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大多数农村人都有这样一种想法:只要走出了这个小山村,就可以野鸡变凤凰。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大多数人都对城市生活充满着无尽的好奇和向往——富足,多彩,那才是真正的世界。
我也不曾例外。
可是后来,当我回首往事的时候,我宁愿像老爹一样,守着几亩薄田,平淡度日。
那时毕竟是年少轻狂,一味得追求轰轰烈烈。
大多数人都看到我的成功,看到我得到了自己中意和欲望的一切,可是谁又知道,我为此付出过什么?
那个时候舅舅家的表哥刚刚17岁。正是风华正茂,心比天高的年纪。
高考过后第二天,情知录取无望的他毅然收拾了行囊,跟着同村几个长辈去城市里边打工。
辛苦是肯定的,可是,谁少年时候疼惜过自己的力气?
后来我才知道,表哥在一处建筑工地上打工,工资不低,但同样,付出的辛劳也不少。
那个时候,他整天里灰头土脸,搬砖推沙。等到傍晚下了钟,白日里所有辛劳便仿佛全都不翼而飞。回宿舍洗个澡,换上一身唯一体面点的衣服,穿梭游走于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灯红酒绿,映花了眼。仿佛自己早已经跟这座城市融为一体。
之后回到工地上简陋的彩钢板宿舍,繁华与败落瞬间的转变,才会让他认清,原来自己在那片繁华里,其实并没有归属。
他隔三差五便会回趟家。除了每次都会给我们姐弟仨带点稀罕玩意外,他更喜欢坐在我们中间,给我们讲述他在城市里的见闻。
这个时候的他容光焕发,口若悬河。
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所以有些“爷们儿”之间的话,他是只会跟我说的。
表哥曾不止一次我说,他认识并且交往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子。
我至今都不知道这个“小萍”长得什么模样,但是表哥却固执得要求我称呼她为表嫂。
我对这个表嫂充满好奇,也对表哥崇拜不已。
那个时候每个周末放学,我甚至来不及回家放下书包就跑到邻村的舅舅家,进了门就各个房间里乱窜:“舅舅,我哥回来没?”
这个时候的舅舅依旧一脸慈祥,呵呵笑道:“前几天刚回来,还给你们姐弟仨带了点好吃的”说罢便打开那个百宝箱一样的床头柜,从中拿出些我们从未见过的零食来,还不忘嘱咐我说:“别吃独食,给你姐姐妹妹分点”
其实每次带回去的东西,先要给老爹老娘尝过以后我们姐妹三才会伸手。
而且,我上抢不过姐姐,下还要让着妹妹,所以大多时候,这些零食我一口都吃不到。
饶是如此,那些时刻,仍是我少年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记得有一次,表哥给我带回来一件特殊的礼物。
那是两个陶土烧成的小人,一高一矮,并排站在一块底座上。底座上还歪歪扭扭得刻着两个名字“高立飞,刘高生”
表哥自豪得说,“小萍”表嫂最近在上陶艺课,这是她的第一件作品。她已经听说过我了,而这就是她送给我的礼物。
说实话,这是我见过的最拙劣的手工。但是,能被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知晓并且记挂,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所以,我还是很开心得收下了这件礼物。
时至今日,他仍然摆在我办公桌旁边的书架上,占据了一个显眼的位置。
小外甥女皓月曾向我讨要过,但是我知道,我心中的至宝在这个小家伙看来不过只是个可以摔碎取乐的道具,所以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拒绝了她。
因为这是表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送礼物给我。
第二年仲夏的一个上午,我正在切开老爹刚从地里摘回来的西瓜。
这时舅妈匆匆忙忙闯进门来,坐倒到地上就哭“他姨,链子出事了……”
链子是表哥的乳名。
老娘试图去搀扶她,但是没有成功,只好蹲在她身边抚慰道“嫂子,你别着急,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表哥前几天中暑了,但是为了挣钱,硬撑着要上班。
结果他在脚手架上干着活,眼前一黑就栽了下来,现在还在医院,开没开始抢救还不知道呢……
我当时只感觉脑袋嗡得一声,好半响才缓过神来。
那个时候满村也不见得有部电话,这个消息还是表哥同村的工友骑了大半天自行车奔回来通知的。
出事了以后,表哥所在工地的领导负责人统统不见了踪影。他的工友们给表哥凑了点钱,但是仅仅只够手术前的各项检查,离手术费还差得甚远,而且因为没有直系家属签字,医院拒绝给表哥做手术。现在还在医院停着呢。
这时候老爹翻箱倒柜找了点钱,递给我说:“给你舅送去,我再出去想想办法……”
我紧紧抓着这点钱,拼了命的追赶,终于在客车发动前赶了过去。
这是镇上通往城里的唯一一班汽车。
那个时候我只有12岁,长得也很瘦小,费力得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终于找到了舅舅。
这个时候的舅舅已经方寸大乱。接过钱,随手装进了口袋里。
我没有下车,我也要去看表哥,他人那么好,身体那么强壮,摔了一下而已,肯定不会有事的。
整辆车塞得满满当当,仿佛一个巨大的沙丁鱼罐头。以至于售票员明知道我没有买票,却偏偏没有办法挤过来要我补票,最后,只能就这样罢休。
多希望这班车开得越快越好,好让我们尽快把这救命的钱送到医院。
可是偏偏事与愿违,车子走走停停,不停地上下乘客。
我跟舅舅被人群夹在中间,只好大声叫嚷,恳求司机开快一点,可是,毫无反应。
于是舅舅转而破口大骂“嘛了个必,别停车了,快点开吧”
声音依旧被湮没于车厢的鼎沸嘈杂中。
好不容易到达了医院门口,刚下车,就有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年轻人拍拍舅舅肩膀“大哥,你看看口袋里的钱还在吗?刚才在车上我见扒手掏你口袋了,但是他们有两三个人,我不敢放声”说罢就步履匆匆得走开了。
舅舅愣了一下,连忙翻遍全身上下所有的口袋,却只剩下了几张零钱。
这个七尺高的汉子,以头抢地,放声痛哭……
我没有哭。只是握紧了小小的拳头,最好不要让我知道是谁干的,否则,一定把他扒皮抽筋!!
当我们魂不守舍得赶到医院时,等在大厅里的工友告诉我们说,表哥的手术已经开始半个小时了,而且,还是院长亲自操刀。
同时他安慰我们道,表哥跌落的脚手架不算太高,虽然他现在昏迷不醒,但是手术前的检查显示他只是腿摔骨折了,再加上轻微的脑震荡,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我们一直忐忑的心,这才稍微安定了下来。
不知道我们在手术室门前等待了多久,被推出来的表哥依旧昏迷,只是表情自然,医生说麻醉效果没有过,他现在还感觉不到疼痛。
至于手术结果,用医生的话说,接受手术的时间太晚了,想恢复到以前是不可能了,可是不用截肢,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舅舅紧咬牙关,直到额头上青筋暴起,问道“如果手术及时,娃这条腿是不是就保住了?”
医生没有否认“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
舅舅呆了好半天,突然回过头来,强颜欢笑着对我说“栓子,饿不饿,舅给你点钱,去买个肉包子吃吧”
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很平静的我突然间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趴在舅舅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舅舅再没有说话,只是把我搂在怀里,那么用力。
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到我的头顶上。
带着舅舅的体温,那是他伤痛破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