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到乘船前往松都的渡口时,已经是晚霞出现的傍晚。远处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的村子里,炊烟袅袅。直到昨天为止,红儿也还处在那一片的平和之中,现在却要将这风景抛于身后了。
“小姐,那船就是我们要乘坐的船。”
向旭指着停泊在渡口的船说道,红儿用悲伤的眼神看着那船,向旭牵着她的手往船上走去。
“赶紧上船吧。”
直到现在也没有出现什么意外,俩人顺利地上了船,好在船上的人也不是很多。
“哎哟,我的腿啊!石头啊,我们到那边坐吧。”
向旭为了不让别人看出什么破绽,叫着男孩的名字,耍起贫嘴,发现在船头那边的僧人旁边有空位子,便朝那边走去,红儿则扯了扯他的衣角,使得他惊讶地转回头。
“怎么了,石头?”
红儿抬头看着向旭,小声地说道。
“现在到这里就可以了,叔叔您回去吧。”
“石头!”
向旭的脸上更是显得惊讶,红儿却一脸若无其事地向旁边的僧人问道:
“师父,您是要哪里去呢?”
“小僧到松都去。”
僧人双手合掌静静地说道,红儿也朝僧人合掌回礼,看着向旭说道:
“这就行了,我可以自己去,叔叔……您回去帮娘吧。”
红儿抬头用恳切的眼神看着向旭,他一脸的不知所措,心里却已有所动摇。
“难道年幼的小姐也看出来了?知道我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将夫人留下?”向旭心想。
她现在勉强才八岁,在这样凄惨的瞬间,怎么可以有如此坚定的目光呢?向旭的脊背不由得一阵冰凉。
“船马上就要开走了,快走啊。”
红儿点点头,向在犹豫不决的向旭表示没有关系,向旭迟疑地看向僧人。
“师父。”
“什么事吗?”
僧人合掌问道。
“师父,这小孩也是要到松都去,虽然失礼,但还是想拜托您,在到达松都之前,您能帮忙把这个孩子也一起带过去吗?我将会万分地感激您。”
向旭一边弯腰一边取出一串铜钱。
僧人抬头看着红儿。
“那就和我一起吧。”
“谢谢您,师父。”
向旭在得到僧人的承诺之后,抓过红儿的手和她约定道:
“那么,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母亲,追随于她。”
红儿点点头,向旭便急忙地下了船,船缓缓地使出了渡口。现在,虽然松林里已经一片漆黑,但是还是可以看见漆黑的水面上泛起白色的泡沫。村庄和渡口周围刚才开始亮起的微弱的薪火在渐渐地增多,红儿站在船上,定定地看着向旭离渡口越来越远,他的背影,就好像自己的未来一样,被沉沉的雾霾所遮蔽。
向旭看着船驶出渡口之后,便匆匆忙忙地朝来的路往回跑,和来的时候颤抖的脚步不同,他回去的脚步像风一样轻快。但是迎接向旭的不是平时使唤的下人们,而是因为儿子崔溺现的罪行跟着受到牵连的崔大监呆呆地等在那里。向旭感觉一切都晚了,朝里屋跑去,虽然汗如雨下,但是向旭的脑海里只是想着无论如何都要亲自料理夫人的后事。
向旭跑到里屋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许夫人穿着素白的衣服吊死在了屋梁上。许夫人定是这样想的,与其四处漂泊,忍辱苟活,倒不如选择放弃宝贵的生命。
“小姐。”
向旭慌忙地把许夫人的尸身放下来,抱在怀里哭泣着。小姐的脸如同白玉一般干净,那天晚上向旭连草虫的声音都没有听到,仿佛就连风也睡着了,世界一片安静。
***
在红儿到达松都的那天,皇甫先正巧接到紧急通知,离开松都,去了汉阳。皇甫先的夫人徐氏在油灯前将所读之信揉成一团,眼里在黑暗中发出的光让人感觉到惊悚,她紧紧地咬了红唇。某一天,听到皇甫先回来说等红儿和俊晖长大之后要让他们结婚的话,徐氏就不吃不喝地躺在那里坚持反对这门婚事。在某一年的正月,在汉阳领议政府上举办夫人们的聚会上,徐氏在一个偶然之下见到了许夫人,之后就整天都被她清高的模样而弄得睡不着觉。不管怎么样她都要阻止这婚事,现在丈夫不在的情况下红儿找上门来,实在是天赐良机。
“夫人,要怎么做呢?”
“什么怎么做,现在崔大监府上是什么一个情况,那个孩子无论如何也不能留在这里,这明摆着是要阻挡我儿的万里前程……这说什么也不行!”
“那么要怎么打发那小姐好呢?”
“是啊,怎么办好呢,早知道就不让她进门了……真是不知道要怎么解决啊。俊晖或者大监马上就要回来,这样的话就要出大事了。”
“但是老夫人那里……”
老夏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他负责家里的大小事务,又怎么可能不知道皇甫先和崔溺现的关系。皇甫先虽然外出了,但也还有老夫人在啊。如果是让老夫人知道的话,她定然会大发雷霆,想到这里,他便难以执行徐氏的命令。
“嘘!小声点!”
徐氏抬起手堵住老夏的嘴,不远处出来了唐鞋的声音。皇甫先的老母亲去年患了风湿病,一边的腿脚行动不方便,走路的时候总是发出拖沓着唐鞋的声音,老夫人从下人那里听说红儿到来的消息之后,便急忙地往厢房里走来。
“夫人,老夫人来了。”
丫环慌慌张张地通报到,徐夫人慢慢地从座位上站起。
“怎么,偏偏现在……啧!”
徐夫人打开门走出去,老夫人正往石阶上走来。正是在那石阶下,穿着男孩子的衣着,一脸寒碜的红儿正站在那里,看到老夫人后恭顺地低下头。
“怎么可以让孩子就这么站着?”
老夫人满是惊讶地问道,徐夫人把嘴一撇,回答道:
“您进来说吧,母亲……”
老夫人再次朝红儿看去,对她投以恻隐的目光,任由徐氏将自己拉进屋里。疲倦的红儿直到现在才意识到不对劲。托僧人的福,她得以平安地来到了这里,但是徐氏并没有让她进房间。红儿看到徐氏对自己的冷眼相待,和之前见过几次的皇甫先完全不同,心里便很后悔离开了母亲来到这里,心中不禁感到恐惧和害怕。现在要怎样才能回到母亲的身边,如果是母亲,她在这个时候会怎么做呢?
老夫人看懂了媳妇眼里冰冷的神色,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问道:
“那么,你打算拿那孩子怎么办?”
“这事关系俊晖的将来和家门的存亡,这难道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吗?”
“俊晖和红儿已经是订婚的关系,孩子他爹回来不会置之不管吧?”
“母亲,您也知道,这婚事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订,我虽然不想这样说,但是在这么多年来,他的心里一直待许夫人很特别,许夫人也就是站在外面的孩子的娘。”
“你怎么……”
“我虽然表面不露声色……但其实我都知道。”
“但是那孩子有什么罪呢,如果就连我们也将那孩子赶走的话,她不就太可怜了!”
“问题不是那孩子有没有罪,而是那孩子的父亲向君王陛下呈上了谏书,按照之前的例子,藐视君王那必定是要被治罪的,是免不了要被斩头的,那样家庭的孩子怎么能够许配给俊晖呢!”
“小点声,要被听到了!孩子还站在那里……啧!”
“听见才好呢,我是无法可怜那孩子,还让她伤害我们俊晖的。我知道母亲您当然也不会允许那样的。那个……守护家门不就是为人妻为人母之心吗?”
儿媳妇的话头头是道,老夫人无以应答。准确地来说,是要按儿媳妇的话来做,但是又觉得这太不讲人情了。
将里屋的话全部听到的红儿想要一屁股坐到地上。不,想要坐下也应该走出这个家门在坐下,于是她静静地转过身去。
“娘……我的未婚夫的母亲好像威严的蜂王,为了守护自己的蜂窝,躲在蜂窝的最深处指挥其他的蜜蜂……为了守护蜂窝而不择手段,残酷无情。娘,这个地方没有我的立足之地。”红儿心里这样想着。
红儿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对老夏说道:
“麻烦您去转告一下,我这就走。”
“哎哟,小姐,这大晚上你打算去哪?”
深夜,红儿下定决心,踩着沉重的步伐正要转身,老夏看着这样年幼的红儿感到于心不忍,便一把拉住她。但是无法忍受母亲和父亲的名字受到侮辱,所以这里再也不能待下去了,也不想这样难堪地寄住在这里,红儿装作无所谓地笑笑,说道:
“麻烦转告一下,我要走了。”
“夫人,小姐说要回去,这可怎么办?”
徐氏打开房门,看着红儿,问道:
“你说要回去?”
徐氏一边抚弄着裙摆,一边看着红儿,目光凶狠。
“是的,我这就回去,我知道我不应该来,但是请你不要侮辱我的母亲。”
“什么?你这无礼的臭丫头!现在不管是你还是你母亲,马上就要沦落为官婢了,还有什么资格谈论侮不侮辱!老夏!让那孩子离开,然后在门口撒上一把盐!”
徐氏在对老夏说完那样的话之后,就走进房间里。
“好了,我会回去,麻烦转告大监大人,没能见到他就回去很是抱歉。”
红儿说完便转过身去,老夏慌忙地再次朝着里屋说道:
“但是夫人,如果大监大人回来的话……这样……夫人!小姐走了!”
反正都要回去的,下定决心的红儿脚步没有一丝犹豫。原本还对老夫人心存一丝希望,但是背后却传来老夫人那冷冰冰的声音:
“老夏,让她走吧……去拿点路费给她!”
连老夫人都这么说了,老夏就也只能无奈地看着红儿。可是红儿却笑了笑,摇摇头说道:
“不用了,我有路费回去。”
红儿朝着这没有任何人欢迎她的未婚夫的家门口走去,拖着沉重的腿跨过门槛,内心竟然感到舒坦。她没有被拖出来,也不是被赶出来,而是用自己的脚走出来,这已经算万幸。
红儿不停地走在陌生静谧的路上,想要回到母亲的身边。
“我不要一个人离开,不管是死是活,我也要跟母亲在一起。我要回到心地善良的母亲的怀抱里,听母亲用诗给我编的摇篮曲。”红儿心里那样想着。
“娘,求您不要怪只能这么做的红儿。”
红儿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夜空,凉凉的夜风席卷而来,在隐隐的月光里,内心阵阵发凉。
“娘,等着我。”
红儿来的时候,把带来的东西都施舍给了带自己过来的僧人。她不知道情况会是这样,所以为了拜托僧人给父母祈福,便把带在身上的所有诚意都施舍给了僧人。所以现在只能是想办法偷偷混入和来时方向相反的前往汉阳的船了啊。
在红儿到达渡口的时候,已经是黎明。从徘徊在渡口的艄公们的谈话里可以知道,自己可以藏身在早晨前往汉阳的漕运船里。当船开始在水面慢慢地行驶,红儿的眼角不由得湿润了,她就这样任由泪水流下,也不去擦拭。现在的水面和离开汉阳那天的水面不同,但自己却不再忐忑不安,也没有害怕迷茫。
红儿藏在船里堆放着整整齐齐的大米的地方,腹内空空,饿得一个劲在闹腾。四处转悠之后,发现艄公们似乎准备开饭,正在摆饭桌。饿得晕头转向的红儿在香喷喷的饭菜引诱之下,竟然一时变得糊涂起来。当她在前前后后都被遮挡着的缝隙里狼吞虎咽地吃着食物的时候,一个影子慢慢地朝她走过来。
“你是谁!原来偷了我的饭碗的人竟然是你这个小家伙!”
红儿在这一瞬间,慌张起来了,还来不及跑,可怕的拳头已经朝她飞来,成了五六月里被乱打一通的狗。嘴唇被撕破,背上也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但是因为害怕自己的身份被暴露,所以她不敢发出声音来。
船到达渡口,正在下锚,为了方便往下拿行李,艄公把船舷放成水平,在船和陆地之间放上圆木和板子当作人和行李通过的桥。瞅着船上的人运米的空当,红儿正准备逃跑,可是却被一个男人揪着耳朵拉了出来。腿和腰撞到行李上,被刺破了都浑然不觉,只是觉得丢脸。
“什么也不做,小小年纪就敢偷在拼命工作的大人们的饭!”
男子再次扬起拳头,打算挥落下来的刹那——
“够啦!”
一阵清脆的嗓音传来,男子看着害怕得声音颤抖的红儿,皱起眉头,再次转头看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什么!”
“还只是个孩子,怎么可以下手如此重?”
红儿也抬起头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眼前,一位玉树临风的小少爷正站在那里,毫无忌讳地呵斥着粗壮的艄公。
“还只是个孩子,怎么可以下手如此重?”
小少爷生气地绷紧着脸,红儿因为这个为了自己站出来的小少爷万分感激,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
“正是因为小,才应该教训啊,少爷。他偷偷地藏着船里就算了,竟然还敢偷饭吃。”
艄公不服气地嘟囔道。
“够了!放过那孩子吧!”
小少爷声音强硬,艄公抓住红儿的手放松了力道,她敏捷地从他的魔爪下挣脱出来,跑到小少爷的旁边。紧接着小少爷便对旁边的老人说道:
“爷爷,带这孩子去吃饱,然后送她到要去的地方。”
小少爷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叫李赋民,如果遇到困难的事可以来找他,说完便转身朝外面走去。
红儿直勾勾地盯着小少爷的脸看,像要把他刻在心里。
叫李赋民的小少爷就那样离开了,老人牵着红儿的手一边走出去一边小小声地问道:
“怎么弄成这样……要不是及时遇到我们小少爷,险些就要没命啊。这也算是万幸。”
“那个,谢谢。”
朴老人看向红儿,噗嗤一笑。但是红儿也只是朝着李赋民消失的方向呆呆地看着。
“李赋民……”
“你有要去的地方吗?”
“我要去北村。”
“北村?”
站在李汉权下方的是老成的朴管家。听到崔红说要去北村,朴管家又重新打量了她一眼。穿戴虽然有些破烂,但是流露出的贵族气质,表明了她不是一般的孩子。
“那个,我想问,你要去哪里?”
朴管家立马坐直了身子,恭敬地低头问道。崔红反而好像被朴管家那恭敬的态度吓到,犹豫一会儿才回答,也许朴管家会帮助自己呢。
“要去北村河廷斋。”
“什么?”
现在的汉阳人,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崔溺现大监的。崔溺现大监向君王谏言,却被君王以藐视君主的罪名凌迟处死于菜市场。此前,历史上还没有因为上奏文书而被君王处以极刑、导致家族灭门的惨案。可是崔溺现大监除了被扣上蔑视君王的罪名,居然还加了“鼓动大臣谋反”的罪名。听说,告发崔溺现大监谋反,并且在君王面前火上浇油的人正是严嫔的叔叔严忠植。
因为这件事,崔溺现的父亲以及平时和崔溺现关系比较亲密的宗亲隐元君也在那天被发配流放或是赐毒药。万幸的是,另一位宗亲皇甫先只是被拿出来议论。因为严忠植说皇甫先和这件事没关系,他才得以避免杀身之祸。
作为当代数一数二的文人崔溺现夫人——许氏也上吊自杀了。没有消息传出来,所以她的尸体也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了,连同她唯一的女儿也下落不明。所以在菜市场贴出寻找她们两个的榜文。朴管家慌张地捂住了崔红的嘴。
“你不能去那里。”
“啊?”
“不能那么做,现在你得快点躲起来。”
朴管家抓住崔红的手,跑了起来。
青楼聚集的巷子里,城墙连绵不断,路很宽而且也很干净。崔红跟着朴管家,慢慢地走过那条路。被朴管家牵着的崔红,来到涂着红色油漆的大库门前。静静地矗立在崔红眼前的是背着光的,覆盖着青灰色瓦片的文香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