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五福来了
谁也不知道后来这两人之间又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霍昭垂头丧气出来,而她静静呆在窗前,一夜未眠。第二天,她疯狂大笑,摔掉了房间里所有的东西。李家闻讯,派人来接走了她。
五福恨恨不已,可是她是霍家的养女,并不能随便到李家去,只能拜托一切她认识的人。周妈在她醒后第二天就回李家去了,梁妈也不见踪影,她身边只剩下一个芳草。
她要芳草去找霍子琳想办法,芳草却说,霍子琳为她,已经惹祸上身,自身难保了。
在五福昏倒后,霍子琳闻讯赶来,看过给包成粽子一样的她,马上赶到李佩仪面前一阵破口大骂。一直文质彬彬风流倜傥的他,怒火冲天,骂得李佩仪一声不发,只嗤嗤冷笑。二太太何景珍命令几个男仆动手,才将他拖了回去,罚他跪在祠堂门口反思,待老太爷与老太太处置。
他倒好,竟跑到老太爷面前嚷嚷,非要老太爷答应将五福从桐音院中放出,不再与李佩仪一起居住。
老太爷气得瞪眼睛吹胡子,只道又是一个霍昭,直接命家仆将他拖到堂下重重打了三十大板,直打到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腿脚不能行走。
当她从芳草嘴里一点一点磨出来龙去脉时,便挣扎着起来,要去看霍子琳。
何苦呢,她只是一个来路不明偶然撞入他们霍家的小孤女!除了他,谁会真正将她当作霍家大小姐呢。霍子琳为她,承受了种种磨难,一想到细皮嫩肉的他,竟受了三十大板,她就心如刀割。就算亲生兄妹,也不过如此吧。
芳草神色慌乱,连忙阻住她,道:“福小姐,如今大少爷为你挨了打,个个都说他对你有——你又何必去蹚这趟浑水?别落了人家的话柄才是。”
芳草这丫头,比五福大两岁,八岁时五两银子卖身进府的,给李佩仪要来侍候五福,粗眉大眼厚嘴唇,平时浑浑噩噩,吩咐到的就做,说话也有一句没一句的。五福见她竟说出如此仔细的话语,不由一震,便冷着脸道:“芳草,我与大少爷如何别人不清楚,难道你还不清楚吗?你也像旁人一般看我?”
芳草脸色变了几变,嘴唇微动,一时说不出话来,目光不住闪烁。
“你去跟梁妈说说,我要去看看大少爷。”五福不动声色。
芳草不住摇手推脱:“不行的,不行的,梁妈不给——”话一出口,她也吓住了,仿佛说了不该说的话语。
五福心中如开了个雪洞,倏地一亮。原来,梁妈有吩咐芳草小心看守着,寸步不离,不许她再与霍子琳有瓜葛。
她软硬兼施,从芳草嘴里挖出了更多的内幕消息。
因为五福与李佩仪之事,霍家闹得沸沸扬扬,霍老太太也大为震怒,将挨打后的霍子琳软禁起来,只待养好伤,就送他去城郊别院继续囚禁,美名其曰攻读经书。
与此同时,霍家已经开始为霍子琳选妻,满城媒婆四处奔走,闺秀的影像络绎不绝地送进霍家来,由二夫人何景珍亲自挑选。
看样子,霍家不久就要办喜事了。
夜色渐浓,窗外有虫鸣啾啾,远远的传来丝弦之声,淡淡的,若有如无,如丝线一般牵拉着耳朵与心,上上下下,高高低低。
窗内,烛火摇曳,昏黄的灯光照着五福苍白而尖削的小脸。芳草担心地看着五福。
五福点点头,微笑道:“这样最好,有个人管着他,大少爷也少点胡闹。早该这样了。”
这样最好。
最好他娶了名门闺秀,夫唱妇随,举案齐眉,白发到老,百子千孙……
大少爷那样的好心人,应该得到一个最好最美最温柔的妻子,如同十年前她初见面时的娘亲一样,如同神仙天女一般。
她出神地想着,心中涌起一大堆美好的祝愿。可随着祝愿涌上来的,还有一堆鼓鼓的东西,逐渐膨胀,将她的心撑得满满的,涩涩的。她眼前,浮现霍子琳明亮的眼睛,调皮的笑容,还有他孩子般得意的声音。
“好?你竟敢说这样最好?”窗外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强压着怒气。一个黑影掀开窗子,直往里头爬进来。
“啊?”芳草吓得赶紧蹲下,躲在五福的床边,牵扯得蚊帐不住颤动。
五福已经听出了这个人是谁。
虽然嘶哑,可他就是他,无论如何,她一听就知道。
她想开口,想问一问他身上的伤好了没有,想问一问他什么时候出发去别院,偏偏嘴唇像胶粘了一样,丝毫动不了。
那个黑影爬过窗子,钻了进来,摇曳的烛光映出了霍子琳的脸。
他,也瘦多了。
“五福,你觉得这样的安排对我最好?”霍子琳沉着脸,目光里热烈地燃烧着两支小小的蜡烛,这是令五福感到陌生而害怕的他。
“你不该来这里。快走!”五福别过脸去,不去看他。虽是兄妹,也不该来此闺房,给人看见,不知又搅出多少口舌!
“五福,他们要将我送走,也要将你送走,你觉得我不该来见你一面吗?你觉得这样的安排对你我最好?”霍子琳怒气渐生。
他想尽方法,好不容易才偷偷爬近五福的房间,居然听见她说这样最好。他囚禁于别院,他将娶别的女子为妻,这样最好。他想一把揪住她,问问她的心肝是何颜色。
五福不说话。他既然有力气嚷嚷,想必伤势已经恢复,不用再担心他了。
“五福,我们逃走吧,我跟你,我们一起!我卖字画,你做饭,我们会过得很幸福很开心的!”霍子琳突然握住她的手,紧紧握住不放。
五福脑袋轰的一声,似乎烟花绽放,漫天白烟灰烬。她拼命抽回手,低声说:“你快回去,你快回去!”
霍子琳的话语仿佛捅破了一层薄薄的冰,她一直逼着自己不能去相信的冰。她一直告诉自己,大少爷怜惜她,只是因为兄妹之情,并没有别的。
可是,霍子琳将这层薄薄的冰捅破了,她像掉进了冰冷的湖中,湖水淹没了她,她只感到无穷无尽的恐惧与绝望。他们是兄妹,他们只是兄妹,他们不是别的关系……
“不,我要你跟我走!”霍子琳不肯放手,也不肯离开。
他要离开,也一定带着五福离开,他不能留她一个人在霍府,他们还有无穷无尽的法子折磨她。就算伯娘不在了,老太太为了他,肯定还有动作,如今之计,两人一起及早离开才是。
五福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见霍子琳断不肯松手,情急之下,低下头,在霍子琳手腕上狠狠一口咬下。
霍子琳一痛,松开了手。他低头望着手腕,一个深深的牙齿印,渗出血来。
五福迅速从头上拔下一支银簪,将锐利的簪尖对准自己的咽喉,凛然道:“大少爷,这些糊涂话,你不必说!请你离开,我还有娘亲。”
她说得无比坚定,一点都不像平素软弱的五福。
这是个霍子琳完全陌生的五福。
“娘亲?事到如今,你还觉得她是你娘亲吗?”他悻悻地站起来,怒视着她,恨她的糊涂。
“是,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我!”五福斩钉截铁地说。
人人都觉得李佩仪虐待她,只有她,看到了李佩仪无尽的悲哀与愤恨。这霍家,谁站在李佩仪的角度想过?连过年吃团圆饭那样热闹的场合,老太太也让她在桐音院里养着。
偶尔老太太过来,说说闲话,笑一笑。可她说的是什么笑话?
“晋朝谢安的夫人反对丈夫纳妾,别人告诉她,周公制礼,允许男人纳妾。谢夫人说,周公是男人,才这样规定,要是周婆制礼,一定不这样规定。”
九年了,老太太将当初的一切归咎于李佩仪不肯给霍昭广置姬妾,李佩仪唯有苦笑而已。老太太常为自己的贤良淑德自得,不仅不反对老太爷纳妾,还善待那些小妾,就算她们年老色衰,也让她们赡养天年。
这一切,霍子琳如何知道?
他怎么知道,每一夜,李佩仪守着灯火,在窗前呆坐至半夜?
九年了,她是桐音院里的囚徒,连李家来接她归宁也不去,只一日接一日继续守下去。
“五福,在你心里,我还比不上那个日夜折磨你的老巫婆吗?”霍子琳惨然而笑。
五福不答。娘亲是娘亲,霍子琳是霍子琳,他们是不同的人,但都是她所珍爱的人。
霍子琳道:“五福,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带你走的。我会继续卖画,我的画,就算没有霍字,也一定不止五十两!”
“你卖画与我何干?”五福固执地不去望他的双眼。她笑他的天真,却为他的热诚感动,但是她心里很清楚,自己的明天里不包含着他,他的明天里,也不会包含着自己。
霍子琳只有苦笑:“呵呵,五福,你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看你不是涌泉,是涌血!”
他又从窗子爬了出去,回过头来,重复一遍:“我一定会回来的!”
五福全身失去了力气,伏倒在床上。芳草如梦初醒,慢慢从床边站起来。
“福小姐,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情的。”她发誓。她虽然蠢笨,也知道此事的严重性,一旦泄露,不仅福小姐与霍子琳,连自己也大祸临头。
五福不语,暗暗捏紧了自己的拳头。
二太太曾经说过,忍无可忍,重新再忍,无论如何,自己要忍耐。
夜色很浓了。
远处的丝弦之声也沉寂下来,只有窗外的虫儿,依旧快乐地歌唱着。
那一夜,霍子琳的来访如同夜露,悄悄地蒸发了,不留一点痕迹。
三日后,六月十八,大吉,宜嫁娶、出行。
一大早,两辆马车分别从霍府出发,一前一后,出了门前大街拐角,一左一右,嗒嗒分开了。
第一辆马车,将霍子琳送往城郊的别院,他将在那里苦心攻读经书。
第二辆马车上,坐着一脸宁静的五福与东张西望的芳草。她们,将往李府侍候李佩仪。
李府昨日传来书信,道李佩仪心里挂念五福,着五福前去看望。霍老夫人特意传她去,好生训了一顿话,不外乎女不念母过,女子以柔顺恭谨为正道,去了李家,一言一行都须格外留心,不可失了霍家的脸面。另外又说了一些牵挂李佩仪祝愿她早日康复的暖洋洋话语,仿佛李佩仪是她心头坐着的第一个人。
五福脸上不由浮起淡淡的笑意,充满讥讽。
昨日,霍老夫人还没有叮嘱完,梁妈就上来附在她耳边细细説了几句话。霍老夫人眉开眼笑,一脸皱纹都泛开了,连连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又道如若准确到时为菩萨装金身还神。她转眼见到五福还跪倒在地,不耐烦挥挥手,让五福去三太太处领几身新衣裳。
五福出厅时,在堂下见到霍昭身边的仆妇陈妈趾高气昂,连自己的问候都不屑一顾,才恍然大悟。看来又是霍昭遣来禀告小妾怀孕情况的了,想必抽签或者算命时说怀着男胎吧。
“福小姐,你说李府是不是比我们府规矩还多?我们府出了两名皇后,他们李家也出过不少后妃的,连太后也是他们李家的呢。”芳草又兴奋又害怕地问。
五福淡淡一笑:“记得老太太的交代吗?少说多做,听话办事。”
芳草吐了吐舌头,紧紧闭上了嘴。
李家——李家同样权势惊人,根深蒂固,甚至比霍家还要久远。据说在先帝驾崩当今皇上登基的过程中,霍老太爷与李老爷都立了大功。李老爷乃皇上亲舅,太后之弟,本来太后要立侄女,即李佩仪的三妹李佩容为皇后的,可惜皇上一意孤行,立了霍老太爷的女儿霍素微为后,纵然无子也并不废后。李佩容才貌双绝,仅仅立为淑妃,连贵妃都不是,在霍素微死后也不能再往前一步,在霍离离进宫后又给她压下了一头。后来好不容易立为皇后,却又因巫术诅咒霍离离的牵连病死,霍离离母凭子贵升为皇后。李老太爷吐血而亡,李佩仪长兄李恒升右相,最近几年,他一直与霍僧达明争暗斗,要争左相之位。
因此,霍李两家以前是同盟,明着是姻亲,暗地里渐生龌龊。
马车驶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到了驸马街李府。
五福已经没有十年前初进霍府的慌张与惊奇,目不斜视,一直到马车从后院侧门驶进、停下,李府的仆妇撩起车帘子,她才慢慢下车。周妈站在车外,一见到她就扑了过来,喜不自胜。附近疏疏密密站了十来个仆妇丫环,都是对传说中的福小姐比较感兴趣的。
因为李佩仪的倔强,九年来一直不肯归宁,所以五福仅仅是十年前曾随李佩仪来过李府一次,只隐约记得李府到处人声鼎沸,有个胖乎乎的老太太搂住自己叫过几声可怜见的,还有一个小个子男孩花团锦簇浑身香喷喷的跟在自己背后转悠,他的名字好像叫——实在是想不起来了,仿佛有个什么香字?
周妈搀扶着她,慢慢地转过花树,绕过长廊,又穿过几重院落,远远的就听见那只鹦鹉雪娘熟悉的叫声:“五福来了,五福来了!”
雪白的雪娘如箭飞来,落在五福的肩头上。
五福伸过手去逗弄它,笑道:“你这丫头,好不调皮!”“雪娘乖,雪娘最乖!”雪娘不高兴了,叫个不停。
“你就是那个好心的福姐姐吧,你真厉害!”屋内迎出来一个高挑的白衣少年。
令五福奇怪的是,他一口就叫出了五福的名字,还噔噔跑了过来,一脸明媚的兴奋,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比五福稍微小一点。
好心的?这个头衔从何而来?
随着他的接近,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差点将五福熏得打了个喷嚏。
五福心里一激灵,他,不会就是记忆里那个什么香少爷吧?
少年微微一歪头,朗声笑道:“福姐姐,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不?”
“香少爷,别皮了,表小姐初来乍到,别吓着她。”周妈及时解了围,引着五福进去见李佩仪,香少爷并没有随后。
李佩仪卧在一张矮榻上,膝盖以下拢着一张厚厚的锦被。
二十日不见,李佩仪完全变了样,不施脂粉的脸塌了下来,两只深陷的眼睛里也再没有疯狂的炽热,而是静静的,如积满落叶的水潭般泛着蓝黑的光,微弱,无力。而垂在榻上的一只手,瘦骨嶙峋,青筋暴露,腕上的一只碧玉镯子用红绒线紧紧缠住了才没有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