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去你该去的地方
五福大惊。为何二太太竟主动将女儿嫁给一个比自己还老的男人?难怪她最近一直眉头不展。想起何景珍迷茫的讨好的笑脸,她心下又一片黯然。她在这家中,也没有别的可以依靠,苦苦熬了三年,霍明回来了,升官了,她并没有享受到该有的荣耀,在月典国遭受三年苦难的霍明,虽成了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反而看破了似的,与他的两位嫡出兄弟一样肆意享乐。霍老太爷已经从初始的大怒,变成不管不问,只道朽木不可雕也,由得他们胡闹。幸好,经过九年前的大变,他们也稍微收敛。
绮暄的婚事,也轰轰烈烈的议开了。她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在老太太面前当面撂下一句话,除了童峥,她谁也不嫁。老太太气得半死,将林美钿召了去,狠狠训了一顿。林美钿本来早已看好娘家的侄儿,要将绮暄许配给他,回去,又将绮暄大骂一通,绮暄不为所动,一百个不依,只道要让她嫁给别人,她宁可死。
林美钿气自己平日太宠女儿,如今管教不了,打不得,骂了又没用,便指使仆妇将她锁在房中,不给她出去。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房中的窗子给砸坏了,绮晴居然连同房中细软不见了。饶是林美钿平素如何好强,此时也半个字作声不得,命人在府中各处搜寻,又不敢给老太太知道,下了死令要下人隐瞒。
这霍家的事,如何瞒得过老太太?专门派了个老妈子来,狠狠训斥了一顿林美钿,要她赶紧将女儿找回来。绮暄会去哪里,她们都心知肚明,只是堂堂月王府,岂能直接上门去要人?老太太便命霍明出面,霍明去了,童峥道并没有见到绮暄,不信可以派人来搜。霍明自是不敢,与霍晔派人在王府前守了三日,都没有动静,那绮暄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凭空消失了。
林美钿哭得死去活来,卧病在床,水米不粘牙。老太太突然想起一人,下令去霍子琳所住的城郊别院搜寻,本以为绮暄一定在那里,谁知将那里寸寸搜过,连绮暄的影子也没有。
人人都以为绮暄给拐子拐卖了,又四处去妓院、牙子那里打听,也没有见到这样一个女子。五天后,绮暄突然在林美钿面前冒了出来,洋洋得意,道:“还逼不逼我嫁?再逼的话,我下一次永不回来了。”
林美钿又惊又喜,竟昏了过去。
五天来,绮暄究竟躲在哪里?
这个问题,就算是老太太大发雷霆,动用了家法,绮暄也没有说出自己藏身何处。
五福与绮晴事后也问过绮暄。
绮暄笑而不答,只道小女子自有妙计。
五福搔她痒痒,绮暄躲不过,才说自己带了干粮和水躲在祠堂里,就想吓唬吓唬她娘,没想到将事情搞大了,满城皆知,老太太更是怒不可遏。如今,真的想偷跑也不行了,去到哪里身后都粘了一大堆苍蝇。
五福与绮晴望着不远处密密麻麻一堆仆妇,也哭笑不得。
“枉我对童峥一片痴心,他怎么不来救我呢?”绮暄嘀咕着,五福与绮晴只有相对苦笑。李佩仪死后,绮暄觉得五福对自己已经构不成威胁,对她的态度也大为亲密。
“福妹妹,你要不要逃?私奔很刺激的。”绮暄语不惊人死不休,吓得五福连忙摇头摆手。
“迟早我还要逃的,就算被绑着上了花轿,我也要逃出去!”绮暄发誓。
逃,逃出去。
“你不要说这些,仔细她们又去报告了老太太。”绮晴大惊失色,连忙制止她,回头见不远处的仆妇并不十分留意,才神色稍定。
“逃,我就是要逃。福妹妹,你跟我一道走,你不是要去找琳哥哥吗?”绮暄压低声音说。
霍子琳。
五福轻轻摇了摇头。他已经将为怀德郡主的夫君,与己无关了。自己只要能知道亲生爹娘的信息,就悄然离去,从此在乡下侍奉双亲,不再回来。
李佩仪死后,五福仿佛将一切都看淡了。霍子琳,也离她越来越远,遥不可及。
他可以天真,可以任意妄为,她不可以。
绮暄可以任性,她不可以。
“你甘心?你真的甘心这样?琳哥哥一直对你——”绮暄气极。
“我只等到我爹娘,我就走了。”五福说。
“霍家,不会放你走的。”绮晴阴阴地说,“霍家,从来不做亏本生意,尤其是老太太。”
五福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层。霍家养她十年,岂会因为李佩仪一句遗愿就白白放自己离开,无论如何,霍家长房孙小姐这个名号,还是价值不菲的。
可是,她宁愿相信,相信老太太尊重李佩仪,或者说,可怜李佩仪,遵守她们之间的约定。
一个丫鬟慌慌张张闯了进来,双手按膝,气喘吁吁,道:“晴小姐,不好了,快回去,回去!”
“什么事?”绮晴站了起来。
“大少爷给人刺了一刀,送回来了!”
什么?霍子琳给刺伤了?伤得重不重?
五福只觉得一块大石飞来,重重击在头顶,身体晃了一晃,定过神来,拔腿就跑,往青藤院中奔过去,绮暄与绮晴也跟在后面。
青藤院中里里外外围满了人,远远就听见老太太怒不可遏的骂声:“胡闹!真正胡闹!叫曈儿来,我打死这不长进的东西!”
五福顾不上老太太,从人群中挤了进去,冲到霍子琳房间的门前,反而扶着墙壁,不敢进去,只怕看到一个奄奄一息的霍子琳。
旁边的下人不住细语。五福定神一听,才知道,原来霍子琳受伤,乃是因为随四爷霍曈去醉红楼,为一个雏儿与其他客人争风吃醋,闹了起来,给人直接在腹部捅了一刀。
五福身体一颤。
为一个雏儿挨一刀,果然是霍家的孝子贤孙啊!一个个都这样!
“伤得怎样?大夫,伤得怎样?”帘内传来何景珍紧张的声音。
“还好,还好,差点成大祸了。”
“总算上天保佑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老太太感激不迭。
五福悄然离去,背后满是下人叽叽喳喳的议论。
骗人的,一切都是骗人的!
五福在房间内默默垂泪,胸中激荡不已。方才下人的议论,明确告诉她,五福,你不过是痴心妄想,人家大少爷并不将你当做什么。去妓院,玩雏儿,大少爷就是霍家大少爷,家学渊源!
以前听说他去醉红楼厮混,以为不过是随喜而已,现在连刀子都挨了,可见有沉迷。他对自己所说的话语,不过是风过耳,只怕他也说过就忘了吧。
饭菜端来早凉了,芳草在旁说也不敢说,劝也不敢劝。
五福立定决心,从此真正心如死水,只作回乡的打算。
霍子琳卧床半月,她竟不曾去探过一面,问过一句。
绮晴偷偷过来,叫她去看看哥哥,说哥哥当着众人不曾提起她,身边无人时,总向自己问起她的情况。
五福冷笑不已,只道有空就去。
直到霍子琳伤好离家,五福到底不曾去。绮晴心里埋怨她狠心,却不好当面说她。
那绮暄趁着霍家内人仰马翻之际,竟又偷溜了,再不露面。绮晴偷偷去祠堂看过,祠堂里根本没有人,不知道她躲哪里去了。
老太太发话,只当从来没有养过这样一个孙女。霍老太爷也下令,不许霍晔他们去寻人,就当绮暄死了。林美钿欲哭无泪,暗恨自己只顾看二房笑话,放松了警惕。
霍子琳的婚事取消了。那怀德郡主大发雌威,道要成婚了还这样,将来还了得?不依不饶,竟单方面退了婚。
霍明自是恨恨不已,何景珍也暗中流了无数眼泪。但是自己儿子不对在先,怨不得别人。
霍老太太将四爷霍曈押到祠堂,跪了一天,打了他三十板子,霍曈也满不在乎。霍老太太老泪纵垂,说只怕又是一个霍昭。
府中纷纷扰扰,五福只躲在桐音院中,自成一统,丝毫不关心他人之事。霍老太太心乱如麻,一时之间也顾不得她。
一日,五福正在床上绣花,芳草突然跑回来,说老太太处有人找她,是她的乡下亲戚。乡下亲戚?五福只道是自己的亲生爹娘找来了,大喜过望,连鞋子也没有穿就跳下床,还是芳草拉住,为她穿了鞋子。
爹,娘!
在她失去了一个娘亲之后,他们终于找来了!五福一步步向前,先快后慢,将到老太太门口时,竟全身无力,不能行走。
“不怕,福小姐,我们去看看,是也罢,不是也罢,先见上一面看看。”芳草安慰着,用力搀扶着她。
如何不怕?怕是真的,多年不见,见面竟认不得,更怕不是真的,见了再受一次打击。爹娘的面容,十年来,自己已经记不真了,如何分辨?
见了面,向老太太行了礼,一个瘦小苍老的妇人,四五十岁,一见五福就扑过来喊我的儿啊,搂住她紧紧不放。五福虽然激动,却睁大双眼,细细打量那个女人,见她尖嘴凸额,浅眉细眼,并没有丝毫自己熟悉的印象,便僵硬如木,冷冷地道:“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阿福,我是你娘啊,你认不出我了?这些年,我四处流浪,吃了多少苦头,苍老了些你就认不得我了?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竟安心做大小姐不想认我这个娘?”那老妇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好不伤心。
五福虽然很想见到亲生爹娘,但是很确定,这不是自己的娘,径直走到老太太跟前拜倒,道那并不是自己的娘亲。老太太着她仔细瞧瞧,说人老了会变的。
“不,不是,我娘眉角处有朱砂痣,这女人并没有。”五福冷静地说,“口音岁数也不像。”
老太太唤过那女人来看,果然没有,便叫人送她出去。
那女人狡辩道自己因为觉得那颗痣不好,用药水点掉了。
五福问:“你的痣在左边还是右边眉角?”
那女人望着五福,眼珠四转,哭哭啼啼道:“你一心只想做千金大小姐,不想认我这个娘,我说左你肯定说右,我说右你肯定说左,如何使得?我不说。”
“五福,你说说,在左还是在右?”老太太道。
五福刚要说,见老太太身后的琉璃偷偷做了两个手势,心神一转,便道:“我说左她也会说左,我说右她也会说右,要想个法子才好。”
“法子有的是,这有何难?老太太,我斗胆出个主意,让五福先写下来,再让那女人说,两下对证,可好?”琉璃笑着道。
老太太呵呵而笑,道:“你这猢狲,鬼主意就是多!”
于是,五福在纸上写了,交给琉璃。
那妇人说,她的朱砂痣长在左边眉角。
琉璃摊开纸条,笑了,说:“老太太,您瞧瞧福小姐的。”
老太太一看,立刻吩咐将那招摇撞骗的女人打出府外,再不走,送她去衙门治罪。那女人爬起来,飞一般往外扑了。
老太太道:“可怜,我本想为你找到亲生娘亲,也算了却你娘的一桩心愿,对她有所交代,没想到撞上个骗子。你心里也不好受,先回去吧。”
五福纸条上所写的是,她娘亲左右眉角都有颗米粒大小的朱砂痣。无论那女人说左或者右,都不对。老太太自然将她赶了出去。
五福缓缓行走,闷闷不乐。
本以为找到娘亲可以离开这里了,谁想来的竟是个骗子?
转眼间,五福的弟弟满月,府中大摆筵席,好不热闹,满朝文武几乎都来了。五福仍是一身孝衣,独自一人留在桐音院中,听着远处的丝竹之声,想起李佩仪,不由泪落如珠。
背后有点响声,她回过头来,见竟是多日不见的周妈,不由又惊又喜,扑了过去,搂住她,连声追问周妈这些天去了哪里。
周妈顾不上回答,只催她换衣服,见她不明所以,一把将她的孝衣扯了下来,又从衣柜中翻出芳草的一套蓝布裙,三两下给她穿上了。
“周妈,你干吗?”五福惊慌地问。
“我要你去跟我见一个人,他有你娘留下的话。走,快走!”周妈催促着。
“谁?你不说清楚我不走!”五福坚持。
“表少爷。你娘亲留在了话语在他那里。”周妈道,“我岂会骗你?我对着小姐的灵位发誓,我绝对不做半点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不想知道你娘亲临死前跟老太太说的秘密?”
提到李岳襄,五福不想去,但是见周妈一脸真诚目中带泪,想想她也不会为难自己,何况秘密——她一直很想知道娘亲临死前跟老太太说的悄悄话究竟是什么,便跟着周妈,偷偷溜出桐音院,低着头,躲躲闪闪,竟穿过后花园,穿过赴宴的宾客,就要出门去了。
“周妈——周妈,好久不见,这些天你竟到哪里去了?”以前在霍子琳身边服侍他的丫头雪心拉住周妈,亲亲热热地问。五福不敢停留,低着头,一直往前去了。
周妈暗道一声不好,这雪心最会观颜察色,万一看出破绽,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只得随口敷衍了几句,找个借口摆脱了,急急往后门而来。
霍家弥月大喜,众下人各有赏赐,后门的门子喝得有些醉醺醺的,竟没有细辨,放了五福与周妈出府。
周妈一出府,不暇细说,就拉着五福飞奔,左拐右拐,到了一条窄巷。那里早有一位妇人等待,不言不语,给五福换上男装戴上一顶男帽穿上一双男靴,又扶她出来,拐了几个弯,上了一辆马车,挥手告别。
直到马车嗒嗒奔驰了,周妈才擦拭着额上的冷汗,长长舒出一口气。
“周妈,你为何这样神秘兮兮的?”五福提着的心也随着周妈舒出的那口气放了下来。
周妈虚弱地笑笑,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马车迅速向前,不久出了城门,继续往山间驶去。
五福不由惊慌起来,道:“周妈,我们要去哪里?”
“去你该去的地方。”周妈说。
五福满心惊恐,事到如今,也只能随遇而安了,心底里不免暗暗恨自己的毛毛躁躁。霍府中如果发现自己不见了,肯定乱成一团了吧。
天渐渐阴暗,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车子在山间转来转去,五福竟不知身在何处了。
直到天黑时,马车才停了下来。五福在周妈的搀扶下走下来,见是一户农家小院,院中搭了一间瓜棚,棚上缠绕着绿叶与小花,还吊着大大小小的瓜。棚下一角放着两层的竹鸡笼,笼里传来小鸡叽叽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