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应声去了,一袋烟功夫,谷雨、赵二爹、程家几位后生陆续来到春满家中。春满欠欠身子,想下床为他们搬椅子,无奈浑身乏力,动弹不得。谷雨他们见状,连忙将他按倒在床上,让他休息,他也只好躺着说:“今天请大家来,是想跟大家商量件事情。”春满说过后睃巡了一遍大伙。
“什么事你说吧!”谷雨说。
“说吧!”大伙都附和道。
“我家这半年来的变故大家都很清楚,我被抓走后,金凤遭人侮辱,在不堪重负的情况下,寻了短见。这笔账我是要算的,不然的话我就不是人养的。”春满说着一拳头砸在床上。
见春满这种激愤的样子,大家都面面相觑,“唉”地叹息了一声。
见大家都不说话,春满问大家:“怎么?春满说错了?”
“哥,嫂子是死得很惨,也死得很冤枉,但是,嫂子下葬时由于你不在家,加上是服毒死的,人都变腐了,不葬不行。所以,就没有提出进行尸检。你现在找人算账去找谁?”程家一位后生说。
“老子找黄秋水算账。”春满怒睁双眼嚷道。
“你找黄秋水有证据吗?”还是那位后生问。
“当然有。”春满说着将金凤写的遗书准备出示给大家,但想到那上面提到了荷花,便又收回了。
“我说哥,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今这个世道,你上面没有人,有理也说不清的。我倒是考虑你回家以后,应该怎样跟人家嫂子娘家一个交待。”程家后生说。
“是的,你把人家从安徽领回金银滩的时候,人家可是个欢蹦乱跳的大姑娘,如今人没了,人家娘家肯定会找你讨个说法的。”赵二爹说着叹了口气。
“对,赵二爹和你弟兄说得对,要给金凤娘家一个说法。”谷雨也搭腔道。
提到这个事,春满不觉悲从中来,一下子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转转。见状,大家便不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春满的情绪慢慢地平静下来,非常冷静地对大家说:“这个事我想过,我肯定要把金凤的灵魂送回到她的老家去,去向她的家人说清情况。”
“你不能去,你去了也说不清情况,再说即使你说清了情况,她的家人会饶恕你吗?”谷雨着急地说。
“我肯定要去,说清情况后,即使我被剁成肉酱我也得去。”春满坚定不移地说。
见春满态度如此坚决,赵二爹说:“春满说的是对的,不管怎么说,他应该亲自去向人家做个交待。”
“这都没错,可是他去怎么向人家交待得了呢?”程家后生接过话。
“三伢子说得有理,现在大家都想想办法,看怎么办好?”赵二爹说。
“我想了一个办法,不晓得行不行。”被叫作三伢子的后生说。
“快说。”大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催促道。
“我想现在要什么大队或是公社写个东西是不可能的,我们能不能以乡邻的名义写一封致嫂子家人的信,向他们说清情况呢?如果行的话,可就比我哥自己去说强得多。”三伢子的话音一落地,就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成。
谷雨说:“那我们分一下工,信由你写,因为你是高中生,只有你来写,才把要说的话写得清道得明。联名签字由我和赵二爹负责。”
“等等,谷雨你还替我去办一件事。”春满说。
谷雨问:“什么事?”
“你去给我请几个道士,我要为金凤开路,为她收魂。”春满吩咐道。
按照春满的吩咐,谷雨替春满请来了三个道士,在家中为金凤开路做法事。
为死人开路做法事,是荆南一带的风俗。这荆南一带开路是很有讲究的,穷家小户,由于付不起道士和尚的经钱,一般只请个把道士和尚做最简单的法事,名曰“开烟火”,意思就是为死亡的人开一张通向西方极乐世界的通行证。据说死人拿不到这张通行证,就不能进阴曹地府,不能进阴曹地府,阎王爷就不能勾生死簿,死人也就只能成为孤魂野鬼,而不能转世托生。中等人家一般请三五个道士和尚,做一天一夜法事,开个“三仙路”或是“金灿路”什么的,那就不光是为死人开路条,还得为亡灵进行超度,受到超度的亡灵到了阎王殿中就可以免受过“奈何桥”、“下油锅”、“滚钉板”等种种刑罚。所以,稍有点实力的人家,一般都要为死去的亲人开这种路。殷实大户则开“五方路”,开这种路则要十个八个和尚道士,在家中做三天三夜法事,最后散场的时候,法事还得做到外边去。亡人是男性就得“跑外滩”,亡人是女性就得“破血河”。“跑外滩”就是法师通过禀告东西南北中五方菩萨,对死者生前的“孽债”予以一笔勾销,不报到阎王爷那里去了,好让亡者迅速转世。“破血河”也是给女性亡人一种洗罪的方式,一般选择一块低洼的地方,由孝子按照法师的要求,挖成状若“八卦图”的深沟,然后,由孝子亲自从其他地方挑水将深沟灌满。法师做道场时,孝子必须得站在没膝的沟中,名曰“站敬”。这“站敬”是对孝子是否虔诚的一种考验,如遇夏、秋时间,孝子站在没膝的深水中,那还好消受,倘若是寒冬腊月,那孝子就难受了。但是,为了表示孝心,即使冻坏身子,也没有孝子不干的。
每逢乡村间做这种法事,人们必得前来围观,比看社戏还热闹。
春满为金凤开的是“三仙路”,本来按照春满的意思是想开“五方路”的,一方面大家都劝他没有这个必要,另外,主持法师也不敢干,因为他们怕黄秋水报告公社后,派人来抓他们去办学习班。那个年月开路做法事是当作封建迷信来对待的,属于“阶级斗争”的范围,没人敢碰这根弦。
为金凤“超度”以后,春满开始着手准备护送她的灵魂回安徽老家。他将金凤的牌位、金凤留给他的遗书、还有从金凤坟头取的一抔黄土收拾停当。金银滩一百多人联名给金凤家人的信,也由三伢子和赵二爹写好,并一一署名。家里的事情也交由三伢子和荷花帮忙照应。他跟他们说,此行也许很快,也许得三年五载,也许此去不返了。一番话,说得在场的人个个落下了泪。
就在春满准备锁门的时候,辜有为赶来了,他是听说后特意赶来的。
见辜有为赶来,春满显得有几分激动地说:“兄弟,真是太感谢你啦!有你来为我送行,此行就是死也无憾了。”
辜有为看了一眼春满,责怪道:“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说一声,我今天不是来给你送行的,我是来和你一起护送嫂子回家,并向她的家人负荆请罪去的。”
辜有为的话,让大伙都感到惊讶。见大伙一脸不解,辜有为告诉大家,说这是真的,他已经跟五和县他的一位大学同学进行了联系,他的这位在县委农工部工作的同学,刚刚从农工部调到沫河口去当镇委书记。他已经将金凤的事情详细地告诉了他,那位同学答应一定要帮助做好工作,并要他陪同春满一同前往。于是他已经托武汉的同学定好了去蚌埠的火车票。听了辜有为的话,大家顿时转悲为喜,赵二爹亲自点燃了大伙凑钱买的鞭炮,为金凤送行。
根据事先约定,春满和辜有为没有首先到金凤的家中,而是到了沫河口镇上。镇上以召开村干部会的名义,已经将金凤爹通知到了镇上,因为金凤爹是镇郊村的会计。
春满和辜有为一走进镇政府接待室,一眼看见镇委书记正在跟金凤爹说话,便背负荆条,扑通一声跪在老丈人面前,噙着眼泪喊了一声爹。这一声喊让金凤爹愣了神,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定睛一看跪在自己面前的竟是三年未见的女婿。再一看,春满背负荆条,身着重孝,却又未见金凤同来,心里不免打起鼓来。话不成句地问道:“春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春满伏地回答:“儿婿请岳父大人恕罪。”
“爹不知你犯有何罪?”金凤爹说。
“爹若能饶恕不孝之婿,为婿才能说。”春满祈求道。
“你说。”
得到金凤爹的允诺后,春满便哭着说:“为婿不孝,没有照顾好金凤,金凤没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金凤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再也不能领金凤回家啦!”春满哭泣道。
确认春满的话是真的后,金凤爹犹如五雷轰顶,一下子瘫在座位上失去了知觉。
这时,镇里早就准备好的医生,马上进行抢救,又是打强心针,又是掐人中。一阵忙乱过后,金凤爹才慢慢苏醒过来。然后,有气无力地说:“我晓得要出事。前几天金凤娘做了一个梦,梦见金凤浑身血污地回了家,她娘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她不语。临走时还对她娘说了一句:春满是好人。梦醒后,她娘跟我说,我们金凤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这几年不见回娘家,今年也有半年没有跟家中写信来。我还劝她娘,我说这是由于你太想金凤了,金凤跟春满会有什么事?不想真的就出事啦!”说过就抽泣起来。
“大伯,请您节哀顺变。我们既然前来负荆请罪,您就听我们把情况给您说清楚,然后是打是罚由您定。”辜有为见状插话道。
听见辜有为说话,金凤爹瞟了他一眼,问春满:“他是谁?”
春满答:“这是我兄弟。”
“这是当地政府的同志,他是月牙河区的区委委员,区团委书记,叫辜有为。也是我的大学同学。”沫河口镇委书记补充说。
“哦!对不起,辜同志,我不知道您是当地政府来的人,更不知道您是我们齐书记的同学。”金凤爹说着欠了欠身子。
辜有为连忙把金凤爹按下来说:“不要紧,老伯,春满跟我是兄弟,金凤嫂子平常对我也特好,现在护送她回老家,还真的要请老伯原谅我们。”
“我原谅,辜同志,我原谅!你们就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吧?”金凤爹点了一下头说。
“好,我来把情况跟您说清楚。”于是,辜有为便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全部说了出来。末了,拿出金凤留下的遗书和金银滩村民联名写的信交给金凤爹。金凤爹看过以后,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我的儿呀!你好苦啊!”
这时,齐书记提醒金凤爹说:“老王,你女婿还跪着哩!”
金凤爹这才想起春满已跪在面前个把时辰了,连忙趋前拉了一把说:“起来吧!我的儿,爹为难你了。”
春满却说什么也不起来,非要金凤爹用荆条抽他两下不可。金凤爹只好抽下春满背负的荆条向远处抛去。这时,齐书记和辜有为一起伸手扶起春满,春满和金凤爹相拥而泣。
稍后,春满对金凤爹说:“爹,我想去见娘、见姑妈,见过她们以后,我要为金凤建一座衣冠冢,我要亲自为金凤披麻戴孝,送她下葬。不然的话,我死了以后也无脸去见她的。”
金凤爹沉吟片刻后说:“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可现在你还不能去见金凤她娘。你知道她性子急,又患有冠心病,弄不好会出事的。先让我回去跟她慢慢说,待她思想上有个准备了,你再去见为好。至于姑妈,已随着你姑父调到铜陵去了,也容我去跟他们说好了。为金凤建衣冠冢的事,等我做好你娘的工作后,我们再商量。”
“老王这个考虑很好,事情得慢慢来,不能急。我看我们现在先去吃饭,吃过饭以后,有为和你兄弟就先在镇上住下来,待老王先回去把金凤娘的工作做顺了,你们再送金凤回家去。”齐书记说着把三人领到了镇招待所食堂,叫服务员端上早就准备好的酒菜。由于大家心情沉重,这餐饭大家只是坐了坐,都基本上没怎么动箸。
饭后,齐书记将辜有为和春满安顿在镇招待所住下来后,将金凤爹送到镇政府大院门口,交待道:“老王,一定要做好金凤娘的工作,不能为难人家春满,我看那是个好人啦!”
“放心吧!齐书记,金凤她娘虽说性子急,可是非常讲道理。这个事情怨不得春满,再说,她也非常喜欢这个女婿。”金凤爹对齐书记说。
“这就好,那你快回去吧!我们等你的回音。”齐书记说着握了握金凤爹的手,金凤爹点了下头,转身向回家的路上走去。
三天后,在沫河口镇郊村,人们按照江淮一带的习俗,为金凤灵魂的回归故里举行了仪式,并按照春满的要求,在淮河边上为金凤建了一座衣冠冢,坟前立有一碑,上书:亡妻王金凤之墓。下署:夫程春满立于公元一九七九年五月十二日。
办完金凤的丧事,辜有为准备返程,春满也想跟他一起回金银滩,但被金凤的爹娘留住了。他们说,你现在回去,家已不成其为家,就在我们这里住一段日子。再说,我们这里今年刚刚搞了大包干,我们家承包了五亩二分地的麦子,长势特好,马上就要麦收了,家里也缺人手,你就留下来帮一把。听了金凤爹妈的话,辜有为对春满说:“也好,你留下来,一方面可以帮帮大伯他们,另一方面,可以实地看看大包干到底给农民带来了什么?”
见辜有为也要他留下来,春满点头允诺:“好,那我就留下来。”
这时,齐书记也插话说:“有为你也住两天再走,你不是早就说要来看看呗!”
“是早就想来看看,现在到你们这里一看才知道,安徽的农村改革确实令人震惊和羡慕。”
“那你就多住几天,到处走走看看呗!”齐书记进一步挽留道。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辜有为笑着无奈地摊开双手。
于是,大家只得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