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莉
人到中年,时不时想起故乡来,特别是在八月天里,这样一个凉风拂面的月夜,满城桂树开花的时节。
我的故乡在元坝区观音乡桂花村,后来改名磨滩镇金包村,左邻磨滩场,右挨工农水库,前接长青村,往后走翻三家垭就到了旺苍县白水镇。说是故乡,其实离我生活的这座小县城不过百余里,其桂花村得名,则是因我家旁边属于赵姓家庭的两棵桂花树,足有百年树龄,长势极为茂盛。每到桂树开花时节,方圆十里香气袭人,惹得我们这些小孩子少不了呼朋引伴上树摘花,树下拾花。大人们则端着碗在一旁吃饭,一边评价哪家娃儿花捡得多,叫拿回去加白糖泡了,送给村里有哮喘病的赖老师润润肺。一阵凉风袭来,好些花儿落到王婶碗里,她就丝儿吞下,那滋味像比油炒泡菜香……这样的场景虽然早就不再了,可是,桂树作证,我那亦苦亦甜的童年和少年的生活,却还散落在故乡那山山水水间,而桂树下人们的命运,也无不让人唏嘘感叹。
关于我的童年和少年,记忆中最深刻的印象是谗。我们摘桑椹、寻地瓜、挖赤果,只要能吃的都不放过。桂树右边是一小块油菜地,到三四月份,几坡春雨后,嫩绿的油菜苔子抽出来,瞅无人时潜入地里,选粗嫩的摘下一把,连叶带花吃下去,如今想起那脆甜脆甜的味道,真不比我女儿吃的巧克力差。吃完抹抹嘴,就在旁边的石板路上戏水。雨后初晴,淙淙清流从山坡上下来,路上的小坑里积满了水,赤脚蹚在水里又凉又滑,很是惬意。有时候水大,从上面哪家鱼塘翻下了鲫鱼和黄鳝,就地扎一个水塘围起来逗弄,腻了放走了事。隔两天,一大早睡梦中被外面的叫骂声吵醒,仔细一听,是李婶在骂哪个缺德的摘了她家的油菜苔,婆婆踮着小脚进进出出抱怨:不晓得是哪个调皮娃儿干的。我心里一紧,忙把头藏到被子里,不一会儿睡去,梦见被人追,逢坎上坎,逢岩跳岩,后来听说,这是在长个儿呢。印象中比较文雅一些的事情,也就是后来读了师范暑假回家,在木楼上找到一些失去封面的旧书,这都是教书的姑父“文革”时藏在我家的“四旧”。
随便拿起一本,是竖着排的繁体字,且须从后往前翻,带着好奇,连蒙带猜就看入了迷,于是每天干完农活,黄昏时候就坐在桂花树下的青石板上捧着书看。书中人物鸣凤、觉慧的命运很打动人,后来才知道这就是巴金的名着《家》。记得那个暑假还读了《红楼梦》《爱是不会忘记的》等书。想起来那些黄昏应是我30多年来度过的最美好的黄昏:山村的傍晚本就是一幅明艳艳的图画,打铃鸟儿一叫,农人牧童收工回家,家家房上炊烟升起,而这一切都被包裹在天边的晚霞之中,童话一般纯美宁静。我看书累了,就仰头听听掠过桂花树的晚风,桂花儿落得身上书上到处都是,于是露气渐浓时,书中人物走出来和我交流。回想起来,我性格中隐含的一些叛逆、敏感和浪漫气质,应缘自于此时。
可是再后来,自从我们这些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出生的孩子通过读书走出山村以后,村里的人就被一浪高过一浪的打工潮、经商潮席卷了。从此,桂树下的人们变得有些浮躁,养儿不再以读书为重,只看哪家娃儿出去打工挣的现钱多。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文化不高、后劲不足的人在外面仅凭劳力不好混,又回到村里,但桂树下总之是人气不再、几近萧疏了。只有当地有了红白之事时,各路人马回去,桂树下才又显得热闹起来。
让人欣慰的是,前几天家乡有人捎来桂花蜜,说那两棵桂花树今年花势特好,且当地有人主事,正准备申报恢复原来的桂花村名。若这样,从桂树下走出来和我一样没有归依感的人们,便又可以回桂花村,在桂树下读书了。而此时,在这八月天里,满城桂树开花的月夜里,我颇希望故乡桂树下的人们和从桂树下走出来的人们,在拥有更好生活的同时,能多吸取一些桂之灵气,让人性中善良美好的东西像桂树一样,芬芳久远。
(作者系广元市元坝区人事局副局长,广元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