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视之为我全部的女人喜欢上了我的知己好友,因此,我痛苦了一辈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忘掉她,不知道怎么让自己断了喜欢她的心思。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我最爱的女人和我最好的朋友成亲了。她掰开我的手时,是这样说的……太悲伤的爱情不是爱情,是伤害,她不想让爱情变成伤害,所以她要我忘记她,忘得干干净净的。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忘记她的办法,痛苦了一辈子。”
从他灰白的胡子隐约可以猜出他的年龄和那种执着,听到皇甫先语气过于平静,我停下倒茶的动作,看着他。
这种悲伤的情感占据我的心。
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将一个人忘得干干净净。
雅珍早上一睁开眼就看见俊晖站在卍字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色。他那高大宽厚的背影,让她忍不住想要靠在上面。
“少爷!”
“起来了?”
“你在想什么?”
“想一个人。”
“谁?”
“我在想,是不是可以把她放下,然后喜欢你……”
“讨厌,她到底是谁?我吃醋了。”
“下次,下次再告诉你。”
“讨厌。”
雅珍走过去,一边撒娇一边用手环住他的脖子,把自己的嘴唇往他唇边凑。雅珍的嘴唇微启,俊晖将舌头伸进去,他用手定住雅珍的小脑袋,给了雅珍一个长长的吻。雅珍鼻子一酸,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眼角流下一颗泪珠。
这个会甜蜜地吻我的男人,会温柔地抚平我伤口的男人,让我开心地笑的男人,给与我许多的男人……我真的能忍心毁掉他吗?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起来的,竟然已经画好了一幅美人图。雅珍盯着这幅和俊晖以往画的全然不同的美人图看来好一会儿。一笔一画都处理得很细致,可见他的用心。画上看起来端庄文雅的美人正是雅珍。
“他仅凭一支笔就可以把我的心细腻地画出来……”
雅珍鼻子一酸。
“喜欢吗?”
穿着一身白色纺绸裤褂的俊晖走过来,用明朗的声音问道。雅珍点点头,把手伸向美人图。她的手在美人图里的女人的衣襟和衣带之间来回摩挲,喃喃自语:
“你怎么能把人内心里那种悲伤的感情融入到画中啊?”
“你喜欢话也可以拿走。”
“真的吗?”
“嗯。”
俊晖一把揽过雅珍的腰,然后枕在她的膝上。
“雅珍。”
他枕在雅珍的膝上,叫着她,声音有点慵懒,阳光洒在他的睫毛上。
“嗯,少爷。”
“看着你睡觉的时候,我想过了。”
“什么?”
“我们不要这样了。”
“什么?”
“我,我不想你看到你活得这么辛苦,虽然我不知道你有多少心事,这样的话你会先受伤的,这个世道可不简单?”
“啊?”
“我们放弃这里的一切到燕京去吧?”
“燕京?”
“是,燕京,到了那里,我和你手牵手走在大街上,别人也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你会跟我去燕京吗?”
“明天可是你成亲的日子了,你要抛弃所有让我跟你去燕京吗?”
“不是还有你吗?”
“我算什么呀。”
“怎么样,虽然我们可能过得并不会很富裕,但是我的心能给你,你会跟我去吗?”
俊晖挣开眼睛看着雅珍,对于他突然提出的问题,雅珍无法回答。大白天的,他应该不是在说醉话吧。这个说为了她可以放弃所有的男人,这个比阳光更耀眼的男人,看着他,雅珍的心里又感到一阵刺痛。
“怎么样,跟我走吗?”
俊晖想要确定雅珍对她的爱,再次开口问道,这一次,雅珍还是没有回答他。
“为什么不回答我?”
“我不想一辈子就只绑在一个男人身上,男女之间的爱情不是会变吗?”
“你是这样想的?”
俊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
俊晖以为雅珍只是有点犹豫而已,没想到她一句话就拒绝了。
只是这样吗?我只是你可有可无的一段青涩之恋吗?
还是,你从其他的妓女那里听说了太多男人很容易变心的话,所以才把我想成是这样的吗?所以才不愿意相信男人吗?因为我也是男人,所以你也这样想,是吗?
俊晖的心情有点失落,但是他安慰自己,雅珍会这样说是因为自己没能给她值得信任的感觉。他下定决心要以行动来证明给雅珍看,自己是不会对她变心,但是心里还是很伤感。他还想多在雅珍的膝上躺一会儿的,可是他找不到理由,于是慢慢起身,穿好衣服。
“你要出去吗?”
“我想去看看书。”
“马上就可以吃早饭了。”
“算了,不吃了。”
今天的俊晖看起来有点情绪低落,和以往不同,今天雅珍一直把他送到了中门。回来时,艾琅就跑过来跟她说:
“你也真是的,悠着点,怎么让人家这么扫兴呢,皇甫少爷可是无精打采的呢,啧啧!”
看到耷拉着肩膀无精打采的俊晖,雅珍很想上去抱住他,但是她不能,这样的话,她策划已久的复仇计划就会被毁掉的。按照她的计划,昨晚大闹一场的仁玉今天肯定会去找俊晖的母亲寻求帮助的。她期待已久的那一刻就要到来了,她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就为了等这一天,她才没有追随父亲母亲而去,带着仇恨独自活在这世上。
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担心我会成为绊脚石吗?现在我就要让你看看,你引以为豪的宝贝儿子因为谁而一蹶不振。就算你当时没有把我逼入绝境,你的宝贝儿子还是避不开命运的安排,就因为当年你那残忍的做法,曾经那个流泪离去的小女孩已经回来了。为了毁掉你那了不起的儿子的前途,我会让你看到你的宝贝儿子如何被一个妓女所迷惑。因为这对你来说,比任何惩罚都要残酷……
到时你会是什么表情呢,会被气得晕过去吧。所以现在我不能停止,因为这是我日思夜想也要实现的事。
雅珍握紧双拳,转身离开。艾琅看着雅珍,觉得她有点奇怪,摇了摇头。
***
仁玉一整晚都没睡好,一大早就跑来找徐氏,行完礼之后一抬起头看见徐氏就开始哭。徐氏不能理解,仁玉为何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妓女就一大早地跑来找她,她是经常能听到关于俊晖的各种荒唐事。和从未踏足过烟花之地的父亲皇甫先不同,俊晖经常流连烟花之地,但是因为他是自己唯一的宝贝儿子,所以徐氏认为作为一个男人,出入妓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渐渐地也就习以为常了。但是,看到眼前因为俊晖出入烟花之地气得要死的仁玉,她也只能是静静地听她说。
“就算您说我善妒,心胸狭窄,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我怎么会怪你呢,毕竟就要成为一家人了。”
“她不仅是勾引少爷,大晚上的她还戏弄我哥哥……”
“太荒唐了,你看到她长什么样了吗?”
“看到了,长得就是一副勾引男人的模样,就是个狐狸精。”
“这件事有点麻烦,你先回去好好准备婚礼的事,这件事情我会看着办的。”
“可是要怎么呢?”
“唉,总得先见一面吧,不管是用饰物还是用地收买她,总得先让她离开俊晖。”
徐氏叹了口气,仁玉马上会意,将自己准备好的东西递给徐氏。
“我感觉会需要这些,所以就带来了一些饰物和银子。”
“是吗?真是个思虑周全的好孩子,我一定会帮你的。”
一听到仁玉的话,徐氏脸色一喜。
“这些都是从燕京进口来得丝绸和虎皮,我没心情收拾这些,只带了母亲给我准备好的东西过来。”
“哦,这些……你真是有心。”
徐氏用满是惊叹的眼神看着仁玉带过来的价值不菲的东西。心想:你这么有眼力劲儿,我怎么能不喜欢你呢。
“伯母的事也是我的事。”
“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
“伯母……”
仁玉很感激徐氏,泪眼汪汪,徐氏抓着她的手,安慰道:
“我也是女人,我也讨厌抢走丈夫的心的女人,也嫉妒她。但是,结果怎么样呢,只能是忍着……”
“伯母……”
“可是能怎么能办呢,朝鲜的女人都是这样过的……”
“伯母……”
或许是徐氏的话给仁玉自信,仁玉离开时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
送走仁玉后,徐氏仔细想了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妓女能让俊晖这么着迷,大概是像他父亲皇甫先吧,除非不动心,一旦对一个女人动心了他就会特别执着。刚才听着仁玉的话,她对那个精明的妓女很好奇。
“叫一朵红吗……来人!”
“是,夫人。”
“备轿!一朵红,一朵红花吗……”
就在徐氏准备着要去文香阁的时候,俊晖回来了。徐氏看俊晖的神情不是很好,猜到他是为了成亲的事情来的。她有一段时间没有看见自己的儿子了,徐氏很高兴,想要抓住俊晖的手,但是刚才听了仁玉的话后,她又绷着脸坐了回去。俊晖向母亲行礼。
“您过得还好吗?母亲?”
“能好吗?”
“领议政家的小姐来过了?”
“是,我听说你被那个叫什么一朵红的妓女给迷住了,这是怎么回事?你父亲还要脸面呢。”
“领议政家的小姐是这样说的吗?不管怎么样,今天我是来告诉你,我不会跟她成亲的。”
俊晖不喜欢说废话,就直截了当地回答道。徐氏的脸色瞬间就变了,目光变得犀利,为了说服俊晖,赶紧收起了犀利的眼神。徐氏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自己的儿子,让他别这么做的话,他会更加反感的。
“我说了不许你喜欢那个妓女了吗?那也得等到成亲之后吧,如果只是逢场作戏的话就快点停止吧,你都马上要成亲了还这样,仁玉能不生气吗?”
“不是逢场作戏,我是真的喜欢她。”
徐氏很生气,看着他,开口责备道:
“看来她还真是个狐狸精啊。”
“反正我没打算和领议政家的小姐成亲,母亲,您也别白费心思了。成亲那天,我是不会出现的。”
俊晖果决地说道,徐氏一脸难堪的表情,眼里都要冒火了:
“如果你想看我死的话,就这样做吧。八字都已经送过去了,现在才来说你不成亲,你要我怎么办?”
“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不会和她成亲的,是您在一意孤行。”
“那你要我怎么办!我一直引以为豪的儿子竟然为了一个妓女荒废自己的一生,你想让我就这样坐视不管吗?”
“我就是这个意思。”
“你,你说什么?”
徐氏就要被气晕过去了,这是什么话,她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儿子身上,儿子居然说要为了一个妓女放弃自己的前途。
“我只是告诉您我的想法。”
俊晖看着自己母亲脸上的表情,突然觉得有种快感,很坦然地回答道。
“你是在故意气我吗?”
“即使您当年不对那个小女孩那样做,我的人生也会由我自己决定。看吧,送走那个小女孩之后,您的儿子我又能过得多好呢?我开始厌倦一切,只想着自己的儿子和荣华富贵的母亲,对好友知己的遭遇假装不知的父亲,还有和自己厌恶的金城大君混在一起的我……这一切,我统统都不满意。”
“所以你就打算和一个妓女在一起吗,这是为什么,这不像你的风格啊。”
徐氏知道俊晖一直没有忘记八年前的那件事,她不知道俊晖把父母的过错都当做了自己的过错,想要赎罪。
“反正我不会成亲的,我先走了。”
“如果那天你不出现的话,我就死给你看!”
徐氏朝着转身的俊晖大骂,俊晖头也不回,只是淡淡地说:
“像母亲您这么自私的人,真的会这样做吗?”
走出房间后的俊晖,浑身都散发着寒气。
***
领议政和左议政拿着那天从议政府呈给皇上的上疏文后,两个人的心情都变得很糟糕。皇上让人把这个上疏文拿给他们就是要他们各自反省,想出解决对策。李顺梦本来就是个浪荡少爷,左议政的第一反应是他儿子又惹事了。但是严仁浩一直是个人人称赞的翩翩书生,领议政严忠植可就大受打击了,看着这两位头疼的右议政皇甫先,心情也是一样的错综复杂。他看了上疏文,知道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文香阁一个叫做一朵红的妓女,他知道,如果再不做点什么的话,红儿会很危险的。
读着上疏文的严忠植手一个劲儿地在抖。
“这件事,怎么办?”
坐在他前面的左议政看了看他的眼色,有点犹豫地开口问道。
“您打算怎么办。领议政大人?”
“还能怎么办,当然要罚了。是我们的儿子没错,可是他们把文人书生的脸都丢尽了,如果就这样算了,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等着弹劾我和左议政大人呢。”
“那要怎么罚才合适呢?”
“现将左议政大人的少爷革职查办,然后在家反省。”
听到领议政说要革去儿子李顺梦的官职,左议政的火气就上来了。
“这样会不会有失公正?议政,那么严仁浩少爷又要怎么处罚?”
“我会勒令他不准参加科举,让他在家思过。这样左议政大人满意吗?”
“嗯……”
“你以为我现在好过吗?那个一朵红到底是谁啊?”
“是啊,都怪那个妖女。”
这时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皇甫先开口了:
“非要这样吗?妓女也是为了谋生,有什么错呢?起因只不过是男人的好胜心罢了。”
“哼,右议政大人现在是在落井下石吗?”
看到皇甫先为一朵红说话,左议政勃然大怒。
“不是的,左议政大人,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落井下石也要有个限度吧,议政大人已经为这件事伤透脑筋了,你怎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而且,我还听说右议政大人你的儿子皇甫俊晖和那个叫一朵红的妓女就住在文香阁。”
“你!”
听到左议政提到俊晖,皇甫先也说不出话来。到了这时,他也无话可说了,只能是闭口不言。
“好了,别吵了,右议政大人也不好过呢。”
领议政严忠植都站出来说话了,暂时陷入了沉默,但是这一天对三位大人来说都是心绪不宁的一天。最后,比往常早点出宫回家的皇甫先把脚步移向文香阁。
***
果真如雅珍所料想的一样,刚过中午没多久,雅珍穿戴好等着她的时候,就有人来告诉她,徐氏来了。
“一朵红小姐,你等的人来了。”
“知道了,把她带到安静点的房间去,想让她喝杯茶。”
“是。”
雅珍今天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打扮的华丽动人,时隔八年再次见到徐氏,对雅珍来说,除了灭门惨祸,最让她怨恨的就是徐氏了。
来到廊檐外的雅珍深深地呼了口气,抬起头,大概是因为紧张吧,感觉全身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雅珍像是准备好要上战场的士兵一样,握紧了拳头。盘着发髻,假发(朝鲜古代妇女盛装是用的)上的金步摇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
打开房门,雅珍看到了和八年前没太大变化,外表依旧看起来温柔贤淑的徐氏,她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坐在丝绸坐垫上,把手搭在两边的长枕。变得有点丰腴了,除了隐约可以看见双下巴外,岁月在她的脸上丝毫没有留下痕迹。雅珍以为自己看见她时心里会忍不住冒火,可是看到徐氏,她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她想,如果她母亲还活着的话,是不是也和当年一样。
雅珍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一步步走向徐氏。
“你,你……”
徐氏看着一步步走向自己的雅珍就像是看见了鬼一样,脸色都白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盘着的发髻下精致小巧的脸蛋,高挺玲珑的鼻子,圆润的两颊,鲜红的嘴唇,长长的睫毛,清澈明亮的眼睛,怎么能这么像呢?精心打扮过的雅珍就像年轻时的许氏,一步步朝她走来。
徐氏舔了舔干涸的嘴唇,两手发抖。雅珍给她行礼后坐下,慢慢地抬起头看着她。
“您来了,夫人。”
听到雅珍的问候,徐氏回过神来看了一眼雅珍,但是一看到她的眼神就会不自觉地移开视线,雅珍冰冷的充满着怨气的目光就像是一把匕首。徐氏把自己瑟瑟发抖的手藏在了裙摆下,再次将视线慢慢移回到雅珍的身上。徐氏不明白:她是怎么活下来的,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而且还和儿子俊晖在一起。
两人都在互相打量着对方,房间里充满着紧张的气息,好像只要擦出一点火花出来,整个房间瞬间就会膨胀、爆炸一般。但是姜还是老的辣,徐氏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咽了咽口水,开口说道:
“好,好久不见了,红儿……”
“我是一朵红,夫人。”
和慌张得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的徐氏不同,雅珍依然是一副淡然的表情。
“是啊,你是一朵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