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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芹菜应声提着大铁壶出来,到她和奶奶的房子里拿了茶壶茶碗,又把奶奶的小炕桌摆到院子里,把茶壶、茶杯放好,然后给茶壶里撒了茶叶,又把大铁壶里的开水冲进茶壶。芹菜做这一切井井有条,从容不迫,似乎刚在院子里发生的一切她都不知道一样。

男人在一旁翻来覆去地看着他的手,蹙眉咧嘴喃喃自语:“这养了一院子的疯狗么。”

我偷觑一眼,瓜娃真够狠,把人家的手咬了一圈深深的牙印,中间几处咬破了,渗出了紫红的血。

奶奶给每个茶杯里沏满了茶,悠悠地说:“怪你自己,不要动不动拿那么一个烧鸡腿到处招摇,谁又不是没见过,刚才要不是我瓜娃咬你这一口,我早就叫你给毙了。国民党的老毛病就是改不了,对老百姓跟凶神一样,见了日本人跑得比兔子都快。”

男人对我说:“把枪给我。”我不给,奶奶说:“给他,”又对瓜娃说,“他再敢拿枪对人,你就咬。”

瓜娃一本正经地连连点头:“嗯。”

我把枪还给了男人,却又想起了我从他们那儿顺的那把手枪,不由得看了奶奶一眼,也不知道她把枪藏到了什么地方。

女人端起茶碗啜了一口茶:“茶叶还不错,正宗龙井。”

奶奶吃上穿上不太讲究,最讲究的就是喝茶,每次到茶庄买茶叶,连老板都得亲自出面接待,有的时候还请奶奶帮他品验茶叶的成色,奶奶总能说得头头是道。

奶奶说:“你对茶也内行着呢,”然后换了口气,“你说你们是国民党的人,有啥凭据呢?”

女人说:“这是敌占区,身上不方便带证件,我们真的是国民政府的人。”

男人却掏出来一个小蓝本,递给奶奶:“我带了,你看一下。”

奶奶接过来看了又看,我和瓜娃连忙也凑过去看,里面有那人的照片,照片上盖着印戳,奶奶把证件递给我:“我眼睛花了,看不清,这是啥东西你念一下。”奶奶并不眼花,她不识字,又好面子,就说自己看不清,让我给她念。

小本本上写着:中华民国国防部河北行动组上尉调查员周承甫。

周承甫收回了证件:“这一下你该相信了吧?把我们的钱还给我们。”

奶奶继续矢口否认:“啥钱?你们还欠我的钱呢,上一回给你们的日本货你们钱还没有结清楚,咋还反过来问我要钱呢?”

男人苦笑:“正应了那句话了,贼没赃,硬似钢,说实话,那天晚上你们两个到我们住处偷钱的时候,我们的人把你们认下了。”

奶奶追问:“你们空口无凭,拿证据来,不能你们说啥就是啥吧?”

女人插话:“我们就算正式认识了,我姓李,叫李云君,云彩的云,君子的君。他叫……”

“周承甫,三娃子刚才说了。”奶奶虽然不识字,但是记性好。

李云君说:“给你说实话,这件事情我们现在还瞒着上司呢,可是事情在那里摆着,你要是坚决不承认,我们也瞒不了多长时间,那些钱都是抗战活动经费,上司追查下来,我们也只能把事情原原本本报告给上司,我们上司怎么处置,那就不是我们的事情了。”

奶奶马上说:“叫你们上司找我最好了,我刚好把你们欠我的钱不给的事情给你们的上司也说一下。”

李云君说:“那件事情是经过我们上司同意的,你说了也没用。”

叫周承甫的男人接口说:“你不把我们的经费还回来,到时候你就是破坏抗战的汉奸,你就等着政府按汉奸收拾你。”然后对李云君说,“走,不啰嗦了。”说罢,两个人气哼哼地走了。

两个人走了之后,奶奶问我:“他们咋没提枪的事情呢?”我摇头:“不知道,可能他们的枪没数吧。”

奶奶站起身来:“这些看样子还真是国民党的人,没有个交代怕过不去。”

我问她:“咋交代呢?”

奶奶说:“你跟我到打虎沟走一趟,实在不行就把钱还给人家。”说罢,对瓜娃和芹菜说,“你们两个老老实实在家里蹲着,哪也别去,再有谁找我,就说我出去了,问你们我到哪里去了,你们就说不知道。”

“我们饿了咋办呢?”瓜娃问他最关心的问题。“有馍馍呢。”

奶奶的行为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雷厉风行,说走就走,临出门,奶奶又跑回了她的房间,出来的时候,拎了个包袱,手里还拿着我偷回来的那把手枪:“这东西你会不会用?”

我不会用,可是那东西太诱人了,我猜想如果说我会用,奶奶八成会交给我,于是连连点头:“会用,会用。”

果然,奶奶把枪交给了我:“带上,路上防身。”

到了打虎沟,四处打听,别人都没见过我爹,也没有见到那些解救出来的街坊们。奶奶非常失落,白跑一趟不说,最严重的问题是,钱要不回来,没法给国民党的李云君、周承甫那些人交代:“狗日的到时候真的把破坏抗战的罪名安到咱头上,咱是不是汉奸都得背上汉奸的骂名。”

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我爹跟这个村子的人肯定有猫腻,可是人家不说我们也没招。奶奶在村里耗了大半晌,除了打听我爹,连鸡鳖子、鸡冠子、鸡爪子那些还记得称呼的人都端出来问了一遍,整个村子就像商量好了一样,问谁,问啥,都是三个字:不知道、不晓得。奶奶只好和我返回头准备往回走:“实在不成就回去等,我就不信你爹不回家了。”

我担心:“要是国民党的人再来咋办呢?”

奶奶愁眉苦脸:“只能先赖着,你记住,打死也不能承认我们走了他们的财神。”

村外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澈,河岸边的杨柳在地上铺开了凉爽的树阴。奶奶坐到树阴底下歇脚,打开包袱掏出杂面饼掰了一块给我:“吃吧,吃饱了往回走。”

我口干舌燥,掬了河里的水饱灌一气,然后开吃。奶奶掰了一小块饼子填进嘴里,慢慢咀嚼,愁容满面:“这咋办呢?你爹鬼鬼祟祟地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早知道这个样子,就不给他了。”

我不想跟她谈论我爹,谈也没用,我估计,即便找到我爹,钱肯定也让我爹花光了。想一想就知道,那二三十个人,光是吃喝每天得花多少钱?如果按他说的还要安顿人家,路费、房费还有杂七杂八的开销,我和奶奶偷来的那些大洋支撑不了几天。

我扭转话题:“奶奶,你咋那么笨,老老实实就让那个婆娘把你的头发给揪了?”这也确实是我心头的迷惑,按照我对奶奶的了解,打架的时候,要想揪住她的头发绝非易事,她的灵巧和速度,不亚于野猫。

奶奶呵呵冷笑:“我是让她呢,不能露了底子,露了底子走财神拿他们钱的事情就坐实了,不信你看,她一缕头发都没揪下来,我把那姓李的婆娘头发揪了这么粗一撮撮。”奶奶用大拇指和食指比画了一个圈。

“你还把人家的脸给抓烂了。”

奶奶说:“脸倒不是我故意抓的,那姓李的婆娘再恶,脸也抓不得,女人的脸跟命一样。她想抓我的脸,没有抓上,我反过来挠她,她哪里能躲得过?”

我想起了她和李云君两个人厮打的情景,忍不住笑了起来,奶奶见我呵呵笑,竟然有了一丝羞涩:“狗日的笑啥呢?是她先动手的,这件事情不准再说了。”

我吃了一块饼,意犹未尽,奶奶就把她的饼也给了我,我也不客气,几口吞下,又爬到河边灌了一气水,然后催奶奶上路。打虎沟离海宛城挺远,步行要走两天,中途还要找镇店歇宿。

奶奶起身,拍打着裤子:“三娃,再还敢不敢跟奶奶出去走财神了?”

我连忙说:“敢,啥时候?”奶奶咯咯笑着拍了我脑袋一巴掌:“狗日的,天生就是贼。”

我们刚刚走上山道,就听到后面有蹄声,山道的青石板被不知道是驴还是马或者是骡子的蹄子敲击出清脆的“嗒嗒”声。奶奶一把将我拽到了路旁的杂木丛里,按倒我跟她一起趴下:“噤声。”

来的是一匹驴,驴上骑着一个胖乎乎的汉子,这人我见过,那一回护送解救出来的街坊们到打虎沟的时候,他还出面张罗过,这一回我们到村里却没有看到他。我正要起身招呼,奶奶按住了我:“别动。”

那人“唒、唒、唒……”地催促着驴急匆匆从我们面前跑了过去,人和驴都显露出了一副急迫的样儿。

那人一走过,奶奶马上爬起来:“跟上。”

我和奶奶一路小跑,跟在驴的后面,奶奶悄声问我:“你见过这家伙没有?”

我说:“见过,上一回到打虎沟就是他安顿的。”

奶奶点点头:“这就对了,跟紧,不要放了鹞子。”

两条腿的人要跟上四条腿的驴,实在费劲,刚开始还行,走得时间长了,体力就有些不支,有一阵那人和驴跑得都不见影了,多亏能听到远处传来的蹄声,我和奶奶才算没有“放了鹞子”,“放鹞子”也是奶奶随口说出来的叫口,就是跟丢了,这种黑话我似乎是本能,也可能是天分,一听就明白。

我一路小跑,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奶奶的步伐很怪,既不像跑也不像走,而是像在水上漂。如果不是不时地停下来等候狼狈不堪的我,她跟踪那头驴应该不存在放鹞子的可能。骑驴的那个人沿着山道一路朝南,翻了一座山,然后朝山坳里的一个小村落走去。奶奶和我远远跟在后面,见那个人把驴驱进了村子,我和奶奶也就跟了进去。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村庄,村口一块大石头上刻着“野狼峪”三个歪歪扭扭的字,由此得知这个村子叫“野狼峪”。村里实土垫成的村道两旁,是一个个土墙泥瓦的农家院落。有些人家的门口栽种着桐树、槐木,奶奶说,这些门口栽种的树木都是这家长者为自己准备的棺木。有一些人家门口有鸡在唧唧呱呱地觅食,有一些人家的门口拴了狗,狗懒洋洋地趴在地上晾舌头,见了我和奶奶还知道摇尾巴。在一个院落门外的大槐树下,拴着那头驴,一路走得急,背上又驮着一个成年男人,这头驴也累坏了,跟我一样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此刻正在无聊地啃着树皮。

奶奶让我叫门,我便上前敲门,奶奶则躲到一旁等着。农村的那种木门手指敲在上面就如用手敲打墙壁,没有什么响动。奶奶扔给我一块石头,让我用石头砸门。我用石头敲打着厚实的棺材板一样的门扇,院子里终于有了回应:“谁啊,土匪吗?”

大门应声而开,开门的正是那个跟我们一起解救街坊们的鸡鳖子:“你、你咋寻到这里来了?”

看到我,鸡鳖子眼睛瞪得圆圆的,满脸的惊诧。奶奶从我身后闪出,一把推开鸡鳖子,直接闯了进去。

这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正面还有一个用泥抹起来的照壁,照壁后面,北面、东面和西面是三幢土屋,院子中间摆了一张桌子,几个人正围着那张桌子喝茶呢。奶奶一眼就看见了我爹,二话不说冲过去揪住了我爹:“我说你整天在外头混啥呢,原来躲到山里当山大王呢。”

我爹挣脱了奶奶:“你们咋找到这里来了?”

奶奶咋呼:“你就是躲到老鼠洞里我也能把你揪出来,你在这里清闲得很,喝茶胡吹当闲汉,我们都大祸临头了你知不知道?”

我爹嘿嘿赔笑脸:“师姐,有啥话你好好说,好好说么。”奶奶也不跟他啰嗦:“大洋呢?赶紧给我。”

我爹挓挲着两手:“我哪有大洋?早就用完了。到底出啥事情了?你说么。”

这是意料中的事情,让我想不通的是,这个结果奶奶应该也能预料到,却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劳神费力地跑这么一趟。

奶奶看了看我爹的那些同伙,撇撇嘴:“一伙子笨蛋,没有一个中用的。”

那些同伙里有鸡鳖子、鸡爪子和鸡冠子,这都是我们见过的。一路骑着毛驴把我们带到这里的那个人也混在人堆里,奶奶找他的麻烦:“你是鸡屁股?”

那人傻乎乎地反问:“你咋知道?”然后问我爹,“你给她说的?”

我爹问他:“你把人领来的?”

那人连忙否认:“没有,我一路上都没有觉察,保证没有。”

我爹说:“我这个师姐是啥人?她要盯你,你就是神仙都发现不了。”

奶奶呵呵笑了,我爹的奉承话她很受用:“你看你这些人,连鸡屁股都成了匪号了,一看就是一帮混混,快把钱给我,不然我就住下不走了。”

鸡鳖子跟我们一起干过活,自认为能跟奶奶说上话:“师姐,鸡屁股也罢,鸡鳖子也罢,就是个代号,谁都有爹妈给的名字呢。”

奶奶哼了一声:“改一下,改一下,就这匪号出去做活,喊一嗓子也不嫌寒碜。”

我爹对他的同伙们吩咐:“都忙你们的去。”他的同伙们立刻散去,我爹这才又问奶奶,“到底咋了吗?”

奶奶四下看了看,这才说:“那些钱花不得,是国民党行动组的,人家撵到门上来要钱,说是他们的活动经费,要是不还给他们,就要定我们破坏抗战,把我们当汉奸呢。”

我这才明白,奶奶刚才跟我爹的那些同伙瞎扯人家的匪号,并不是没事找事,而是不愿意当那些人的面说我们遇到的难题。

我爹说:“那咋办呢?钱真的花光了,你想一下,几十口子人,不要说别的开销,光是每天的吃喝就要多少?我们安顿他们的时候,有一些要投亲访友,有一些要到外面去,路费安家费都要花钱呢。”我爹说完,急匆匆跑回了屋子,我以为他想躲避,奶奶也茫然看了我一眼:“他跑了干啥呢?”

转眼间我爹又跑了回来,手里捏着一页纸:“你看看,这上面的账记得清清楚楚,每一家的开销都在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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