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小夫妻
何景珍讪讪地笑笑:“只是担心你。”
“谢了,不劳费心。”五福似笑非笑瞟了她一眼,道自己累了,要休息。何景珍只好告辞,到底不放心,又唤了仆妇家丁过来询问,一路并无可疑,的确是回来时马踢到了石块滑到而摔伤的。
何景珍暗笑自己大惊小怪,五福经此兜兜转转,心力交瘁,应该不会玩什么花招了,就算玩,也飞不出霍家的五指山。
自从隆福寺回来后,五福魂不守舍,呆呆怔怔的,有时候夜里也突然大叫惊醒,再也无法入睡,只在房内焚香磕拜,口中念念有词。
何景珍见她渐渐消瘦,心中奇怪,问她,她只说没事,暗中问青葵,青葵支支吾吾不肯明言,经再三逼问,才说了五福的种种怪状。
何景珍向老太太禀告了此事,老太太叫她不可声张,暗中留意,看看五福可是又做下不端之事。
五福主动向何景珍提出,要求要请法师到桐音院做法事,问她原因,她神色慌张,只道不是好事。
“我的姑奶奶,一家人还用得着隐瞒?该说就说,你说了出来,婶娘还可以帮你参考参考。”何景珍柔声劝解,青葵绿草也在旁边怂恿,说二太太经历得多,说不定也知道个破解之法。
原来,最近五福常常梦见一个浑身湿淋淋的妇人,伸出双手问她要东西,她问要什么,那妇人怪笑道“你知道的你知道的”。
何景珍一听,面色全变,握了握拳,问那妇人何等模样。
五福想了想,说凸额深目,面色黝黑。
何景珍心中清楚这是何人,只是还抱有最后一丝希望,问:“她的鼻子怎样?”
“鼻子,是蒜子鼻。啊,对了,她的眉毛比较怪,不记得是左边还是右边的眉毛,中间断了似的,好像曾经伤过,不再长回来。”
何景珍按捺住内心深处巨大的恐惧,略略安慰几句,便告辞,急急走到老太太房中禀告此事,又道:“是死鬼高大人的死鬼原配刘氏无疑,在皇后娘娘的崇光殿中我见过的,老太太也见过不是?五福却未见过,真要捏造也捏不出这样活生生的来。据说死鬼高大人对她不好,两个儿子又不贤,她自己当日便是腊月初八跳的河,尸首漂了三十里才找回来的。”
老太太想了想,觉得那死鬼刘氏的确是五福所说的模样,五福就算要捣鬼,如何作得出刘氏的真实模样?她从来没有见过刘氏的。心底也十分害怕,便觉遍体生寒,忙念佛不迭,念了没几句,吩咐何景珍不可告诉五福那人是谁,又赶紧请人来做法事。
老太太年高体弱,受了一惊,便也做起噩梦来,梦见那死鬼刘氏向她追问丈夫的下落,又几度梦见李佩仪跪在面前哭泣,问她为何薄待五福,道干脆要五福下去陪自己,免得在人间活受罪。
老太太从此生起病来,向何景珍打听五福,听说她也病倒在床,痴痴呆呆的,有时候说胡话,有时候认不得人,一发相信梦中李佩仪所说是真,觉得五福也命不久矣,有时候也为她掉几滴泪。
霍府中渐渐传出谣言,只说桐音院有鬼,传得沸沸扬扬,道有人看到白衣长发的女鬼在墙头上飘,绮晴小姐便是因此惊吓了一回,说得有鼻有眼的,虽然何景珍勒令禁止谈论,哪里禁得住?何景珍也派人仔细查探了,桐音院中并无可疑踪迹。
一日,五福又在绣像,听得远远似乎有尖细的哭声,停下针,侧耳倾听,果然是哭声,忙吩咐青葵出去打听究竟怎么回事。
青葵回来说,大少爷霍子琳不见了,老太太哭晕了,二太太哭喊着要景无双赔儿子的命。景无双也哭着,要二太太赔她的丈夫。
“不见了?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不见了?”五福问。
上次霍子琳与五福相会之后,老太太吩咐将他继续囚在月波无双府,那霍子琳吃饭睡觉读书写字,一切正常,不知为什么,突然就不见了。
“不见了,好,不见了,好。”五福听了,怔怔坐了一会儿,早早上床睡了。
何景珍疑心霍子琳又和五福合谋私奔,亲自来桐音院打探消息,听得五福如此反应,也不由一愣,第二天清早,满府惊哗,那五福居然不见了,翻遍了整个桐音院也看不到,金银细软丝毫不动。下人纷纷传说五福给鬼抓去了。
老太太逼问绿草,绿草道五福与自己不亲,最亲近的是青葵。那青葵翻来覆去就是一句“我睡醒时福小姐已经不见了”,再说不出第二句。
不久,有人来报,后花园直通素水河的花渠边上发现了福小姐的脚印,还有一块钩碎的裙子碎片。
这回与五福第二次出走不同,没外人接应,她如何过得墙头?
慕容生武功尽废,不可能越过墙头来救五福,童峥远在天边,久不通音讯,也不可能是他。
老太太与何景珍惊魂未定,又吓一大跳,都道是那死鬼刘氏勾的魂,着人顺着素水河寻找,寻觅不得,只得将房内的旧衣服包了,葬在隆福寺外。
霍家人只道五福失踪是鬼魂所为,没想到五福经过去年脱衣验清白及今岁逼嫁高玫灵牌两事,心思已大变,“忍无可忍,重新再忍”的信条彻底破灭。
她为霍家声誉着想,霍家人却令她忍受了难言的伤害,甚至在高玫死后,还硬是将她抬到高家,他们,何曾真正将自己看做霍家人?
霍子琳说得没错,霍家,从来不做亏本生意,他们要她做的,为的是霍家,而没有一丝一毫考虑到她的幸福快乐。
当她在霍子琳怀中被发现时,她只对景无双一人有歉意,对何景珍?一点也没有。
以前根本不敢相信,纨绔子弟霍子琳会与自己一起经历、熬得住卖画绣花的寡淡日子,更不相信他喜欢自己,不是一时的喜欢,而是一辈子的喜欢。
当他在何景珍面前宣布“她不是高夫人,依旧是霍家人,我要娶她”的那一刻,她决定了,自己从此要相信他,相信他会为他们之间的幸福着想。
念佛、绣佛像,不过是迷惑何景珍与老太太的手段而已,她缩在桐音院内,低眉顺目,不与他人多说一句话,更不曾去过月波无双楼附近。
五福与霍子琳早已恢复了联系。
第一回的消息,是一个偶尔来霍府的薛婆子传递的。薛婆子走千家过万户,卖点首饰零碎什么的,以前与林美钿打得火热,林美钿病倒后,她便一味奉承何景珍。五福对这种人向来没有好感,不想一日薛婆子随绮晴进来桐音院,打开匣子,让她挑选首饰,绮晴也在旁边不住怂恿。
五福本来不想要,眼光一扫,偏偏看见一支梅花簪,心中一酸,便买了。薛婆子将那梅花簪大大夸了一番,特意附送了一个窄窄的香木盒子,盒上贴了一个小小的福字。五福心一动,便将盒子接过,随手交给青葵,又低头看其他首饰。
旁边监视的仆妇道那盒子异常精致,便要了过来细看,左右摩弄一番,见并无可疑,才交回青葵。五福又买了一支珠钗,放入盒内。
夜深人静,五福见那监视的仆妇头一点一点的在打盹,轻轻的将木盒抱过身边,左右摩弄,见并无夹层,暗自奇怪。
福字不奇怪,梅花簪也不奇怪,但是两者一齐出现,就太过巧合了。她忽然灵机一动,伸手去揭那福字,吐了点唾液,才将它轻轻揭起了,藏在枕头套中。第二日,早早捏在掌心,出去一看,发现背后果然有字,乃是腊八隆福寺五字,于是才有腊八节隆福寺之行,到了那里,见到的却是一个想不到的人。
翼,童峥身边奇怪的乞丐王。
自从离开月王府,五福已经尽量不去想与童峥有关的一切,包括翼,这个待她如妹妹的大哥。
翼并没有与她说话,只时不时在她身边出现,后来寺内僧人一开始分发腊八粥,众人汹涌而出,一群乞丐奔过来,五福与仆妇挤散了,翼挤到她身边,与她说了一番说话,道霍家如今一门妇孺,无人做主,又教她装神弄鬼,平安离开霍家。
霍子琳无故从月波无双楼失踪,自是翼所为,当晚五福早早装睡了,到了四更起来,翼从窗外将她抱了出去,神不知鬼不觉的,悄悄送到僻静的住所,在那里与霍子琳相会。
“为什么帮我?”大恩不言谢,五福只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想到一个人,但是他怎么可能会送自己去另外一个男人身边?
“有朝一日你会知道的。”翼避而不谈,将他们乔装打扮后送出城,直奔合州麻城。
五福重新回到了美丽的梅林,不过两月,已经恍如隔世。
翼催促他们继续上路。
“哪里?”霍子琳并不太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
“五福知道。”
翻过几座山,走三日三夜,那边就是家乡。五福想起娘亲的话语,甜甜笑了。翼并没有驱车走山路,而是兜了一大圈,整整走了十多天,才从一个缺口进去了,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田野,丘陵起伏,一条小河如带盘旋远去。
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五福啊一声尖叫,道:“那边!那边!”
几个农人走过,风里送来他们的谈话。五福继续尖叫:“是,是,我的家乡话!”
她激动得满脸通红,霍子琳与翼都微笑着看着她,目光中满是宠溺。这个小丫头,离家十年,终于踏上回家的路了。
看着很近,马车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奔驰,也不知经过多久,才停下来。
五福做梦似的,跳下马车,往她熟悉的老梅树奔去,梅树虽老,也簇拥着满树繁花。她紧紧抱住那棵树,泪水哗啦啦地流淌。
她的梅树,她的梅子,她的童年记忆!
梅树附近那所草房子便是她家的——起码过去是,她抬眼望着如同从记忆里拔出来的草房子,不由叹了口气,一模一样呢。
“你不进去看看?”翼坏坏笑着。
“五福,去吧!”霍子琳鼓励着她,轻轻一推。
五福止不住脚步,踉踉跄跄往前。
推开篱笆门,门边上一棵老桑树,她有点伤风感冒,娘亲便摘了桑叶用筷子舂碎,兑上一碗热水,让她喝。有时候也买一块豆腐,煎一煎,煮汤,黄澄澄的豆腐,加上几张桑叶,好喝。
顺着门向前,是白沙铺的路,路两边各有一个瓜棚,天冷,瓜叶凋谢枯黄,在风中瑟瑟发抖。一只花色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来回寻觅着虫子。五福禁不住咯咯叫了几声,老母鸡也咯咯叫着,张开翅膀,朝她冲过来,吓了五福一大跳。
如果,房门一开,走出娘亲,就太完美了。
房门果然咿呀一声打开了,走出一个腰粗膀圆的后生,腰间端着一个簸箕,抬眼见到他们,也不由一愣,望着五福,忽然道:“你是——”
“我是阿福,阿福!”五福望见他嘴边的一颗黑痣,泪水刷刷向下,纵流不休。
那后生手一松,簸箕跌落地上,碎菜叶散落一地,老母鸡咯咯叫着,低首冲过来,小鸡紧随其后,都跑过来啄菜叶了。
“三狗,谁啊!”随着一声脆生生的问话,房内走出来一个蓝布裙的青年女子,手中抱着一个婴儿,见了五福,不由一愣。
“她是谁?”蓝布裙问,语气中立刻腾腾升起浓浓的火气。
“她啊,她就是我常常跟你提起的阿福妹妹啊,她回来了!”王三狗叫道,连忙请五福进去坐,又笑着请翼、霍子琳进去。
王三狗的妻子听说是五福,态度大变,马上将孩子交到丈夫手中,亲亲热热地挽住五福的手,一边抹泪一边絮絮叨叨地感叹命运。
五福更是感慨万分。
十年,跟她老是打架的三狗竟然已经娶妻生子了。
当年发大水,三狗同样跟着人家一起逃难,不久便和家人失散了,到处流浪,什么都做过,后来慢慢的摸回这里,给人家做短工,慢慢的就娶了老婆,生了孩子。
“这房子?”五福诧异,发过大水,又都十年了,为什么自己家里的房子还完好如初?
“这房子是两个月前一位公子出钱建的,建好之后请我住进来帮忙照理,说有一天你会回来的。”王三狗憨憨地笑着,完全不是记忆里那个粗暴狂妄的男孩子了。
童峥。五福心中刺痛,抬头望见霍子琳关切的目光,又按捺住了所有的不安。
“阿福,你呢?你爹娘呢?”王三嫂关切地问,“三狗啊,经常提起你,说你又乖巧又孝顺,希望你能过上好日子!”
五福心中一酸,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道:“我娘找到了,还好,我爹爹不知道失落在哪里。”
王三狗马上安慰她:“哎,别急别急,你看看,这千里迢迢的你都找回来了,你爹那么大一个人不能找回来?除非——”
王三嫂飞快打断了丈夫的话:“除非你爹爹发了一大笔横财,娶了好几个老婆生了一大堆儿女,忘记你了,哈哈。”她狠狠地横了丈夫一眼,又对五福笑笑,叫她不要担心。
翼立起,朝他们点了点头,走出去。王三狗他们三个说得高兴,没有注意,霍子琳却留心到了,跟到门外。
“为什么要帮我们?”霍子琳低声问。
“为了她。”
为了她,还是为了他——童峥?
霍子琳知道这是一个含糊而相似的答案,不管为了谁,翼都出手相救,将他们带到了这样一个世外桃源,远离霍家纷争。
可是,他还是坚持要问:“是哪一个他?”
翼皱紧了眉头。
“就算为了童峥吧。”
他的眉宇间,有挥之不去的惆怅,为的以后再不能相见吗?
“往后,你要好好待她。霍家人并不知道你们的所在,安心生活吧。”他迟疑了一下,补充道:“景无双她……”
他也不知道说还是不说的好。
“她怎么啦?”
翼告诉他,景无双出家了,自己绞掉了所有头发,昨天刚收到的讯息。
霍子琳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反而压上了重重大石。
景无双,他和她之间,从来没有夫妻之实,却背负着夫妻的枷锁生活了三个月,彼此折磨,平心而论,自己对她,真的很差,不,甚至很过分。他回想起新婚之夜,将她衣服撕了,吩咐仆妇将她拖出去,绑在楼顶,任冷风吹袭,自己百般戏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