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疑惑地张望，渐行渐远离开车站的车，人头攒动和金属的车皮，已经遮挡了视线的方向。
妻子抱着孩子，找到了空位坐下，他坐在最外面，妻子的头，靠向了他的肩膀。只是小憩，在这漫长的路程中，短短的小憩。
离开这个村子之后，开始的一段时间妻子总会经常和家中联系，这样那样的一些生活小事，甚至一些看到听到的琐碎事情，都会讲上很久，她总是乐此不疲。但是这样的日子没有多久，忽然之间，仿佛就像是在睡过一个夜晚之后，原本留下的电话就忽然打不通了。这让他们有些担忧，似乎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还曾经寄过去几封信，但是同样没有回音。他们曾经计划是不是要回去一趟，回那个村子看看，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会在一夜之间失去联系。但是因为工作的繁忙和妻子身体一天一天的不佳，这样的计划只能一拖再拖。不过忽然的一天，当他们将最后一封信寄出去的半个多月后，终于收到了一封来自家乡的信。
哥哥，嫂子：
你们在城里还好吗，之前因为村子里的一点小事情，村子断绝了和外界的联系，电话和传真什么的都用不上了，不过现在这些问题都解决得差不多，应该再过上一个月，就能够用电话直接联系你了。
在这段时间里，嫂子的父亲不幸去世了，但请放心，他不是因为疾病或意外而死，而是安详地老去的，虽然是不幸的事情，但寺里的人说这样的去世只是换个方式生存而已。嫂子的父亲死去的时候曾让我向你们转达一句话：
“曾经同老祖宗说过，死去的亲人如果想孩子们了，便会在清明的时候变成小虫子，飞进孩子的家中。所以，如果在清明时有一只不起眼的虫子飞进了你们的家里，请不要赶走。”
大概就是这些事情了，这边的事情可以不用太担心，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只要在祭祀的日子，回来一趟就好，为他的墓碑前洒下一瓢“狐织井”的水。
……
若洺
若洺是自己同母异父的妹妹，在自己离开村子前，也是自己的孩子出生前几年，母亲与一个同村的人结婚后生下的孩子，比自己小很多，但因为那对于他算是继父、而对于她却是亲生父亲的人生病去世，在她不算大的时候已经很独立地和母亲一起生活。母亲已经不是那样年轻，身上的病也自然不少，所以整个家庭的日常生活几乎都是她在操持，但即使是这样的状况，她还确实将家中打理的井井有条，大概她本来就有这样的天赋。
不过虽然她总是忙于打点家里的事情，但似乎还是有相当不错的成绩，还考上了一所很不错的师范大学，但毕业之后，她不知是何缘由，坚持要回到村子里，在这样一个村子里唯一的中学当一个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前途的老师。这算是后话。
在收到这封信之后，他斟酌着回去一趟的时间。他明白村子里的规定，在祭祀以外的时间去祭祀是不被允许的事情，所以他计划的时间是去世一周年的日子，带上自己的妻子一道，回去一趟那个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地方。
被计划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一周年的时间很快就已迫近，就像是离去时曾望见的越来越近的火车，而这火车再度向着他驶来，带着锈，但那铁轨上却是整洁，像涂满了油似的，似乎能够看见他被切割与扭曲的脸颊。
牵着的妻子，在口罩的身后，又在他的身后，牵着的手。他们走上车。
他们的这趟，或许算得上是旅行，没有带上孩子，而是将孩子寄养在了邻居还算亲近的太太家里。那个村子，他是不愿意带着他回去的，如果不是因为什么特殊到非去不可的时候，因为他总是对村子提不起应有的好感，尽管人与人之间都那样亲近。但是，那愈发的亲近，反而弥散出的是每个人心里有着什么秘密的味道，而就是因为需要保守这个秘密，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和善。当然，这些都只是臆断，都只是他对自己内心潜在恐惧的遮掩而已。其实他不喜欢这里的缘由很简单，就是因为童年时父亲的记忆。像每一个有带着阴影的孩子的电视剧一样。
火车将一切抛在脑后，却抛不下他脑中的回忆，像是载着莫名的思绪在奔驰。或许，在这车上，有无数个人，也有无数个思绪，有的沉重，有的轻盈，但都被这辆车所承载。每一个人造的东西，似乎都比人有更强的承载力。
火车，终于到了那个自己曾经从这里出发的小镇，车轨依旧生着锈，站牌也依旧生着锈，椅子依旧斑驳，墙也依旧斑驳，似乎和自己离开时一样，这一切都没有变化过。或许每个有着年份的东西都是这样，总是试图保持着最初始的状态，就像那屋子里摆放的古早的陶器一样，就像村子里那每天穿着旧军装的老人一样，带着年轻人不能懂的坚持，不能懂的心。
在车站里迎接他的人，是一个熟悉、却比不过母亲熟悉的身影，坐在车站的长椅上，望着他们走来，站起了身子。
“若洺。”
“哥哥，嫂子，走吧，带你们回村子！”似乎比之前见到的时候开朗了许多。
他有些疑惑，还够没有到能够开车年纪的她是怎么一个人来到这里的，但当他走出车站之后，妹妹才说：“村子寺庙里的莫阳哥今天正好来镇上，就把我捎带过来了，他再将我们捎带回去的。”在车子旁站着的男人冲着他摆了摆手，笑着示意他上车，就像招呼一个长久没见的老朋友。
他也笑着回应，扶着妻子走进了车里。
“嫂子的身体还好吧……”若洺望着似乎有些虚弱的她。
“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只是总会感觉累罢了。”口罩底下的她也露出笑，虽然看不见弯起的嘴角，但弯成月的眼，大概能够看出她的表情。
车子向着熟悉的方向发动了，带着些颠簸。穿越过小镇的街，从稀稀落落的人到荒无人烟的小路，是只容得下两辆车子交错的宽度。车窗外的景色像是记忆中的走马灯，随着脑袋里的回忆快播，但不知走到哪里的时候，似乎像是空白了记忆，像是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周围的一切都不熟悉。
“这里不是通往村子的路吧……”他望向头顶不远的后视镜，镜子里莫阳和若洺的脸，带着平静。
忽然，若洺的眼睛投向后视镜里，望上他的眼睛。“这路是通往村子的，原来的老路因为之前的事情已经不能用了，只是重新修的一条路。”确实是讲得通的理由，“不用担心的，这条路比原来的更近一点，当然也不会近多少。”她在后视镜的眼笑了笑。
路旁，不起眼的一条岔路，在另一旁，似乎是车子通不过的样子，周围的树木大概决定着这岔路只能步行。
擦肩而过。
果然没有多久，就到了村子，但是村子里似乎各家各户的位置和房子的样式都发生了变化，变化到几乎让人想不起原来的状态，能够让他唤醒起记忆的，只有一张张脸，熟悉而又亲近，带着只有这个村子才有的和善笑容的脸。
忽然间，不知应该算是陌生还是熟悉的地方了。
家中原本的那辆车不知什么时候换过了，而已经没有见到之前他印象中保留的那辆，不过这也并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因为不过是换一辆车子而已，之前那辆车也差不多到了要被淘汰的年龄，已经到了需要更换的时候了。
这辆车开起来似乎还是比较顺手的，或许这里能够买到的车子无非就是这些几乎差不多的样式，也不会有什么更大的变化，所以这陌生的触感之中大概还能找到从前的感觉，或许也是因为原来那辆车一直是父母在使用，自己只在大学回来的时候稍微用过几次，本身也没有什么特别熟悉的地方罢了。
自己就在之前回来的时候经过的路，虽然只走过一次，大概也能够自己走一遍，所以虽然说是妹妹指路，但自己还能够辨别车行的方向。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这出村子中心的似乎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树林，山崖，在两边退后，在那一瞬掠过眼角的，是那比来时更加接近的岔路。
“这里……还是去往眼川的吗……”
妹妹在身边的副驾驶席，似乎突然一怔。
“是的……”
在路上，妹妹向他讲述了这个村子整个道路，还有整个村子里房屋被改变形状与位置的原因。
很简单的原因，比想象之中简单，但如果经历，一定是比想象中更加复杂。
“之前断绝了和你的联系，还有这些改变的原因，都是因为地震。”
他在电视上见过地震时的场景，那崩塌与裂开的场景，像是有什么神明降下的不幸之咒，撕裂地面，将一切人与人造之物坍塌，吞噬。还有那被撕裂的电线，被燃烧的大火，将逃不出空间的人与物包裹，将所有视线化作灰烬。
他打了一个寒噤，却像是在大火之中炙烤。
他不知道应该将车里的空调关掉还是开得更低。
墓园，像是记忆中几乎没有这样的痕迹。里面没有多少墓碑，却留下了很多空地，就像是预想着死亡。
停下的车，提着的桶与瓢，脚下带着温度的石子与沙。
“这个碑为什么没有名字？”他指着墓园的入口处，没有刻上名字的墓碑。
“1992年7月，未被阻止的灾难，重新开始的轮回。”
“这个灾难……是之前的地震吗……”若哉望向若洺。
她似乎是知道些什么的，最起码她还一直在这里，在这里留着，至少知道比她更多的事情。
“我想先确认一下。”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冰冷。
他皱起眉头，依旧望着她。
“你到底算这个村子的人吗？”像是对着一个陌生人，虽然那句子的语气里终究遮掩不住亲人间才有的情感。
“当然是的！”他有些焦躁。
“但你的父亲是外面的人。”
“但我们的母亲是村里的人！”他对这样的话语有些懊恼。他从来不愿意将自己划作父亲的那一边，而是更加的亲近自己的母亲。
“这个墓碑祭拜的，是狐家的人。”
他还记得那个小小的杂货铺，曾经的父亲经常会进去的，那时里面不过和当时自己差不多大的漂亮女孩，脸上像是涂抹上粉的苍白，或许现在的她也已经有了自己现在的年纪。但是，他却并不想与这样的同龄的人扯上关系，因为他还记得父亲一次趁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将那个女孩带回家，将她压在身下，在他与母亲的房间里。
当在走廊上与那个女孩相遇，她的眼中带着仇恨，手心里，却抓着几张钞票，皱成和她眉头一样的模样。
“我还想确定一下……”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若洺。
“你真的算得上是村子里的人吗……”
他已经不耐烦的心，似乎揉成了最紧切的形状。
“听说，你的亲生父亲就是因为知道了村子的秘密而死去的……”
“啪！”挂掉的电话，突如其来的手，紧锁成罗刹般的眼。
“你在向哥询问些什么？”他从来没有见过姑姑这样的表情。
若介退到电话旁的墙。
“叮铃铃……！”
突然的电话声像是穿透颅骨的电光。他整个人为之一怔。
他慌乱的掏出手机。
“若叶？”屏幕上，滚过的名字，熟悉的号码。顾不得眼前状况的他连忙将绿键按下。
“若叶！怎么了！”
“嗞嗞嗞……”杂音，在耳边，颤抖着透过声音的塑料网。
“哥哥……嗞……我们在学校的……嗞……储藏室……嗞……被人关住……嗞……”
“你说什么？”
“哔……”
挂机的声音。
若叶……
他一把将姑姑推开，冲出门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