不愉快,刻骨的厌恶,埋得极深的苦痛,才能写出老太爷曾浩那样的人物,而我爸爸那时还是个青年。记得我曾经问过他写东西时的感受,他回答说:“生活中往往有许多印象,许多憧憬,总是等写到节骨眼儿就冒出来了。要我说明白是不可能的,写的时候也不可能。”我一直觉得《北京人》里每个男人身上都有他的影子,他比他们加在一起还要丰富生动。

“文革”时期,我爸爸被打倒,被揪斗。有一段时间,被关在牛棚里白天扫大街,晚上不能回家。他曾回忆说:“我羡慕街道上随意路过的人,一字不识的人,没有一点文化的人,他们真幸福,他们仍然能过着人的生活,没有被辱骂,被抄家,被夺去一切做人应有的自由和权利。”后来放他回家了,他把自己关在屋里,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吃大量的安眠药,完全像一个废人。

粉碎“四人帮”后,我爸爸恢复了名誉,担任了很多职务,参加很多社会活动。但他最想做的是写出一个好剧本。在他的内心,他始终是一个剧作家,他的头脑就像被鞭子抽打的陀螺,一刻不停地转,我爸爸这一生从来感受不到“知足常乐”和“随遇而安”的心境。晚年的日子里,他一直为写不出东西而痛苦。这种痛苦不像“文革”时期的恐惧那样咄咄逼人,人人不可幸免。这种痛苦是只属于他自己的。我曾经反复琢磨这份痛苦的含义,我猜想:痛苦大约像是一把钥匙,惟有这把钥匙能打开他的心灵之门。他知道这一点,他感到放心,甚至感到某种慰藉。然而他并不去打开那扇门,他只是经常地抚摸着这把钥匙,感受钥匙在手中的那份沉甸甸冷冰冰的分量。直到他生病住院,身体越来越衰弱,他才一点点放弃了他的痛苦,放弃了由痛苦所替代的那种强烈的写作愿望。他不再说“我要写东西”了。有时他说:“我当初应该当个老师,当个好老师,真有学问,那就好了。”他常检讨自己过去不用功,没有系统地看书。偶尔他会谈起他年轻时怎样写作,写得怎样酣畅,就像讲一个他做过的诱人的美梦。

当年我爸爸写出《雷雨》之后,给了他的好朋友、中学同学章靳以。当时章靳以、郑振铎和巴金一起在办《文学季刊》。靳以叔叔把剧本放在抽屉里,放了一年,大约因为我爸爸和他的关系太近了,反而觉得不好讲话。我曾问过我爸爸:你为什么不问问呢?他说:“那时候我真是不在乎,我知道那是好东西,站得住。”一年后,巴金伯伯看到了《雷雨》,读过后立刻决定在《文学季刊》上发表。我爸爸年轻时是那么的自信,而晚年,他不止一次地问我他写的东西是不是真的好。我劝他不要想了,我说这不是你的事。“怎么讲?”他问我。我说出看法,“你写了剧本,尽了你的力,以后就由时间去衡量了。”

“那我的戏是不是还算经得住时间考验的?”他又问。

“你说呢?”我反问他。

他没有再说话,我相信他心里是有答案的。

他曾说:“我喜欢写人,我爱人,我写出我认为英雄的可喜的人物,我也恨人,我写过卑微、琐碎的小人。我感到人是多么需要理解,又多么难以理解。没有一个文学家敢说:我把人说清楚了。”在他重访母校南开中学时,为中学生们讲话,他又说:“我一生都有这样的感觉,人这个东西是非常复杂的,人又是非常宝贵的。人啊,还是极应当把他搞清楚的。无论做学问,做什么事情,如果把人搞不清楚,也看不明白,这终究是一个很大的遗憾。”

写人,写出人的灵魂,对人永远满怀热忱和兴趣,我想这就是我爸爸写作生涯的写照。

记得我爸爸84岁的时候,北京人艺又演出《雷雨》,他生病住在医院里,我去看了,再到医院去看他,他问我:你觉得怎么样,能看得下去,观众坐得住吗?他爱听普通观众嘴里说的话,比如:挺有意思,真来劲,听到这样的话他最高兴。那天我告诉他剧场里很安静,我能感到那是一种全身心被吸引的安静,他听了笑了。前些天我在首都剧场看“日出”,剧场里坐得满满的,我再一次感受到那样的一种安静。我想象着我爸爸坐在观众席里,和大家一起看着台上演出的戏,随着演员的表演,心中掀起一阵阵无声的波澜。

演出结束了,演员们走出来谢幕,观众们纷纷站立起来,齐声鼓掌,他们的掌声和情绪让他知道,他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他们被他的戏打动,获得了精神上的满足。对于我爸爸,一位剧作家,这是多么幸福的时刻。

选自《散文海外版》2011年第2期

同类推荐
  • 奥斯维辛之后

    奥斯维辛之后

    奥斯维辛是纳粹希特勒所设的一个很有名的集中营。书名借用“奥斯维辛之后”,即指人类一次重大灾难之后。作者的视野从中国扩展到外国,“以天地之心为心”,对国际事物见解独到。这些涉外文字,时生悲悯,时生义愤,还有不少疑窦,形成“国际题材”的随笔杂文。语言风趣幽默,富有感染力。
  • 爱在麦芒上舞蹈

    爱在麦芒上舞蹈

    也许,你以为婚姻中每天会演绎单膝下跪献上玫瑰的浪漫;可能,奔波的生活和实务的琐事已将你的神经磨砺得粗糙麻木,那就请你和我们一起走进书中这几十位普通百姓的内心世界吧。他们会告诉你什么是生活的起伏跌宕,为什么有的爱会荡气回肠,仇恨怎样使亲人兵戎相见,什么人能享受劫后的柳岸花阴。正是他们的真实,拨动了我们心底最柔软的那根弦。
  • 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叶紫作品集

    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叶紫作品集

    “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丛书实质是中国现代文学肇基和发展阶段的创作总集,收录了几乎当时所有知名作家,知名作品的全部。
  • 聪明的阿卜杜

    聪明的阿卜杜

    《聪明的阿卜杜》为回族机智人物类民间故事专辑。幽默风趣的情节,浓郁的喜剧色彩,生动诙谐的语言,豪侠尚义、嫉恶如仇的品格勾勒出一组富有光彩的回族机智人物的群像,展示出回族劳动人民的智慧及其朴素而丰富的精神世界。
  • 不出鞘的心灵

    不出鞘的心灵

    本书字字睿智、句句哲理、篇篇原创、辑辑感动。犹如在沙漠中跋涉多日而又口渴难耐时,突然遇到一抔清泉;又如寒冷的冬夜在河边游走而迷失方向时,突然遇到一艘渔船。一幅充满爱与感动的壮锦向我们的生活铺了过来,我们还迟疑什么呢?
热门推荐
  • 揭秘茅山派:最后一个道士2

    揭秘茅山派:最后一个道士2

    查文斌——茅山派祖印持有者,正天道最后一代掌教传人。他救人于阴阳之间,却引火烧身,遭天罚阴遣;仗侠肝义胆与一身道术,救活人于阴阳罅隙,渡死人于无间鬼道!身披鱼鳞的远古氐人,复活的神秘君王,真正的扶桑神树······
  • 正一法文太上外箓仪

    正一法文太上外箓仪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六臂魔神录

    六臂魔神录

    当一个普通少年穿越到魔界,会给这片光怪陆离的世界带去怎样的改变?魔界的首饰粗糙到渣,魔界的酒不醉人,魔界的吃食难以下咽……别人已经习惯,但显锋看到的却是无限的商机。看我们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显锋,如何抓住机遇,融合血脉,觉醒六臂,在魔界混得风生水起,叱咤风云,成为一代绝世强者。在显锋看来,魔界许多东西都差,但惟有美女不差,幸好魔界并不是一夫一妻制,不然真要谗死。当魔神消失无踪,魔帝万年不出,龙族无尽山强势上位,成为所有人的信仰领袖。而显锋又与无尽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最终,他能否躲过暗处的眼睛,安然成长,最终成就霸业?
  • 遇卿未冉

    遇卿未冉

    东方彧卿,想必这已经是大家所熟悉的了,本是异朽君的他,本来就应该世世了无牵挂,却对花千骨动了情,他深爱着花千骨,他一次次地守护,一次次地为她付出一切,向来世借了五年寿,来换取今生多陪小骨一年,当初小骨被流放蛮荒,那也是异朽阁唯一无法掌握的地方。但他却为自己心爱的骨头,在一年中想尽千方百计的方法。第二世为了骨头主动退出,第三世,明明想一直守护花千骨的他,为了花千骨,深重剧毒,可他差点忽略了为他找解药的素冉,最终,他看清了自己的内心,虽然他还爱着花千骨,但他只愿把花千骨当作红颜知己,永远守护,对于素冉,他想永远拥有。东方彧卿,奈何桥头,三生石旁,彼岸花前,我可曾见过你。
  • 美女总裁的贴身狂少

    美女总裁的贴身狂少

    天亮后刚说分手,再见面却成了小姨子!他有心想要逃避,小姨子却挺着大肚子万里追杀!怎么办?是禽兽不如,还是照单全收?从来都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极品公子,在面对两姐妹后将有一个怎样的人生?请大家拭目以待!
  • 阴阳绘卷:毒龙鬼师

    阴阳绘卷:毒龙鬼师

    俗话说,流年似水,浮生若萍。六道轮回,谁没有个前世今生,身边的朋友们前世也许是个达官显贵,也许是个救国书生。而我?!哎,这《西京杂记》云:“汉高帝斩蛇剑,剑上有七采珠、九华玉以为饰,刃上常若霜雪,光采射人,盖即《广雅》所谓断蛇也。”当然,也有考古的老先生说它叫赤霄。叫断蛇也好,叫赤霄也罢,总之我的前世就是那把剑了。命运轮回,我的右眼是诡异的灰色,看到了奇奇怪怪的都市传说、妖魔与人心。究竟是倒霉呢,还是倒霉呢……
  • 易经:中国神秘文化

    易经:中国神秘文化

    《易经:中国神秘文化》也做了周密的考量,最终选择按照先天八卦的次序,分八个卦宫,分别予以讲述。在每一卦的结尾处还附上了与之相关的历史故事。这样可以帮助更多的人轻而易举地读懂周易。
  • 抗战救护队

    抗战救护队

    一部恢宏的抗战救护史册,一卷现代的水浒聚义传,一座壮丽的医护英雄群像,一曲大爱的人道主义颂歌。《抗战救护队》在庆祝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之际,著名作家杨义堂的一部反映中国红十字会抗战救护历史、塑造红十字民族英雄的30万字的长篇传记文学《抗战救护队》近日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抗战救护队》该书记述了一段被岁月掩藏的真实历史。抗战军兴,北平协和医学院执行院长、著名生理学家林可胜把妻儿转移到新加坡,回国参加中国红十字会,并组建了中国红十字会救护总队。美国医药助华会和世界各地的华侨在资金、药品和器材等方面给予他们大力支持。
  • 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6

    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6

    战国时期,在一个叫清溪鬼谷的山上(今河南鹤壁市),隐居着一位被尊称为鬼谷子的老人(本名王诩),他每天在山上看书、打坐、冥想,不与世人来往,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但是,两千多年来,兵法家尊他为圣人,纵横家尊他为始祖,算命占卜的尊他为祖师爷,道教则将他与老子同列,尊为王禅老祖。鬼谷子一生只下过一次山,只收过四个徒弟:庞涓、孙膑、苏秦、张仪——他们进山前都只是无名小卒,出山后个个大放异彩、名流千古。这四人运用鬼谷子传授的兵法韬略和纵横辩术在列国出将入相,呼风唤雨,左右了战国乱世的政局。
  • 千面殿下恋上冰公主

    千面殿下恋上冰公主

    夜紫梦冷漠如冰、对人毫无感觉的一个人,是“星梦学院”的校花、兼有名的冰山美人,她以前却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女孩,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使她改变得这么大呢?她的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过呢?……她在新学期的开学第一天在学院里里认识了转校生慕容皓,性格百变的慕容皓却慢慢地被这个素有冰山美人之称的夜紫梦所吸引,他能够将夜紫梦的性格改变吗?夜紫梦她的性格会被慕容皓改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