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娘很奇怪那个夜晚的魔力，竟然在十多天之后还能将她的心弦拨动出铮铮的响声。虽说戏子那天文雅之极，但在她看来，却是男人对她前所未有的挑逗。这种挑逗不用动作不用语言，只存在于她的记忆里，不断唤起她的种种记忆，从而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这种快感有时源于她所编造的故事，有时却直接源于记忆中的那个夜晚。想一想罢，一个男人为她的芳名所动，竟然不惜飞檐走壁地来会她，尔后又是那样尊敬她，这种事实不正说明了他对她的感情吗？那样的夜晚在她脑海中自然而然地就化为了男人的一只手。这只手隐在夜的帷幕里，常常出其不意地在她的私处搔上一把，让她浑身战颤不已。
那个男人有这么大的魔力么？看来他是个情场老手，最懂得如何不费力地钓上一条被钩子刺破了心脏却仍然对他感念万分的鱼了。
五娘竭力地想将戏子的身影从脑海中赶出去，却不怎么如愿。如果戏子真如五娘所想的那样是一位情场老手的话，他应该说干得相当出色。因为不管五娘怎样努力，戏子仍时不时地凸现于她的记忆上，冷峻、傲气而且多少有些狡狯。
这样下去我非得私奔不可了。
五娘无可奈何地自嘲。在感情上她不是个容易解脱的人。当然，她此刻的这种情感也许在以往的她看来会很荒谬。假设她还在赣州，还住在那个有着许多桂花树、秋天时总是很香的刘公馆，她会对戏子这样的男人一见钟情吗？她惯来喜欢英俊魁梧的美男，戏子却不算这类人物。他只不过因为年纪到了这份上，加上丰富的阅历才变得有点像狼了。像狼的男人应该说是很凶残的，可他偏把这份凶残给藏起来了。他现在流露的是狼的另一面：机警、敏捷、坚韧、深藏不露。这切合了她天性中对男性的另一种向往。后来她细细一想，发现戏子和自己见面的独特方式、独特氛围在渐深的“相思”中起了相当大的催化作用。五娘懂事起就在戏班子里混，她的生活就像时光可以分为白昼和黑夜一样一分为二，一半是无可奈何的现实，一半是生生死死的戏文，加上天性的浪漫，她渐渐地把生活的重心放在了虚幻的戏文上，而戏子恰巧满足了她这种心理上的渴望。于是乎，那个修长的身影便在她脑海里扎下了根，只要时机合适，就发几枝青叶，直把五娘的整个脑海占据完毕。
这些日子五娘经常用哭泣来化解心中的疙瘩。在这种状态下，泪水是相当好的东西。它们从眼中涌出，从腮上淌下，结果却流进了心里。它们在窄窄的心室里激荡，将那些无法消解的块垒淹没、浸透。等她擦干眼泪时才猛地发现，那些堵得胸口发慌的东西已经被咸涩的泪水融化了。
不过这种状态很快就被五娘的一个偶然发现给打破了，并且激发起她的偷窥热情，从而使她多少可以排遣一些闲愁。
大约是戏子走后的第五天吧，五娘教一个上门求花样的妇娘人绘完一朵云纹如意图后突然觉得心烦，便下楼顺着走廊往里悠然走去。当她走到上次秋千嬷被打晕的那排房间时，她好像也听到了豆苗曾经听过的那种喘气声，若有若无的，一时间很难判断真伪。
前面这排刷粉芋应该拔掉，还有那几排南瓜架、丝瓜架也应清除，不然这里太阴森了。
五娘打量着前面坪上那些密集、茂盛的植物，蓦地感到吹在身上的风变凉了。也许是院坪上这些南瓜藤、丝瓜蔓和刷粉芋确实太繁茂了，落在地下的日光有了丝丝的绿意，乍一看，竟似满地都长了青苔。由于往这边走的人少之又少，走廊的地面真的长出了茸茸的地衣，揉碎后放在鼻前一闻，那股芬芳的清凉气味沁入心脾，腑脏中的浊气因此减少了一丝。
想不到南瓜花竟然有这样明灿的颜色。小小的刷粉芋花相较而言就寒碜了，仿佛小细妹头上没有扎好的绸结，总担心它随时会散落。哦，那边结了小南瓜和小丝瓜呢，像细鬼的玩物似的，绿得那样晶莹剔透。这个世界好奇妙呀！
五娘的思绪变得纷乱起来，因为她那突然间细腻起来的感官给了脑海诸多的刺激，她无法不浮想联翩。她想起了以往岁月中许许多多的故事，自然也想起了许许多多的男人。那些故事有的平淡、有的传奇，男人们给她的印象也是如此。正因如此，她就不能不想那个英俊强壮、在床上极会讨她欢心的曹副官。他现在在哪儿呢？是否有了妻室？他还记得我么？那年园子里的桂花真是香得出奇，全城都被这香气熏晕了，甚至猖獗的蚊蝇也在这芳香中美丽了许多。它们振翅时竟然有着蜜蜂和菜蝶的韵致，真是要多奇就有多奇。
也许改变苍蝇蚊子飞翔姿势的并非桂花的芳香，而是恋爱。五娘曾注意过刘公馆养的猫，一旦进入发情期，猫的神态举止便会妩媚起来。如果按这个标准来判定人，阿芸婆的十八袅婶娘大概每时每刻都在发情。十八袅！多贴切的比喻。尽管五娘只是从阿芸婆偶尔的闲聊中得知“十八袅”这人和这一诨号，但她却可以想象出“十八袅”在生活中会是何等模样。一个多少有些令人发笑的女人吧。因为这种女人总是随时为自己想象出一个崇拜者、迷恋者，或许不是什么意中人，可她是绝不会平白就这样放过他的。她千方百计要让那并不存在的男人苦恋、痴恋自己而不得，从而做出许多让她惊讶、让她自豪的壮举来。这样每想一次，自己的信心便增强一点。及至最后，她竟奇怪地发现自己原是千里挑一的美女！于是，原先走一步只袅三袅的她，自然是“天生丽质难自弃”，不十八袅也不行了。
“十八袅”若见了我，她会怎样呢？五娘猜她会妒忌。这种自恃美貌而实际并不怎样美的妇娘人，她五娘见得太多了！个个都是醋海翻波的能手，甚至到了妒煞花容的地步。我五娘要是在她老公面前晃两下，她夜半会吓醒。嗤嗤。五娘暗笑。
日头落在院子里，那些藤蔓便有了很浓的阴影。五娘仿佛看见自己的细腰也在日头底下柳枝一样地摆，拂起细细的尘埃。尘埃在日光里浮游，轻灵而自由，就如同她此刻的思绪，无拘无束，任其驰骋，最后归于缥缈。
在围内住得久了，五娘的性子沉静了好多。以前她是很少想心事的，一想就头痛。现在不一样了，时不时地会陷入沉思，醒转之后连自己都觉得这种沉思来得有些奇怪。人的脱胎换骨大约就是这样子来的吧？
五娘倏地有些倦了。在山上住久了，她腰腿上的旧伤一处一处地发作起来，让她时时感到自己已经是个老人了。这不，在这有着穿堂风的走廊里站得稍久一些，曾经扭伤过的脚踝便隐隐作痛起来，整条腿酸得没一点力，以前的舞台生涯梦一般地飘过去，飘得越来越远，只有这些伤痛不离不弃地陪伴着自己，叫她不胜感慨。
这时，那种若有若无的声音又传入了她的耳轮。像是有人在喃喃自语，还夹杂着啜泣和偶尔的叹息与吮吸的声音。五娘往菜地里瞅了几眼，并没有人。时近中午，妇娘人们都在各自忙着，这边一向没多少人行往，特别是出了秋千嬷那桩事后，这排被菜地隔着、阴潮的房间便全空了出来。原先这里尚住有几人，她们嫌这地方不吉利，纷纷搬到其余几排剩下的空屋里去了。
这种大白天，鬼是不可能有的。是哪个遇到了伤心事到这里来哭诉么？
五娘的胆子一向并不大，但中午的阳光却用它的明灿给了五娘一份勇气。五娘踩着砖缝里长着绿苔和小草的路面，脚步碎而轻悄地朝前移动，宽大的阴丹士林蓝裤脚往后飘着，仿佛两朵早晨刚刚绽放的喇叭花。它们随着五娘的莲步时开时谢，越发衬得她腰肢窈窕。可说来也怪，整排房子都锁了门，谁会躲在里头呢？五娘匆匆地打量了几眼那些尘封的房门，柔细的青丝霎时间粗直起来。
也许老围阴气重，大白日也会有鬼？
就在五娘即将被鬼吓得拔脚逃跑时，从附近某间房里传出几句清晰的咳嗽声。“咣！咣咣！”前一句微弱些，后两句简直可以说强劲了，五娘甚至还听见了这几句咳嗽之间的喘气声。
鬼是不会这样咳嗽的。既不是鬼，那肯定就是人了。人倒不怎么可怕，看看也无妨。
五娘怀着一种这样的心理，循声找到了那间房。房门紧闭着，而且没什么门缝，但旁边一间的房门却是破的，缝隙正好可以钻进一个瘦巧的躯体。五娘拿出当年戏台上的本事，一抬腿一弯腰，猫似的钻进了里头。屋子里暗暗的，浮动着灰尘，脚下的地面因是方砖墁就，倒不像想象中那般潮湿。五娘贴墙寻过去，不多久就找到了一个被人多手多脚钻出来的小洞洞。洞的外头还有一个用木炭画的大阴阜，上头长着一些蓬松的黑毛，看得五娘不知怎么的怪想笑。
敢情人一进“清洁堂”的门都会变？要不谁费那么大的劲去削那几十根阳具呢？还有眼下这个丑东西！
五娘凑到洞前时脑中正转一些莫名其妙的念头，她根本没料到一眼望去会看到那样奇怪的一个场景。事后她想，或许前世她和马六嫂曾是冤家，不然房门那么大，她为什么就偏偏站在那个小拇指大的洞洞对面？她只要再往旁边挪几步，五娘就只能闻其声而不见其人了。可马六嫂恰好站在她目力所及的地方，敞着怀，露出两只大而长、松松地坠落到腹部的乳房，脸上露出怪诞的表情。
她这是要干什么呢？自娱？那她眼中怎么会有那样的痛楚？她的手在哪儿？哦，垂在下面，好像捧着样东西。
由于洞眼里还有土渣子，五娘只能看到她的上半身。似乎是冥冥中有人体谅着五娘，不多会儿马六嫂的目光和手都一起往上挪了。五娘吓得差点儿叫了起来：天，她居然拿着个头盖骨在乳房上擦来擦去！
五娘胃里的东西往上涌，整个房间的灰尘好像都堵在了她的鼻前，她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但她却没有挪开脚步，因为这时马六嫂的右手又多了样东西，就是那曾经装了半箩筐的木雕阳具！
她的左手应该摸在乳房上，头盖骨是绝对要丢开的。右手嘛，很自然地移往那个隐秘处，然后是种滑稽却又协调的动作。再后来呢，是发端于某处尔后蔓延至全身的愉悦。五娘笑了起来。她原以为全世界只有自己会在深夜时分干的事，如今居然有人在光天化日下干出来了，而且手里还拿着个死人的脑盖骨！她怎能不笑呢？
还没等五娘证实马六嫂的动作是否正如她夜晚采用的那种姿势，一只肥胖的老鼠吱吱叫着从她脚背上踩过去。五娘桃红色的双唇一咧，房间的空气便被凄厉的女高音撕成一片一片，跟着那些被震下的灰尘扑扑地往下掉，坚实的地面接着烂絮一般地浮起，让五娘感觉虚幻如梦。
由于那只老鼠不早不晚正巧在此时从五娘的脚背踩过，五娘的嗓子又是专门吊过的，更巧的是有几个妇娘人正在瓜架底下侍弄菜蔬，这一来马六嫂便在劫难逃了。
“天爷！这么老实的一个人会干这种事？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呐！”
“唉，你们讲仉老实，我倒觉得仉一肚子的蛤蟆子粩糟。你看她对人不是哪个都好的。有权的她低眉顺肯，像秋千嬷她就恶声恶气的，我就看她不惯。”
“哎呀，秋千嬷咯事你就莫提了，打不得比的！那是她仇人咯女，她可以狠下心来待她的。马六嫂咯老公死前对她很好，要不死了这么些年她还会带着死人骨头，还会去摸死人头？也是她心眼实在才会咯样呢！”
马六嫂的事一经传出，谢家老围就跟炸了窝似的。妇娘人们双唇一翻一翻的，吐出的口水险些淹掉了她们的住房。各种议论蛇一般地吐着信子到处游走，舔得所有的人眼冒绿光，黑暗中绿莹莹一片，仿佛布满饿狼的森林。猛然间置身于敌意中，素日憨厚的马六嫂无法忍受。在一个相当静谧的夜晚，她把一根显然是男人旧物的油腻腰带套在窗棂上，打了个活结勒住脖子。当她狠命往地下蹲去时，活结拉得紧紧的，空气无法进入气管，她便在窒息中缓慢地死去了。之所以说缓慢，是因为她的双手将脖子挠得血痕道道，估计是想把绳子给扯开。死前，马六嫂对自己的东西进行了一番整理。有用的衣服、物件被她收拾好摆在几位平日聊得的女伴门口。五娘的门前则挂了双破鞋，还有两口黄中带白的浓痰冷漠地躺在门板上，流下泪一样的几滴东西。
“她恨死你了。”
跟马六嫂过从甚密的于巴婆劝五娘烧点纸钱，怕马六嫂的鬼魂会跟她过不去。五娘也觉得马六嫂的死与自己的那声惊叫有关，所以心中非常不安。听于巴婆这么一说，她立即用白纸剪了些元宝、光洋、金饰物和房子、马车等物件，向南烧了。因为马六嫂死后，她娘家只草草地将她葬在谢家老围南面的一座山岭上，没有做那寿终之人才能享用的椅背式墓地，而是在斜坡上掘了条深沟，用薄板棺材将马六嫂殓了。埋之前还用马六嫂自己的头发把她的脸盖住，又用砻糠塞住口，还在棺材的盖板中间敲了一枚透过木板的长竹钉，这样一来马六嫂便不能作祟了。
马六嫂，你莫要怪我，要怪就怪那只老鼠吧。
马六嫂死后，五娘特地点了炷香，摆了些酒水，在几个老妇娘人的陪同下，喃喃地为自己做着解释。说也怪，第二日早晨竟在院坪上发现几具老鼠尸体，脖子上血淋淋的，伤痕与马六嫂脖子上的很像。
更奇怪的是，那个众人找了许久的头盖骨此后经常出现在许多妇娘人的梦中。梦的背景是一片乱坟岗，上面耸着半堵褚红色的残墙。白森森的头盖骨像朵灵芝似的开在墙头，黑洞洞的眼窝里歇着一只美丽的七星红瓢虫，排列不齐的门牙上沾着一片被雨浇得惨白的茶花花瓣，让人恐怖。
而实际上，那只头盖骨始终没找到。大家在做了许多个相似的梦之后，都在想一个同样的问题，那就是马六嫂知晓奇门遁甲术。她肯定在死前把头盖骨埋到了某处，然后画了符，以使它能够在自己死后以梦的形式出现在大家面前，为的是惩罚众人对她的非议与白眼。
那个头盖骨肯定是她老公的。难得她还有这份深情，连白骨都留着，而且抚摸时一脸的虔诚。
五娘忽然很羡慕那位白骨先生，并且从此坠入一种虚幻的想象。想象中，她自己早已变作一堆白骨，只是比马六嫂珍藏的男人头盖骨要干净、玲珑得多。它们被一个痴情的英俊男人保存在一个楠木匣子里。白骨躺在黑色的丝绒上闪烁出珍珠一般圆润的光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