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欣妈在王欣欣面前做出多种努力想向王欣欣掩盖郑产良被免职的事情，她自己虽然也想尽量装得坦然些，但是不行。欣欣妈是一位把自己的全部心血和汗水都用在了做学问上的主，只是一名优秀称职的骨科医生，她不太懂得政治的微妙性，她想在王欣欣面前做到形不显于色那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王欣欣见妈妈在竭力装势，知道妈妈心中有事情在作难，眼下只是不好跟她讲。这一天，王欣欣狐疑地问妈妈：“我的好妈妈嗳，你的心里肯定有什么事情，能不能跟女儿我也讲一讲呢？能讲就别总瞒着我嘛……”
不等王欣欣说下去，欣欣妈赶紧接过话茬：“欣欣，看你这个孩子，你这是怎么在跟妈说话吗？妈妈好好的，会有啥事情嘛？我这就去给小郑打电话，让他来医院。一大早，他从单位给家里打了好几次电话，一股劲地问讯你，说上午不能来看你，下午来。这都快四点了，他怎么还没有来呢？这几天我看他忙得确实够戗……”
欣欣妈怕欣欣再问什么，自己又回答不出，就不再给女儿说话的机会，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转身轻轻掩上产房的门，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欣欣妈慌慌乱乱地往家走，她怕郑产良来医院。在医院里，假若他们小两口一旦吵起来，那麻烦可就惹得大喽。走到半路上，欣欣妈大老远看见郑产良骑在自行车上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蹬着迎面驶来。欣欣妈站住，等郑产良离得她近了一些后，她朝对面的马路上大声喊：“小郑，小郑……”
郑产良停住自行车，跨在车上往马路这边望，发现是欣欣妈在喊他，他的两条腿赶紧迈下自行车，推着车子走过来。郑产良的脑子里仍然腾云驾雾的，他晕头转向地叫：“妈……”
看到郑产良没精打采地喊自己，欣欣妈先是叹出一口气，脸上的表情茫然无措。欣欣妈怨尤地说：“小郑，看你都做下了些什么事情嘛！事情做你已经做了，妈妈不再好说你些什么。可是，你被免职的事情现在就瞒着欣欣一个人。现在，你的心情也不太好，你还是先不要去医院为好吧。你把鸡汤给我，我给欣欣送去，你马上就回去吧。”
听欣欣妈这么说，郑产良歪着脑袋想了想，想了大半天也想不出一句比较得体、还能够对答欣欣妈的话。郑产良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就要跨上自行车准备往回返。
欣欣妈扬一下手，拦住了郑产良，耐住性子说：“小郑，当下的情况，我也不能对你求全责备什么。只是想告诉你，欣欣刚刚生完孩子，身子虚弱得很，是不能生气的。为了她和孩子，也为了你，近些日子你先不要去见我家女儿，免得你俩见了面，她如问起你的事情来，你又该怎样回答她呢？你的谎言扯不圆，俩人肯定就要有气生。你俩生了气，欣欣如若把奶回了，事情可就不太好办喽。”
郑产良灰头土脸地问：“妈，不至于吧？”
欣欣妈心里有点火，但还是衷肠在心地劝说郑产良：“小郑，我自己生养大的孩子，她是个什么性子，至少在现在，我比你要更清楚一些。小郑，眼下你必须得听我的。”
“妈，那你怎样跟她说我的事情呢？”
“我尽量跟她扯谎吧。不管怎么说，反正你不要再去医院。”
“妈，明天欣欣就要出院，我如果不来接接她，不太好吧？”
“有什么好不好的呢？我们母女俩好说，我跟她能解释开。”
“妈，那我就可去朋友家了。妈，你和我爸这一阵可得受累啦。”
“走吧，你走吧。一家人不要多说那种没有用的客气话。如果你们俩之间有个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情，等欣欣出院后再过上几个月，你再向她好好地去谈吧。”
欣欣妈督促郑产良走，也告诉他该怎么样去做他与欣欣之间的事情。
郑产良骑自行车走了。欣欣妈抱着鸡汤砂锅往医院返。
在同一个产房里，除了王欣欣，还有另外两个产妇。挨窗跟的产妇熟睡着，她的父母在等女婿办出院手续。产妇的父母俩都是市商业局的干部，他俩见王欣欣在熟睡，就头挨头、悄声细语地扯开了闲篇，交谈得聚精会神。
母亲向王欣欣的产床努努嘴，压着声说：“市委李书记是多么好、多么耿直的一位领导干部，这次跟上他原来的秘书、那位王大夫的男人算是倒下了八辈子的大霉。”
父亲捏着嗓音悄声说：“那个货是一个小人。当初他在云南大学毕业后，我听说还是李书记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收留了他，也是李书记手把手地把他培养起来、让他当上了市政府副处一级的领导干部。这才几天工夫，他就忘了本，翻脸不认人，竟然胆敢倒行逆施地贴自己恩人的大字报。要叫我说，这个家伙确确实实就不是一个什么好东西。”
“那小子就不是人，是一条李书记怎么也调教不顺、专门咬人的疯狗。李书记对这么一条疯狗有什么值得心慈手软的，把他的屎盆子给他端掉算了。他假如没有了屎盆子就得挨饿，看他还怎样张狂。不道德的人不会有好下场，你瞧好吧，李书记不会一直让这么一条疯狗安然无事，他的屎盆子说不好就要被李书记端掉喽。我听我们科的人在一起议论着瞎说，那条疯狗的职务已被李书记免了，这是真的吗？”
“今天上午我们这些市属局、室的中层头头们都见到了文件。”
“活该！恶人就得恶法治。”
“……”
王欣欣并没有睡熟，似乎觉得窗户跟下那对老干部夫妻的对话和自己有着某种直接的关联。王欣欣强迫着自己不要睡，她把就要闭上的眼睛使劲地睁开，动了动疲乏的身子后，身上彻底没有了睡意。王欣欣静静地侧身躺着，不动声色地听着两个人的交谈。两个人的对话王欣欣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王欣欣悄悄地听着，听着，泪水毫无意识地从她那两只美丽的大眼中同时长长地流了出来……
欣欣妈折回医院，小心地推开产房的门，见女儿侧身搂着孩子泪流满面，猫下腰急失失地问：“欣欣，我的好孩子，你怎么啦？你是哪儿不舒服？”
王欣欣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痛苦，咧开她那两片薄薄的红润嘴唇，哭出了声。
王欣欣一边嘤嘤地哭，一边痛苦难耐地说：“妈妈，你就别再瞒哄我了好不好？
他的所作所为，我完完全全地都已经知道了……”
王欣欣的全身在颤动，盖着的被子像波浪，高高低低地起伏着。
刚才，窗跟下那个产妇的父母确实以为王欣欣睡熟了，现在又听她母女俩这么样地在对话，面色都显得不太自然。他俩赶紧停住正扯得带味带劲的话题，讪讪地、惶惶地、很不好意思地往欣欣母女俩这边看……
欣欣妈把鸡汤放到床头柜上，抚摸着女儿的头，细声细语地安慰女儿：“孩子，咱家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有爸爸、妈妈在撑着，你什么心也不用操。你目前的主要任务就是看护和喂养好咱们家的小乖乖。咱现在可不能生气哦，咱还小，以后的日子长着呢。现在，你必须得听妈妈的话，等你过了月子，咱们再跟他理论，成吗？好孩子，你可要真的听妈妈的话啊！孩子，为了你的爸爸还有我，你也得想开些。我俩就你一个孩子，你读过那么多的书，这么个浅显的道理，你难道还不懂吗？”
欣欣妈款言款语地劝说着自己的女儿，她的泪珠却在眼眶中急速地形成，她强忍着，不让它们从眼皮里滚落出来。
王欣欣在妈妈的跟前从来就是个特别懂事的孩子，她从来都就没有忤逆过自己的母亲。王欣欣听着妈妈的宽心话，虽然眼眶里不住地往外流泪水，却不跟妈妈犟嘴，她擦着泪水，不住地在枕头上点着头。
欣欣妈对自己的女儿彻彻底底地放下了心，她的双眼望着自己的小外孙，由不得自己的把小外孙抱起来，一边亲吻着孩子娇嫩的小脸蛋，一边甜甜蜜蜜地说：“欣欣，有些话咱娘母俩在医院里是没有办法深说的，等出院后妈妈再跟你细细地讲。小保姆炖的鸡汤真香哦，我刚才要回家看看，走在半路上正好碰上了搂着鸡汤往医院送的小保姆。过一会儿妈妈给你盛上你要趁热喝，喝得多多的，那样的话，才好给我的小外孙下奶哟。”
其实，前天晚上郑产良贴在市政府公厕墙上的大字报，市政府机关的干部们在昨天市委、市政府专门召开的郑产良免职会议的十点多钟前都已经陆陆续续地看到了。这件事情，干部们不是猜测而是清醒地作着判断，不约而同地在一起进行着分析，判断分析之后都恍然大悟，干部们都肯定地作着预测，这件事情令干部们感到十分震惊。再怎么说你也是李书记一手接收、培养和提拔起来的干部，稍稍得了一点点志就得意忘形，忘了自己是老几，返过身来，紧接着就咬人家，这是一般有良心的正常人别说做就是想也不会那么去想的。这件事情，这小子做得很不道德！吃惊之余，都聚成堆在议论：李书记的性格刚毅，做任何事情都麻利果断，为人也十分正直，他是容不得如此小人之举的。看吧，按李书记的脾性，此人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用不了几天，他就该倒霉喽。在文市，谁的大字报你都可以贴，唯独李书记的你不能贴，你要忘乎所以地敢去贴李书记的大字报，只能说明你这个人太没有人味！别说党性，就是凭着一般人那种普遍意义上的良心去做事情，你这么样地去做也是说不过去的！文市的干部和群众，没有哪一个不知道李书记光荣的过去，也知道他现在业绩上的辉煌，更知道他品性的端正。对这样一位不顾身家性命、拼死拼活地为党工作的革命老干部，你都敢丧尽天良地去瞎胡干，说明郑产良这个小子太有些没人性了。
也有人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也可能是这小子跟着李书记的时间太长了，他与李书记之间产生了什么过节也说不定。不过，这小子也实在有些太胆大妄为。文市的大街小巷虽说已经贴出了不少大字报，但是，还没见谁背着人给李书记写大字报呢。
还有人说，如果李书记在当前的形势下还能按他一贯的作风来个快刀斩乱麻就好了。如能对这个小子在组织上立即来个处理，那就说明李书记还是李书记。否则，将不斩、兵不令，干部队伍非乱套不可。咱们文市地处祖国边陲，可千万不能乱啊！李书记，你的铁手腕可千万不能软了啊！
……
上午十点钟，市委、市政府的中层干部会议打消了干部们的顾虑，都松了一口气。干部们对李金异口同声地交口称赞，从他们的口中，他们对李金的评价概括起来是这样的话：“李书记噢，您英勇无畏，令我们对您太倾慕，您太值得我们学习哟！您老人家果然是大手笔，大将的势气、大将的风范、大将的气度、大将的威风不减当年。您在我们的心目中可爱可敬可钦得很来！”
窗户跟前那位产妇父母的话在文市的大街小巷早就传开了，只是王欣欣还蒙在鼓里。这时候，王欣欣已经彻彻底底地知道了郑产良的情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啦，她的心情倒有些轻松起来，她的神态倒有些坦然起来。王欣欣不记怪父母把事情跟自己隐瞒，她知道这是他们对她好。王欣欣渐渐地恢复了常态，轻轻松松地坐起来，随手拽过床头栏杆上的一条毛巾细细地檫干净脸上的泪水，目光不知不觉地扫在了妈妈抱着的儿子身上。猛然间，她被妈妈逗儿子的滑稽样逗乐了，“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欣欣妈见女儿还像小时候一样乖巧听话，全身感到非常舒服。欣欣妈站起来，把小外孙轻轻地放到床上，开始给女儿舀鸡汤，边舀边说：“孩子，咱明天就能出院了，我已经办好了你出院的手续。明天，我的小外孙就可以打道回家喽。欣欣，你祥馨大妈来过医院好几次，你就一次醒着。
你可真能睡，能睡好哟！”
郑产良离开王欣欣的妈妈后，没有到朋友家，直接回了自己的办公室。郑产良要理清思路，决定好下一步该怎样再迈腿。
王欣欣平平安安生下了一个男孩子的事情对于郑产良来说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情，想到孩子的小模样酷似自己，他内心的喜悦无以言表。
“我有了孩子，我已经是做爸爸的人啦，这说明我的肩上有了重担，往后可不能掉以轻心地往下活喽。”
此时，郑产良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已经把自己昨天在李金面前的丑态忘得一干二净，他的嘴里自言自语着，脑子里沾沾自喜地想入非非：为了孩子的将来，我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懈情绪，得趁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强劲东风，搞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洗刷掉家庭出身的不光彩，给孩子打下个革命领导干部家庭出身的良好基础，不要误了孩子将来的发展。孩子有欣欣的爸爸和妈妈在细心地照料着，自己完全可以脱手不管，也不用操太大的心。岳母不让自己见她的女儿，这对于他自己来说可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在当下，我确确实实顾不过其他的事情来喽。因为跟李金的戏才刚刚拉开了序幕，得努着劲地唱下去。昨天，我在李金面前那种狼狈不堪的样子，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自己还恶心，要多恶心有多恶心。牛刀初试就败下阵来，败得一塌糊涂不说，还在朋友们面前说了那么多泄气、丧气和秽气的话，确确实实地讲，自己真够丢人败兴喽。
昨天，自己怎么就能喝了那么多酒，并且喝得丑态百现，这确确实实不像一个堂堂男子汉的明智之举嘛！自己怎么能那样呢？我要多后悔有多后悔啊！不行，开弓没有回头箭。跟李金既然已经叫上了板，这台戏我不但要唱下去，还要唱出人生的精彩，唱出人生的新亮点！在现在的形势下，你对我应该另眼相看才对，你小心着做人、收敛锋芒才对，没想到你不识时务到这么个程度，糊涂到这么种等地。这说明贴在公厕墙上的大字报击中了你的要害！大字报只不过说了说你里外双妻道德上的事情，你竟敢不顾后果地撤了我的职，看来你对形势的判断太差了。你是一个拼杀了大半生的人，一点气也沉不住，好，我现在就抓住你这个沉不住气，上纲上线地在政治问题上给你捅刀子，破釜沉舟地跟你对着干，看你能把我怎么个样？文市已经来了昆明市大专院校学生组成的红色造反野战军，五十多个造反派，是来给文市的运动推波助澜、堆柴浇油和放水点火来的。
我不能单枪匹马地去拼杀，我要与他们联系上，杀李金一个回马枪。这件事情不能再等了。明天，不，我现在就去。
郑产良在文市市委、市政府两院的干部们中间没有活动的市场，他自己几两重他自己也掂得清清楚楚，推不开他要做的事。
红卫兵响应中央文革的号召，到全国各地大搞串联的目的性很明确，那就是要搞得全国大动荡起来，在机关、厂矿、学校等凡是有人的地方进行相互声援，对那些号称是老革命干部和老革命家的人进行里外策应的造反。郑产良的脑子里琢磨着文化大革命的动机，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兴奋。郑产良又对文市的革命形势进行着推敲：当前，文市里的红卫兵们，文市里的造反派们，他们的力量还十分薄弱，他们的火在文市的市委、市政府机关大院里是烧不起来的，这该如何是个好呢？郑产良推敲着，推敲着……过了有十多分钟吧，郑产良下了最大的决心：好，内部不行，我就去求外援。“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