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刘晓明作为中文系主任，在学校里的地位是举足轻重的。
中文系是大系，就其学术知名度来说，也是这所师范大学唯一能够和其他师范院校相抗衡的系科。用张副校长的话说，中文系就是师范大学的门面。
张副校长虽然没有做过文科院系的领导，是地地道道的理科出身，可他对文科特别是对文学的兴趣大大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关注。
他之所以这么关注中文系的发展，一方面是他和刘晓明私人关系不错，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他自己对中文的推崇上。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他对作家王闲云的生活和工作特别热心，特别关注。
这天，他把电话打到了刘晓明的办公室，刘晓明正在论证他的新上的研究生培养专业，漫不经心地接了电话，一听是张副校长，就问领导今天有什么指示？
张副校长笑着说，别给我来这一套，那个王作家在你那里怎么样？是不是还不太适应大学的工作？
刘晓明愣了一下，张副校长还从来没有这么关心过系里的教师呢，看来，他是真的很欣赏王闲云了。
他说，还可以吧，不就讲讲课嘛，平时还是搞他的创作，我们可不敢耽误他。
张副校长笑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是不是考虑一下怎么样把他的才华发挥得更好？让他为咱们学校多做一些工作。
刘晓明说，你的意思是……
他故意愣了一下。
张副校长说可以让他带带研究生嘛，作家带研究生在我们国家也不是没有先例。你要是不好谈，就约个时间让我和他聊聊。
刘晓明明白了，张副校长这是要用王闲云呢。
他对张副校长说，那就定个时间吧，明天晚上，在国交宾馆，我也去，那里清静。
张副校长说好吧。
放下电话，刘晓明站在窗前，看外面光秃秃的法桐和一地的落叶。
已经是初冬了，寒冷的冬天已经来了。
看着窗外的风景，他的脑子里还在回旋着张副校长的话，其实张副校长未必希望自己去，说不定他要和王闲云谈一些重要的事情呢。
刚才自己也是有了小心眼，怕什么呢？一个兼职教授，还能抢去他的系主任不成？不过按照自己的资历，也该动一动了。
最近分管后勤的李副校长要退休了，学校也该考虑考虑他了，这几年中文系的快速发展和突出成绩是有目共睹的。
再说张副校长也跟自己提过这事，凭着自己和张副校长的这层关系，这次提上去应该说是很有希望的。
到那时，王闲云有没有接替他的机会就说不准了，著名作家的头衔毕竟也是个很好的招牌嘛。
刚才还在考虑新上一个现当代文学创作方向的研究生专业呢，正好让王闲云做这个专业的导师，也算是给他搭一个走向行政的桥梁。
下班之前，刘晓明给王闲云打了个电话，把张副校长的意思给他说了。末了，还半真半假地跟他开了个玩笑，说恐怕我这个系主任的位置要让贤了！
说得王闲云一愣一愣的。
放下电话，王闲云愣怔了半天，这个张副校长莫非真是很看重自己这个作家身份？
那次报告会后，王闲云听刘晓明说起过这个脾气怪异的张副校长。
他是77年恢复高考的第一批北京大学的高材生，本来想报考中国社会科学院文科研究所，无奈家里人反对，都说文科没用。“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观念在当时根深蒂固。结果他就放弃了自己喜爱的文科专业，读了四年的北京大学物理系。
毕业后分到家乡这所唯一的师范学院，靠着他的名校毕业和自己厚实的学术根底，他本来可以在这所师范学院里如鱼得水，要不是因为那场意外，他也许比现在的境遇要好得多。
王闲云知道张副校长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作家的职业敏感让他有一种写写他的冲动。高校里的故事太多了，这里是考察知识分子问题最好的场所。
在这个物欲横流、尘嚣日上的社会，作为大众精英的知识分子究竟处于什么状态？可不可以通过一个知识分子典型来反映高等学校里的方方面面？这完全可以列入自己的写作范围。
王闲云选择到大学里来，在很大程度上不能不说有这方面的原因。
2
夏雪的《人间八月》王闲云是一口气读完的，越读越感觉自己遇到了一个好稿，他看得后背直冒冷汗。
这是一部反映高校女知识分子的小说，文中写到的女知识分子红灵很可能就是作者本人。
这是一部很有思想深度的自传，这样的题材在现今的文坛很少有人涉及到，即便是有所反映也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根本没有写到人性骨子里的东西。
夏雪虽然是一个学者，可她的才气非同一般，把小说写到如此境地实属不易。
《人间八月》的写作手法是王闲云没有见过的，这个在当前的文学界恐怕难以接受。王闲云知道这部小说一旦有机会发表，肯定会引起轰动，它的反响是不可预料的。
王闲云动了私心。
他知道小说若是发表对自己肯定会有所影响，很有可能会出现夏雪以一部小说超越他所有创作的情形。
这当然是他不愿看到的。
这几年在文坛上暴得大名的几个年轻人一向为他所不取，他多次发表文章予以抨击。因为这个他还受到几个新锐批评家的委婉指责。
王闲云不在乎这些，他知道真正有实力的年轻作者不多，那些靠传媒的吹捧成长起来的所谓作家的创作不可能长久。
真正让他担忧的是那些没有浮出水面的人，有许多有实力的写作者一直沉潜在民间，他们一旦有机会浮出水面，那才是引发文坛震动的真正力量。
夏雪的小说当数此列，不过她好像走得更远。
一连几天王闲云一直在思考是否将这部小说推荐出去，他自己在作着各种各样的斗争。这期间夏雪在散步或上课时碰到王闲云，只是随便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只字未提自己小说的事情。
这越发让王闲云感觉自己有些自私了。
他还是决定将小说推荐出去。
一个黄昏，王闲云在校园里看到夏雪。她穿着一件米黄色风衣，头发随意地束起来，看上去别有一番风韵。
她看见王闲云，微笑着走过来，慢吞吞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王闲云说你那个小说我读完了。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看见夏雪表情紧张起来。她瞪大了眼睛，想问小说写得怎么样，却没有开口。
王闲云笑着说，小说写得很好，比我还要好。
尽管王闲云把这句话说得很平淡，但夏雪还是能听出来他说这句话时的无奈，他甚至听到了王闲云心里的一声轻微叹息。
这个评价太高了。一个人能说出别人的作品比自己好，如果这不是纯粹的肚量的话，那就是无可奈何的承认了。
王闲云在说出这话时忽然变得无比轻松，原来承认别人比自己强并不是一件多么难堪的事情。
而夏雪也由此知道了王闲云的胸怀是多么宽广，她对自己的小说多少是有信心的，不然也不会贸然地请他推荐。
这之前她已经请好几位现当代的教授看过，他们都说这是一部可以写入文学史的小说，这话在夏雪听来既高兴又担忧。
她知道但凡每一部好小说都经过大大小小的波折才被世人所承认，有的甚至要等到几十年几个世纪。
所以，现在当夏雪听到王闲云这么评价自己的小说，她并没有流露出多么激动的情绪来。她只是笑了一下，然后轻声细语地说，王老师太谦虚了。
她的这句话倒是让王闲云脸红了一下，这哪里是谦虚啊，他王闲云什么时候谦虚过？
王闲云对夏雪说，我会尽力推荐这部小说的。
夏雪说那就多谢王老师了，回头我请你吃饭。
王闲云笑笑。
两个人一起围着校园散了一会儿步。
3
李文海转过来一封信，是从王闲云呆了十几年的小城寄到文联的。
开始王闲云还以为是小城的哪一位老朋友，拆开以后，才发现是前妻米开斯写来的。王闲云看到米开斯俊秀的笔迹，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是个滋味。
信是这样写的：
闲云：
你好吗？我是米开斯。我不知道这封信你能否收到，我只知道你在省文联，信就寄到那里。
其实你能不能收到它，对我来讲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当你打开它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突然发现只有你才是我唯一的亲人，才是我唯一牵挂的人！
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我的父母早就先我而去，我还记得你给他们披麻戴孝的样子。
你穿着孝衣的样子是那么好看，真的，很好看，以至于在那样的一个夜晚，我们还忙里偷闲亲热。
我那时候的样子是不是也很好看？你说过的，女人俏，一身孝。
闲云，在这些昏暗的日子里，我最想知道的是你究竟爱不爱我？我知道你爱我，至少在我“背叛”你之前，你是爱我的，对吗？
说到“背叛”，你肯定会恨我。
我也恨自己，恨自己一念之差做出了对不起你的事。如今我也遭到了报应，那个口口声声说爱我的张来又有了新欢！
那是他的新同事，比我年轻。
你知道他提出分手的理由是什么吗？是你，是你走后却无处不在的影子让他受不了。
我一直坚持不搬出我们在一起住过的房子，坚持想念你。你知道吗？闲云，我是爱你的，你为什么不能原谅我的错误？为什么一定要和我分手？如果你不那么残忍地提出来，我会用一辈子来补偿自己的过错！可你不给我机会。我也知道你不会给我机会，我了解你，那样的话就不是你了。
我一直庆幸自己这一辈子遇到了你，庆幸自己一直没有忘掉你。张来离开以后，我甚至都没有掉一滴眼泪！我不爱他，我爱的是你！知道吗，如果说是他给我打击的话，他还不及你的一半！
我恨你，闲云，我恨你离开了我。
我的死是我的自作自受，你不要难过。是我对你的想念与愧疚让我痛不欲生，我不愿意继续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我要到另一个地方去。
你说过，另一个世界里没有烦恼，没有错误！如果有来生，我还愿意遇到你，和你好好地过一辈子！
原谅我！
永远爱你的米开斯
11月4日
两颗清泪从王闲云的脸庞滑过，他拿着信的手抖动起来，怎么也停不住。
窗外是浓浓的夜色，这本该是一个多么好的夜晚啊！王闲云想对着天空大叫一声：这个世界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