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琳不理解他在嘟囔的是什么意思,可是来到自己身边,一直静静地在周围打转,世缘的行动让她觉得好奇,这还是第一次。
都说王喜欢狩猎。再说得准确些,喜欢狩猎时流出的鲜血。可是看着世缘坐在湖边草地上用手摸草叶或是偶尔像水面上扔小石子的背影,嘉琳怀疑那些话是不是都是真的,在水江宫见到的他的样子与传闻实在相差太多了。
“进宫了以后,我不能做的事一件也没有。”
“……”
“不过,能做的事也没有。”
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世缘经常说起自己的事,就像上次向嘉琳一一说明为什么要攻打多翡一样。嘉琳虽然不知道理由,但她还是静静地听着。奇怪的是世缘时而话说得很多,却看上去寡言少语。久久地听着的嘉琳瞬间知道了那个原因。世缘不是个能说善道的人,只不过把自己所感受到的表达出来而已,所以话虽在说着,但看起来略显笨拙。
“幼时的我觉得他很善良。”
枪。嘉琳知道世缘说的是谁,狡猾地把势力握在手中,难以对付的权臣。多翡也有过那种人,不需要费心寻找,自己的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不就是那样的人吗?虽然血肉相连,却对相互毫无关爱的人们。
“他让我可以做任何事,不需要为那些头疼复杂的事烦心,也不需要见任何人。我那时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我……”
“……”
“甚至觉得他是个好人。”
世缘拧断的草叶掉在了地上。就算是无法判断是非的幼时记忆,世缘还是难以原谅自己,哪怕只是一瞬间觉得枪是好人这个事实。
“父亲,母亲……全都离去,只剩下我时,甚至觉得有他在身边真好。”
他使劲地握紧了留有被碾碎的草叶痕迹。
“在穿上戎袍的几年之后,我才知道把我变成这样的人就是他。父亲去世一个多月我才知道,那时我才如梦初醒。”
以为善良的人却比任何人都要残酷,每当回想起他把自己当成只剩树桩的树根,慢慢让其干枯的时候,那种感觉是可怕的。世缘转向嘉琳,用手摸着肩上披的外衣,那是在红色绸缎上用金丝绣有五爪龙的龙袍。
“这并不是我的人生,就像在那别宫生活也不是你的人生一样。”
“……”
“所以才想挣脱。”
世缘说的别宫也不是你的人生这句话,久久地徘徊在她的耳畔。嘉琳记得幼时生活过的那个别宫只是白色,没有人接近,也不兴风起浪的白色。世缘的世界也是那种颜色吗?不,不能说那是颜色,因为从一开始它本就没有颜色。
“你是否听说过我的事?”
世缘换了个话题,轻轻问道。嘉琳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回答道:
“我听说您喜欢血……”
不知是不是嘉琳的回答有些意想不到,世缘噗地笑了出来。也许是对笑还不习惯,世缘的笑容有些僵硬。
“小时候……准确地说是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以后的事了。”
世缘把手伸到嘉琳面前,那是嘉琳抓伤的手背。不一会儿,嘉琳就发现自己留下的伤疤旁边还有一个更久的伤疤,那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得快见骨头的深深的伤口。
“听到父亲的讣告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什么感觉都没有。然后在某一天凌晨睁开了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
“是剪纸的刀。”
世缘说得简短,嘉琳却能想象的到。凌晨猛然醒过来后,呆呆地坐在那里,看到刀,便拿起来毫无反应地在自己手上划的少年。虽然能感觉到疼痛,却毫无狰狞,不知何时他已经变成那样了。
“流了很多血,那时我觉得还活着,低头看着手的时候感觉到了很多东西,已经晚了。”
那个瞬间,像是通过裂开的伤口如墨汁般冒出了很多感觉。原以为早就遗忘了的东西,没想到却是在世缘内心中一直徘徊着。就那样仁顺抓住了如梦初醒的小君王的手,从那晚后,世缘虽身是少年,但心再也不是小孩子了。
“不过我不是喜欢血。狩猎……是为了避开他的视线,我本也喜欢活动。”
越是行动诡异,枪才会放心,狩猎只不过是为了伪装的一种方法罢了。
“我的话对你来说是什么?”
世缘收起留有伤疤的手对嘉琳说道。
“在你那儿留下了什么……”
***
“自那以后,他就没有再去了。”
枪悠闲地听着他在大殿安插的宫女禀告的消息。
“有多长时间了?”
“快有半个月了。”
“哦,是吗?”
快要将水江宫的门槛踏烂的世缘突然间就不去了,枪的嘴里含着笑容。
“也是,从异地开始就宠幸了的……”
在世缘和泰准一起凯旋回宫的时候,见过嘉琳的枪就摸着长须啧啧感叹过。虽说是异国血统多少有些生疏,可那时见到的多翡公主的确是让男人一见钟情的女人。王征战胜利得到那种女人,很快就陷进去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就像自己时常对女珍说过的,男人是自私的动物,瞬间陷进去也会很快厌烦。
“一点也没提起过吗?”
“是的,以前总问水江宫的安好或是送去问候,最近什么都没有,看样子是变心了。”
世缘从幼时开始除了狩猎外,对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枪确信世缘已经对这个异国女人没有兴趣了。在赐予她水江宫的时候,枪还在警惕她会不会成为女珍的绊脚石,从一开始就没有下赐过帖纸,到今天来看世缘对嘉琳好像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现在连王的宠爱也没了,说不住嘉琳很快会从水江宫移居到别的地方。
“每天都给皇后端药吗?”
“是的,尚宫娘娘亲自熬汤端药。”
“我知道了。”
枪挥了挥手,宫女就告退了。难得听到高兴的消息,枪靠在垫子上一副满意的表情。现在只要女珍怀上龙种就万事大吉了,只要王子一出生,女珍就是大妃,自己就是将来王的爷爷。只要是那样就没必要再让世缘坐在这个龙椅上了,这样事情就简单了。到了那时,世缘就可以去阴曹地府和他的父亲见面了。一想到这儿,枪就微微地笑了。
从宫女向枪汇报后的半个多月,世缘还是没有去水江宫。每天都移驾于此的皇上突然断了脚步,变得闲散的水江宫下人们,都在窃窃私语说已经没戏了。得到宠爱虽难,失去却容易,再次找回失去的宠爱必将比初次得到宠爱更难上几倍,谁会来给厌倦了的花浇水呢。
刚开始嘉琳不以为然,只是想着也许有什么事情要处理。可是十天过去了,世缘还是没有来,这让她开始渐渐诧异。他为什么连个消息都不给?不过自己也无能为力。就算是皇后也不能随意对待王,更别说是居住在宫内的一个女人了,她能做的事什么也没有。
没有世缘,嘉琳还是跟平常一样踱步在水江宫周围的后园。正在换季的宫殿庭园每个角落还是那么美丽,花草,树木平静地生长着景色如同昨日。风一起,传来了每每和世缘一起散步时树叶摇摆的声音,沙沙沙沙,摇曳的声音。嘉琳意识到现在只有自己独自倾听这个声音,就像没有过世缘,他不来,以后也不会来一样。
世缘没来水江宫已经过了一个月,和他一同度过的每一天竟然对自己是如此熟悉,嘉琳感到哑然。他低声说的话无时无刻不回荡在脑海里,挑拨着她的心。他的表情,话语,展示伤疤时说的话,摸着湖边草的纤长的手指,向着水面扔去小石子的背影,这一切的一切自己都是那么熟悉。
—你什么时候才能了解?
回想着说这话的世缘,嘉琳坐在了和他并肩站过湖水边。只是周围无他人只有自己,嘉琳还是感觉到了那个空位子。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吗?手中世缘的手帕还是那么柔软,手帕包扎的伤口已经脱了结痂已久了。
—你什么时候才能了解?
“了解什么?”
把手帕已经摸得皱皱巴巴的嘉琳总是想着世缘的话,心中默念着。说那话时,世缘的眼睛就盯着自己,如黑珍珠般幽静的眼睛。奇怪的是,每当嘉琳看到那双眼睛就觉得似曾相识。到底是在哪儿见过呢?是错觉吗?
风一直不停地吹来,直到感觉有些凉嘉琳才从位子上站起来,为了晒晒太阳便来到了湖边的向阳地。湖边满是打磨好的石头,方便站在这里观赏游来游去的鱼和莲花。阳光下渐渐温暖起来,嘉琳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任凭长发尽情飘散在风中。
“……!”
看着水中倒影,梳理着长发的手突然吓得颤抖了一下。手中世缘的手帕随风飘落在了水面上,薄薄的手帕打破了水面的宁静,漾起一轮轮波纹乱了嘉琳僵直的倒影。嘉琳待波纹散去后,还愣愣地看着水中倒映的自己的身影。
这才明白为什么会觉得熟悉,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就不觉得他的眼睛有陌生感。虽然颜色不同,他的眼睛像从出生时就如幽静的水中倒影充满孤寂,正像现在水中倒映出的自己的眼睛一般。
***
嘉琳乱跑起来,跑得呼吸困难,心脏不能承受了还不停下。跑的时候感觉到从单薄的地面透过脚掌传来的疼痛,但她没有在意。后园铺的石路都朝着一个方向,那就是大殿的方向,向着王的寝宫的路。这本就是闲人禁止出入的宫廷后园,加之又朝向王的寝宫,所以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嘉琳跑着带起来的风在后面紧紧地拽着她的发梢。万里无云,阳光四射,跑在安静的空间里的金发女人,如同画家想象中登场的新大陆。
嘉琳第一次知道自己拥有那双眼睛,那和自己在镜子中的样子是不同的。直到感觉第一次见到世缘的眼睛是那么熟悉,直到惊讶眼中怎么会有那种深深烙印着孤独的时候,还有一直观察他的样子后发现自己水中倒影的时候,嘉琳的心中荡起了万层波澜。
他与自己一样。不,应该说自己和他一样吗?
如果长久地沉浸在孤独中,直到不能意识到这就是孤独的话,那时也该称这个为孤独吗?身边没有人的时候可以称为寂寞,可是,从一开始自己连爱的对象,爱自己的对象都没有的话,那该称之为什么呢?什么都没有的一堵白墙,虽然看不见,但从很久以前就包围着自己的白色围墙的名字该叫什么呢?
世缘也像自己一样在这围墙内,只是他打开墙走了出来。幼时听到父亲讣告后划上手的那把刀会是开启了墙门的钥匙吗?走出来的世缘走向了自己,他那白色的墙还在那里。只是墙上有了门,开门走出来的世缘,根本没有想到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见和自己一样的女人,他现在在为她努力地开启那扇门。
通向大殿的胡同有个娇小的池塘,这是为王可以随时休息或独自思考而建的。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有一个淡雅的亭子在那。嘉琳到了池塘边停下了脚步,她看到了坐在亭内椅子上的背影。肩披刺绣的绒衣外袍,穿着简单的平常服饰,颀长的身影就像早就在此一样。
听到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世缘转过头愣了一下,嘉琳还在喘着粗气。
“你来了?”
没有人见过世缘脸上现在的表情,连生他的父母应该都没有,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露出的表情。
“你好奇理由吗?我为什么突然不去找你?”
世缘的声音有些沙哑,嘉琳慢慢地来回摇摇头。世缘从位子上站起来,现在两人距离已经很近了。
“我没有好奇过那个理由。”
本就因为不怎么开口,嘉琳的声音听起来特别清晰,嘉琳来到世缘的面前伸出了胳膊。
“只是……总是想起在一起的日子。”
世缘的嘴唇扬起了微妙的线条。嘉琳再也无法对视他的脸,因为世缘一把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恩。”
世缘没有说很久以前就在这里等着你了的话,只是他为嘉琳所产生的感觉感到高兴,在怀中嘉琳的耳边小声说道:
“这就是叫思念的东西。”
起风了,树叶随风摇摆的声音让池塘变得凉爽。嘉琳闭上眼睛,感受着世缘第一次在自己的围墙上开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