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昌兄:
我又多日没有同你通讯了。但是,我常时冥想你在那里读书做文做诗,一定很乐,比我要好多了。我现在烦闷的很,上海这个地方,同我现在过的机械的生活,使我思想不得开展,情绪不得着落,意志不得自由,要不是我仍旧保持着我那向来的唯美主义和黑暗的研究……研究人类社会黑暗的方面……我真要学席勒的逃走了。
但我近有一种极可喜的事体,可减少我无数的烦恼,给与我许多的安慰,就是我又得着一个像你一类的朋友,一个东方未来的诗人郭沫若。
我已写信给他,介绍他同你通信,同你做诗伴,你已知道了么?我现在把他最近的一首长诗和寄我一封谈诗的长信寄给你看,你就知道他的为人和诗才了。(我还有一封复他的信,也写给你看。)
你寄来的文很长,我还没有细看,预备等登出后再看了。现诗号因篇幅太多,改分作两期登。听说你有两封极优美的信给仲苏舜生,也只好等登出后再看了。李氏兄弟你常看见么?漱瑜女士好么?你近来心中有什么灵奇的感觉写给我听么?
白华
沫若先生:
昨天得着你的信同新诗,非常欢喜,因我同你神交已许多了。你的诗是我所最喜读的。你诗中的境界是我心中的境界。我每读了一首,就得了一回安慰。因我心中常常也有这种同等的意境,只是因为平日多在“概念世界”中分析康德哲学,不常在“直觉世界”中感觉自然的神秘,所以虽偶然起了这种清妙幽远的感觉,一时得不着名言将他表写出来。又因为我向来主张我们心中不可无诗意诗境,却不必一定要做诗;所以有许多的诗稿就无形中打消了。现在你的诗既可以代表我的诗意,就认作我的诗也无妨。你许可么?
1哲理接近,养成完满高尚的“诗人人格”,一方面多研究古昔天才诗中的自然音节,自然形式,以完满“诗的构造”,则中国新文化中有了真诗人了。这是我很热忱的希望,因你本负有这种天才,并不是我的客气。
我有个朋友田汉,他对欧美文学很有研究。他现在东京留学。他同你很能同调,我很愿你两人携手做东方未来的诗人,你若愿意抽暇去会他,我可以介绍。(就这封信去,我们的交际是专重精神,不要形式的。)
今年《学灯栏》中很想多发表些有价值的文艺和学理文字。你能常常投稿么?你一有新作,就请寄来。
宗白华
九,一,三日。
沫若先生:
前函当已到了。你的诗已陆续发表完了。我很希望《学灯栏》中每天发表你一篇新诗,使《学灯栏》有一种清芬,有一种自然Natur的清芬。你是一个Pantheist,我很赞成。因我主张诗人的宇宙观有Pantheismus的必要。我不久预备做一篇《德国诗人歌德Goethe的人生观与宇宙观》,想在这篇中说明诗人的宇宙观的Pantheism为最适宜。要请你帮忙。供给我些材料。
我请你做几首诗,诗中说明诗人与Pantheism的关系,做我那篇文章前面的引导或后面的结束。你看如何?但我久已不做文学的文字,还不知道这篇东西能否将我的思想写出来呢!
白华
沫若先生:
你的长信我回环读了几遍,欢喜感激得了不得。因我的思想,我的学识,我的见解,有几多的良朋同我相同,或且远超过我,但我深心中的感觉,个性中的灵知,直觉中的思想见解,要以你同我最相近了。所以一读了你的诗,就以为也是我应该做的诗,你做了不啻代我做了,欢喜的了不得。以为有一部分的我已经实现了,我可以尽力实现别的部分的我了。
以前田寿昌在上海的时候,我同他说:你是由文学渐渐的入于哲学,我恐怕要从哲学渐渐的结束在文学了。因我已从哲学中觉得宇宙的真相最好是用艺术表现,不是纯粹的名言所能写出的,所以我认将来最真确的哲学就是一首“宇宙诗”,我将来的事业也就是尽力加入做这首诗的一部分罢了。(我看我们三人的道路都相同)但我现在的心识总还偏在理解的一方面。感觉情绪也有些,所缺少的就是艺术的能力和训练。因我从小就厌恶形式方面的艺术手段,明知形式的重要,但总不注意到他。所以我平日偶然有的“诗的冲动”,或你所说的Inspiration,都同那结晶界中的自然意志一样,虽有一刹那顷的向上冲动,想从无机入于有机,总还是被机械律所限制,不能得着有机的“形式”(亚里士多德的Form)化成活动自由的有机生命,做成一个“个体生流”的表现。我正是因为“写”不出,所以不愿去“做”他。
你对于歌德的观念同我一样,所以我们的思路极相同,也不足怪了。我那篇《歌德宇宙观》极难下笔,我这里歌德的书又极少,我又没有详细的研究精密的分析,将来只好就我自己所直感的写了出来,以待他人的校正罢了。
你在东岛海滨,常同大宇宙的自然呼吸接近,你又在解剖室中,常同小宇宙的微虫生命接近,宇宙意志的真相都被你窥着了。你诗神的前途有无限的希望啊!
夜已深了,无限的情绪已同这漫漫的黑夜化入朦胧境界了,我们再谈罢!
你的旧诗,你的身世,都令我凄然,更不忍再谈他了。
宗白华
九,一,三十夜。
沫若兄:
你的凤凰正还在翱翔空际,你的天狗又奔腾而至了。你这首诗的内容深意我想用PanthdistischeInspiration的名目来表写,不知道对不对?你的自然环境我羡慕极了。我在这里,既没有自然的美可接近,又不能深入社会的中心,窥人性的表现,又没有什么朋友来往,真有点烦闷,只还有拿文学名著来翻读,昨天也把Ekkehart读了一遍,很愉快,他那后段描写的Resignation,给了我一种解放超脱的安宁。我现在也正渴想到一个寥无人迹的森林中去,忏悔以前种种无意识的过分的热望,再来专心做一种稳健的适宜的狭小而有实效的小事业。(我又读了I.Frenssen’sYolonUhe,也极好。你看过么?我现在极爱读这类小说,因他给我们一个正确的人生观。)我今天又偶然翻Faust来浏览,他那PrologimHimmel真好极了。你愿意把他译出来么?可试验一下。若译了出来就好极了。我预备做的《歌德人生观与宇宙观》真不容易,还不晓得怎样下笔,我这里又没有什么书参考,全靠我的直觉,及在Faust同他的小传自传中搜集证据,所以能够做出一个什么东西,还不得而知呢!
你的凤歌真雄丽,你的诗是以哲理做骨子,所以意味浓深。不像现在有许多新诗一读过后便索然无味了。所以白话诗尤其重在思想意境及真实的情绪,因为没有词藻来粉饰他。我现在这里德文书籍极少,不知日本已有新书到否?我很想多买些哲学科学文学艺术的书,请你替我留意一下,看见有可买的书,就告诉我来买,不过福冈那里恐怕也不能调查得多少了。夜深了,再谈!
白华
九,一,七。
沫若兄:
你五日的信又收到了。我记得前几天曾给你一信,大约也到了。你把你的意思又详细抄了一遍给我,真感激的很。
你那封长信我竟不得你许可就发表了。当不怪我罢。因我想诗人是世界上第一讲真诚的,没有不可公开的文字的。你《天狗》一首是从真感觉中发出来的,总有存在的价值,不过我觉得你的诗,意境都无可议,就是形式方面还要注意。你诗形式的美同康白情的正相反,他有些诗,形式构造方面嫌过复杂,使人读了有点麻烦,(《疑问》一篇还好,没有此病。)你的诗又嫌简单固定了点,还欠点流动曲折,所以我盼望你考察一下,研究一下。你的诗意诗境偏于雄放直率方面,宜于做雄浑的大诗。所以我又盼望你多做像凤歌一类的大诗,这类新诗国内能者甚少,你将以此见长。但你小诗的意境也都不坏,只是构造方面还要曲折优美一点,同做词中小令一样。要意简而曲,词少而工。这都完全是我直觉的感想(实在告诉你,我平生对于诗词的研究简直没有做过,我从来没存过想做诗的心,对于文学诗学的见解全凭直感,不能说出实在的根据)你觉得怎样,请你把自己的意思老实地告诉我,我这偶然的感觉恐靠不住。我昨天做了一篇《新诗略谈》,全是我直觉中的见解……我反对直觉,而我自己实在是个直觉家,可笑。……我向来读的是哲学科学的书,对于文学诗词纯然当作消闲解闷的书,然对于他们发生的直觉感想独多,也很奇怪,此所谓中国人遗传的文学脑筋了。不过我平生的深心中的快乐还是在此。所以我那句打破文学脑筋的话是对那中国旧式文人头脑的流弊……笼统,空泛,武断……而言。我那《新诗略谈》中对于“诗”下的定义太泛了。
(散文包括在内)你愿替我改一个确当点的么?
时珍来,把你们从前闹的事告诉我了。我想人孰无过,少年时,乘一时感情,尤易做出越轨的事,我向来以为一个人做错了事,只要忏悔了,又做些好的事业,那就抵消了。人类都是有过的,只要能有向上的改造,向上的冲动,就是好人了。时珍也是这个见解,他见你那长信很受感动,所以他对你的将来有无穷的希望咧!
白华
沫若兄:
你前后的信和诗都收到了。你寄寿昌的信我读了很感动。平心而论,从纯真恋爱中发生的结合不能算得极大的罪过。况且你有忏悔的真忱,向上的猛进,你罪过也不过是你心中的Mephistopheles,适所以砥砺你的人格的向上的创造罢了!你从西洋文艺……卢梭、托尔斯泰等……中养成一种真诚的精神,忏悔的勇气,很是可喜。从此可以看出西洋文艺有这种特长,不是东方文艺所有的了。
你的《天上曲》同Zueignung都翻译得很不坏,很不容易,歌德文艺之入中国当算从你起了。歌德在天之灵也当愉快非常。我的预备做的《人生观与宇宙观》,因觉得参考太不完备,分析太不精密,不愿草率的写出,想待德国书籍能来时,多研究些,再做篇详细的介绍,所以一时不能发表了。但是我将来总想把它写出来的。
(德国书籍我已向德国购寄了。)
你的两篇我想好好的保存着,稍待几时再发表。
你论诗的话,我完全同意,可以补我那短篇的不足,所以在明天发表了。我今天草率地做了一篇《新文学的源泉》,很不满意,没有把心中真实的意思说明白,后悔得很。自己修养与研究太少,非急猛进不可。我现在预备用一番刻苦的功夫,研究生物学与心理学,再从这上面去研究哲学文学艺术,三年后,再看成绩如何?
仿吾君处,我想不久便同他通讯,他的诗同你的《叹逝》,我想月内登了出来,做我《学灯》的Schmuck。
《学灯》得了你的诗,很增了许多色彩,报馆里拿一点极鄙俗的物质,报酬你的极高贵的精神,本嫌唐突,但究竟是个小问题,无关重要。不可谈了。夜深了!再会!
白华
沫若兄:
光海诗意境艺术皆佳,又见长进了。《浮士德》诗译我携到松社花圃绿茵上仰卧细读,消我数日来海市中万斛俗尘,顿觉寄身另一庄严世界。今日公诸《学灯》,使许多青年同领此境,也不枉你这番心血了。寿昌大概已快来了么?我遥想你俩人在海滨沙上娓娓清谈,说到人生艺术神秘境界时,一定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可惜我不得一来窃闻余嶵,聊窥诗人的秘密,作我艺术理论的研究了。但我还盼望你们将谈话中偶然讨论所得的神奇思想,笔录寄我,使我仍得一享其糟粕,已万幸了。
时珍润押将于四月一日同赴德国留学,我拟在两年内作各方面预备,然后去欧洲作一番欧洲文化的研究,但不知此愿能达否耳。
现在接着一封写给你的信,托我转寄,你看了不要负他的希望。
白华
原载《三叶集》,上海亚东图书馆192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