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他很想找个机会,告诉父亲,一个家家花的故事,很想带父亲前去小屋,吃一碗洒满小红花的面条。
老人认出了他是谁,但是从来只是叫他大少爷,并没有喊他的名字,更从来没有要求过他什么,甚至,暗地里要他千万别告诉其他人,包括他的父母。
相比之下,他更觉得自己卑劣。
第二天他受命,陪同老太爷宴会,从早到晚,观看新买的家伎表演歌舞,吟了三首诗,得了无数称赞,人人都说他是神通。老太爷捋须自得,也赏了他一小杯酒。他喝了,醉了,一回来就睡了,梦里看到了无数的小红花,铺天盖地。
第三天一早,他再次来到小屋,带了好几样娘亲做的糕点,想亲亲热热地喊她一声,想告诉她自己所获得的赞赏。小屋房门紧锁,那片小红花也给践踏得不成样子。
老人死了,五福发现的,已经抬出去了,埋了。
老人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微笑。
五福哭得很伤心,说要是自己早一点来看她,也许她就不会死。
他没有安慰她,自己到小屋门前,连泥带土,拔了十几棵花,自己种了几棵。何景珍见是小红花,不许他种,他盯着她,一声不吭。何景珍讪讪地笑,让步了。
剩余的六七棵,他送给了五福。周妈说那花太贱,不好看,五福也不管,就将它们种在房门口的草地上,****浇水,不久那花越发越多,竟满满一大片。
何景珍来时也吓一跳,跟李佩仪交待了一声,前不久死去的一个老姨娘房门口也有这样的花,想必五福是从那里拔来的,怕有晦气。李佩仪事后,没有责怪五福,只说自己不喜红花,让五福将那花移到花园里去了。五福依旧常常到后花园里去浇水,那花在墙角铺了一地,连老太爷游园时都大大赞赏一番,还令霍子琳做了一首诗来咏花。
霍子琳咏了,老太爷很满足。
霍子琳望着老太爷得意踌躇的样子,心头窒闷重重,恨不得将那地红花都拔了。他知道,这些红花背后的故事吗?他还记得那个种植这些红花的老女人吗?他年过六旬,身边依旧姬妾成群,每隔两三年便换一批,有的送人,有的卖掉,有的送入庵堂,偶有几个不愿出去的,便搬进偏僻角落的阴暗房子,度过下半生。在他,女人是观赏动物,美丽的女子可以赏心悦目,只是再美的女子也看腻。
老太太常骂儿子们不肖,其实伯父与三叔的所作所为,根本就肖得很。
五福不明白其中的过节,只感到他心情不好,有空时便多陪他,拉他去花园里玩,故意说些孩子气的笑话逗他。
他明白五福的好心,越发对一切感到烦闷、乏味。有时候,他禁不住想,要是自己不是长在霍家,那有多好。五福所说的农家故事,让他心生向往,他也想有那样一所小房子,前面有菜地瓜棚,当然,还应该有一棵大梅树,树下长一大片花,家家花。
这个梦想,在伯父霍昭踢出那一脚之后,不仅没有结束,反而更加清晰。五福受苦,他无能为力,但是长大了时,一定要带她去寻找那样的乡下,那样的房子。
蝉鸣渐渐低落,终于安静得只剩下风,微微的风拂过杨柳,送来了池塘里荷的淡淡清香。杨柳深处,并没有霍子琳所熟悉的纤细身影。
五福为什么还不来?
她每日午时一定到花园深处的冰窖取冰的,她为什么还不来?
有几次,风吹得柳枝动静大了些,他以为是五福来了,欣喜得差点要冲出亭子去。
五福昨日不来,今日也不来,难道还卧床不起吗?
那个该死的女人!
霍子琳焦躁地转了半圈,将一碗酸梅雪泡水一饮而尽。
“大少爷。”背后传来一声轻唤。
霍子琳只觉得一盆雪水当头泼下,全身毛孔无不舒泰,他笑着回头道:“五福,你怎么现在才来?”
五福一步一步挪着,霍子琳赶紧上前扶住她。五福一声尖叫,右手还紧紧抓住取冰的水晶盒子。真要摔了,又该挨上一顿毒打了。
霍子琳忙不迭松开了手,紧接着怒气冲冲将她的袖子捋起,只见她手臂上,青一缕紫一缕密密麻麻全都是高高肿起的伤痕。
“那巫婆!如此狠毒,我去爷爷奶奶跟前告他们的状!”霍子琳咒骂道。他为五福感到心疼,又气自己的无能为力。
“这是我昨晚不小心摔的,你别老将罪名安在别人身上。”五福低声说。她在别人面前总老维护李佩仪,甚至在老太太面前也不曾说过半句不是。
“你啊你,就是太善了,她才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要是我,她骂我一句回她十句,打我一下回她十拳!她又不是你亲娘,你这些年的劳苦也算赔付过了!”
“大少爷,滴水——”
“去去去,别老跟我提这一句!我看啊,就算她将你欺负死了,你到了阎王呀跟前还牢牢扳住这一句呢。我呸,我胡吣些什么啊!”
五福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地摇摇头。自己并不是他,怎么说来说去他就不明白呢。
不过,她看到了霍子琳目中浓浓的关切,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暖意。“你好生写字吧,我取冰去。”
“五福,我盼了你两日,好不容易才见到你一面,没说两句你就要走,陪我多说几句嘛。来来来,我给你看看我的字画,这幅荷香图,昨日有人出五十两银子呢,哼哼,我霍大少爷的字画岂是难得的?”他涎着脸,将她推进凉亭内,语气中不乏献宝的得意。
五福绕着石桌走了一圈,不住地点头称好。她只学了半年多的书,略识之无,平日忙里偷闲霍子琳也教她几个字。霍子琳听见她的称赞,更是洋洋得意,忙说这幅字得到忠诚侯陈将军赞赏,那首诗得到平南王爷赏识,最难得那幅荷香图竟得到画荷大才子孟雪坡肯定。
“五福,你说说,我的字好在哪里?”他问,充满期待。
五福皱着眉头说:“墨色很亮很新。”
霍子琳整个人泄了气,指着她连声道“你这个人你这个人”。
五福抬起头,望着他,诚恳地说:“大少爷,想必你也知道,他们称赞你,是看在一个霍字。”
霍子琳心中不乐,面上笑容一时都敛去了。他之前赞赏她的忠厚老实,现在却恨她的嘴直。
他一向自负文采风流,五福却道自己沾了家里的光,难不成没有一个霍字他就那样不堪?
他下定决心,下午托小厮将字画送到另外一家字画铺,到时卖了钱再来塞住五福的嘴。
五福并不知道他心中打算,只以为自己一席话惹怒了他,忙不迭赔礼道歉。
“又道歉?五福,你别成天一副奴才相成不?看了就生气。”霍子琳真的生气了。他对五福的遭遇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觉得只要五福不逆来顺受奋起抗争,李佩仪总不能随心所欲地折磨她。
五福淡淡一笑:“我本来就是奴才。”虽然顶着霍家大小姐的帽子,她可从来不敢将自己真的当成千金小姐。
霍子琳欲言又止,提起大玉壶,在碗里倒了半碗雪泡水,笑嘻嘻地请五福喝。五福摇摇头,说身上瘀伤还未消散,不敢喝寒凉之物。
她不说还好,一说霍子琳又扎扎跳起,摩拳擦掌的,又骂起李佩仪来,连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都搬演出来了。
五福伸手掩住了他的嘴:“大少爷,别说了,她,也很可怜。”
一个女人,无夫无子,守着一座孤零零的院子,花开,花落,整整九年。她最美的光阴,她最后的骄傲,荡然无存。
她告诉霍子琳,最近,霍昭在外的小妾怀孕了,老太太已经放话,生下来如果是男孩,马上抱回来给李佩仪抚养。这一件事,彻底激发了李佩仪的心病,从昨日开始,疯疯癫癫,不知饮食,方才好不容易清醒一点,吩咐自己取冰回来。
“你别老是骂她,其实她只有我,我也只有她。”五福幽幽一叹。李佩仪的悲苦,只有她明白。
霍子琳脱口而出:“你还有我。”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霍子琳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说出了这句话,而五福也吓了一跳,红晕满面,慌里慌张地说:“大少爷,我取冰去了。”
霍子琳一把拉住她的手,突然记起她手上有伤,赶紧又松开。他热烈地盯着五福,言语中却赶紧撇清方才不慎的说话,怕五福从此一味躲着自己:“五福,我们、我们是兄妹,有事我一定会帮你的,不会让你再受伤。”
他想着等等回去,一定恳求娘亲,将五福要到自己院子中来,哪怕用雪心、琼光她们几个聪明伶俐的丫头去换。
五福的泪珠一颗颗跌落。
“是我弄痛你了吧?伤口裂开了?”她的泪珠如火焰一样灼烧着霍子琳的心,他手足无措地看着她的手,伸手去想拉住她,又急急缩了回来。
“我没事。”五福赶紧擦干了脸上的泪痕,笑了一笑。她并非因为伤口痛而笑,而是受不了霍子琳那句话。
在霍府所有的小姐少爷中,霍子琳对她最好,从来没有给过她脸色,从小到大,每次见到她都一脸笑容,从来没有叫过她丑八怪。就连绮暄绮晴避开她之后,他也温暖依旧。他在别人面前再冷酷,在自己面前从来都是一位好兄长。
或许,是因为内疚吧。
她初进府不久,他们一大群少爷小姐捉弄她,将她骗上梅树上折梅枝,霍子琳将梅树下半截都涂黑了,她下不来,心里一急,从两人多高的树上跳了下来,刚好撞上雪地里一块围栏石,额上破了一大块,鲜血汩汩而流,其他人四散奔跑,他却跑过来抱起了她,不顾鲜血弄脏了他的新衣。
“我去了。”她想绕过他身旁。
“五福,那个该死的老巫婆,拿人命不当人命,百般糟践你。你用不着怕她,我帮你出气,非狠狠教训她一顿不可。”霍子琳大声说。五福那样急着离去,还不是怕了李佩仪老巫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