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祖母高高地坐在事先被父亲和祖父搬上河堤的寿材上，像一只悲哀的乌鸦。她哪儿也不去，白天黑夜看守着她最心爱的阴屋。她抱怨自己怎么不早一点死掉，免得活着遭受这样的罪。在她四十五岁的时候，父亲就帮她把寿材做好了。在她眼里，做一副漂亮的寿材比盖一栋新房还要重要，这也是祖母活着时最大的心愿。
在马滩沟，最值钱的家当也就算是寿材了，最差的也值上千斤谷子的价钱。而祖母的寿材是用家门口那根长了好几十年的像铁塔一样耸立的杉树做的，可想而知就更值钱了。那根杉树的年龄估计跟祖母的岁数不相上下，那根杉树刚好是一副寿材的料，伐倒后就在家里阴干了多年。父亲是长子，一直想留给今后出嫁的小姑做一套漂亮的嫁妆。可是祖母极力反对。当时谁也不知道她反对的理由，后来才发现她是想留给自己用。在她四十五岁生一场大病的时候，她就理直气壮地叫父亲请来木匠，希望用那杉木给她做一副寿材。祖母在病榻上叨念说，杉树防潮，不变形，耐腐烂，不遭虫蛀。祖父说，人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了，睡什么寿材都一样。祖父在这一点上，似乎要超脱得多，他从不嫉妒祖母的寿材。他还说，活人睡什么床都一样，人死了还有什么讲究？祖父的生死之道，在马滩沟几乎是例外，在祖母眼里他几乎是个怪物。而祖母的观念是，人活着图什么？什么也不图，就图个怎样在阴间过好一点。怎么叫在阴间过好一点？年幼时的我一点也不明白，懂事后的我依然不明白。
其实，祖母闹着要做寿材的时候，她根本就不想死。当寿材做好后，她的病竟神奇般的好了。她说，她总算了却了自己最大的心愿。
现在，被洪水恐吓的祖母依然害怕死，她只是把死放在嘴上叨念。人们发现，她坐在寿材上的神态根本不像一个即将赴死的人。
2
在河堤上扎棚躲难的一个月的日子里，我几乎死了一次，几天几夜的高烧，使我奄奄一息。壮素作为当时马滩沟惟一的医生，给我看了几次舌头，拿了几次脉。他的意思是好像关系不大，等烧退了，再看情况。他怀疑我是得了流感。可是在那个缺医少药的洪灾时期，流感也是可怕的疾病。胡子说，流感就是走人瘟，一死一大片，像鸡瘟一样迅速。我母亲听到这话后，把胡子臭骂了一顿，你家才走人瘟呢，嘴不干净，你全家要死绝的。
我母亲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坏起来，她的凶狠没人敢惹她。
那时，壮素已被贫下中农揪出来，他已成为马滩沟搞运动时最好的活靶子。也就是说，马滩沟因为有了壮素，他们的生活才变得更加富有激情——政治运动的激情。在灾难之中的马滩沟并没有放松对阶级敌人的警惕性，甚至对阶级敌人的动向变得更警觉。有人传言，洪水季节，外乡就有阶级敌人蓄意破坏大堤，当场被民兵抓住。还有的传言说，邻县就破获了一起阶级敌人用炸药炸毁河堤的案件。所以，壮素和另外几个地富反坏右已被民兵重点看守。这段时间还是壮素最开心的日子，因为洪灾使马滩沟人丧失了许多开斗争会的热情，或者说，他们已没有什么精力来举办类似的斗争会了，洪灾几乎使他们脱了一层皮，肚子的问题成了最大的问题。
可是河那边钱家湾的人对搞阶级斗争仍然异常来劲，他们看到马滩沟人被洪水赶上了河堤，似乎也没有什么同情心，隔着一条河好像隔开了一个世界，暗自庆幸天老爷保佑了他们。在他们的眼里，马滩沟人一直是那种粗鲁蛮横的人，遭点报应活该。他们对马滩沟人产生的积怨是因为常常有双方的打渔人在洵滋河上闹事。最严重的一次是在洵滋河的船运途中，他们曾与马滩沟人发生过一次械斗，导致一死两伤。据当事人说，钱家湾的一条渔船撞到了马滩沟运送公粮的机帆船，两方都是几个火气很旺的年轻人，几句话没说完，就在船上打了起来。钱家湾人手里拿着黑鱼叉，十分凶狠，但这并没有吓退马滩沟人，马滩沟人的好斗已名声远播，他们有很强的本族观念。当时马滩沟人的手里只有扁担，并且船上载着满满的一船公粮，行动不便。当两只船靠拢的时候，负责驾驶机帆船的孙小军见机不妙，害怕马滩沟人借机哄抢公粮，于是突然把船来了个急转弯，企图逃走。这时，渔船上有个家伙飞快跨上机帆船，揪住胡子就是一顿乱打，另一个家伙潜水爬上公粮船，手里拿着一把生锈的锉刀，企图报复另一个运送公粮的马滩沟人。这时法建推开孙小军，英勇机智地掌着船舵，然后开足马力朝渔船直撞过去。渔船被撞裂，并且有个家伙当场被撞入河里。当时谁也顾不得下水救人，那家伙的头从水面上冒出来两次之后，就再也不见踪影了。
法建被确定为这次事件的主要肇事者，可是全马滩沟人都为他撑腰。在他被公社派出所抓走的时候，队长说，你不抓他，你法办我吧，他是马滩沟的英雄，他是为了保护运输公粮的船才不得以这样干的，否则一船公粮遭了劫，这责任谁负得起？在派出所调查事情起因和过程中，队长死死抓住是钱家湾人企图哄抢公粮，这个认定使办案人员很棘手。因为钱家湾毕竟死了人，不把人铐起来，难以平息钱家湾人愤怒的呼声。派出所的老王对队长说，这样吧，先把人关起来再说，他娘的，闹出了人命，叫我怎么办。钱家湾死了人，他们会放过马滩沟人吗？队长说，马滩沟也伤了两人，他们至今还不能下地呢。
后来，法建还是被人带走了，可是不久他就无罪释放了，因为据说沉溺河底的死者，是个贼心不死的地主崽，死了也好，无形中还为钱家湾除了一害。死者的家属因此也不敢来闹了。
回到马滩沟的法建顿时成了个人物，几乎受到了队长英雄般的夸奖，生产队后来还给他奖励了一百斤谷子。
在运动开始热烈的时候，钱家湾人也忘却了与马滩沟人械斗的仇恨，在马滩沟人遇到水灾之后，他们的队长还表现出了友好的举动。他亲自率领几个壮实的劳力，给受灾的马滩沟人送来了一船大米和蔬菜，以表示革命的慰问。当贴着慰问标语的船只靠岸时，马滩沟队长带头拍起了巴掌，涌过来的灾民随即也拍起了巴掌。只有胡子嘀咕了一句，老子不吃他们的粮食。胡子身上还留着耻辱的伤疤，虽然好了伤疤，但他没忘记痛。
钱家湾的队长一上岸，马滩沟的队长就像迎接贵宾似的迈着罗圈腿走了过去，双手握住了钱家湾队长的手。钱队长说，我们都是阶级兄弟，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一家有难，八方支援嘛。马滩沟队长涨红着脸，一条到嘴边的毛主席语录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只好顺着钱队长的话说，是是是，大家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五湖四海，都是一衣带水的兄弟。
其实，钱家湾人之所以支援马滩沟，他们还有其他的用心，他们想借几个四类分子去批斗。
第二天晚上，从河那边又驶来一只渔船，渔船上横七竖八地贴着一些鲜红的标语。可见河那边的运动已草木皆兵了。从船上走过来两个戴红袖标的人，其中有个人还肩扛着一支步枪。他们一上岸就说找队长。马滩沟人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来意，只好带领他们去找队长。队长光着脊背，从竹床上爬了起来。带枪的人在队长的耳边嘀咕了几句。队长说，这个好办，但是必须要送回来，我们也急用呢。带枪的人一脸严肃地说，有借有还嘛。
队长考虑到钱家湾一船的革命友谊，口气自然也很爽快，但是开始谁也不知道来人到底要借什么。
队长找到孙小军，说，你去把几个“地富反坏”召集过来，兄弟大队想借他们造造声势。这些家伙们也清闲好久了，让他们到钱家湾出出斗争差吧，那边接人的船来了。孙小军说，他们要几个。队长说，给我们留几个预备用吧，你挑三五个就行了。
过了一会儿，孙小军把壮素和另外三个“地富反坏”带到队长的身边。队长看见壮素后，心里有点不高兴，因为壮素是马滩沟惟一的医生，灾后的防病消毒工作还离不了他。上面卫生部门曾下到灾区重点检查是否有流行病或传染病发生，督促队长要安排专职人员搞好防病治病的工作。
但是面对钱家湾的阶级兄弟，队长也不便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再说现在一切工作的重心都是以阶级斗争为纲。想到这里，他就开始了对四个被挑选出来的“地富反坏”训话，说，现在阶级敌人贼心不死，你们要老老实实，为了使你们更好地改造自己，让你们出几天斗争差，工分照样得。
壮素低着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想必是想说马滩沟洪灾后的卫生工作还很严峻，但是看见带枪的民兵，顿时就哑口无言了。他习惯了队长千篇一律的训话，同样也习惯了开斗争会，只是不知道钱家湾会把斗争会开出什么新花样。
队长最后说，这也是革命的需要，总之你们要老老实实地改造，不许乱说乱动。四个“地富反坏”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是。
当来人押着几个阶级敌人上船后，队长对孙小军说，外面的形势一片大好，马滩沟虽然遭了灾，但也不能拖运动的后腿呀。
3
人畜共处的河堤上，气味十分难闻，水里的漂浮物发出腐烂的气息。烈日下的巧秀，像一只瘦狗，在有限的地域内蹿来蹿去，皮肤被晒得像个乌干达的小难民。实际上，巧秀的身体结实得很，在大多数小孩生病的时候，巧秀似乎一点病的感觉也没有。在这个时候，母亲也管不了她了，只要她把自家的猪看管好就行。
可是我家的那头猪瘦得快不像一头家猪了，像一头山里面的野猪，尖嘴猴腮，脊背如刀，尽管它没有什么可吃的，但是它在河堤上撒野的性子却一天比一天高涨起来。有人看见过它竟在水边啃吃过发臭的死鱼头。它可能也是实在饿得没有办法了。
在连人都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哪里还有给猪吃的东西。父亲多次抱怨母亲应该把猪卖了。
母亲说，那些猪贩子心太黑了，一头百十斤的猪，养了大半年，却不够一担谷子的钱。
父亲说，大家都卖了，我看你怎么养？
其实，母亲原想把猪卖掉的，因为价格太不合理，就没卖。公社两次派船来收购牲猪，说是为灾民着想，解除他们的后顾之忧。在那个环境下，你能把猪卖出去就不错了，还在乎什么价钱。
母亲说，大家都卖了，河堤上的草就都归它吃了。
谁也没有想到母亲还有这个心眼，但她的想法令父亲毫无兴趣。他所有的心事都在被洪水卷走的木架房子上，他后悔事先没有用铁丝把房子的木架套在树桩上。他回想起1954年的那场大水，就因为祖父事先用麻绳把房架套在树上，房架才不至于被洪水冲走。那场洪水，并没有吓倒祖父，因为在那时他有一条漂亮的渔船，洪水来的时候，家里值钱的家当基本上全装到了船上。那时父亲只有十六岁。
实际上母亲的细心眼是个错误，因为我家的那头槽子猪后来根本就不吃青草了。有一次，母亲看见它嘴里叼着一条半米长的水蛇朝她跑来，她几乎吓昏过去。她为自己的小聪明后悔不迭。后来母亲看见那头吃蛇的猪，心里就作呕。我想即便把它宰杀了，母亲也不会吃它的半口肉。在母亲的眼里，那头猪已经变异了，野性十足，尖牙嶙峋，担心它今后还会吃人。
可是，巧秀整天与猪为伴。她以放猪的名义跑到很远的地方，下河泅水，寻找水里漂浮的东西。她有时从水里捞上来一只尿桶，有时捞上来一件根本就不能穿的破烂衣服，等等。除了那个尿桶可以用来装粮食外，在我们临时住的窝棚里堆着的全是没有什么利用价值的废物。
有一次，巧秀看见水里飘着一顶黄军帽，军帽上还挂着一枚毛主席像章，感到十分兴奋，在她看来这无疑是发现了值钱的财宝。她起先企图用一根棍子把军帽拨到身边，但是怎么也拨不过来，于是只好泅水去捞。当她抓起那顶帽子的时候，她突然发现帽子下有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头。巧秀几乎吓破了胆，丢掉军帽，尖叫着奋力往岸上游，在泅游的过程中还呛了几口臭水。巧秀上岸后，半天说不出话来，当有人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时，她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一句话，死、死人了。
队长不相信马滩沟溃垸时死了什么人。上次上面派人来调查的时候，根本就没发现马滩沟淹死过人。上面来的人还表扬队长，说他事先的安全工作做得好，还说1954年的洪水马滩沟淹死了上百人，而这次的洪水比1954年的洪水还大，来得还要快，但没有死人，这就是大好事，是毛主席英明领导的结果啊，马滩沟的事迹要在全公社通报表扬。
队长迟疑地往巧秀指定的地方走。那具腐烂膨胀的尸体已经露出水面，脸部和四肢都埋在浑水里，远远看去像头死去的江豚，也就是马滩沟人说的河猪。而河猪只在洪水暴涨的时候才会出现，但至今也没有听说有人逮住过它，它样子虽然笨拙，但在河里像游泳运动员，具有很强的潜水本领。
队长派人划来一条船，他站在船头，用一根竹篙把那具漂浮起来的尸体拨动了几下，周围的水立刻改变了颜色。队长捂住鼻子说，这不是疯子马国喜吗？他娘的，怎么把他给忘了？队长召集几个四类分子，要他们用鱼网把尸体拖上岸，在河堤上就地挖个坑把尸体埋掉。
队长上岸后，身后跟着一群苍蝇，谁也不知道这群苍蝇是从哪里飞来的。他走到哪里，苍蝇就飞到哪里，并发出嘤嘤的轰鸣声。队长两只手不耐烦地驱赶着苍蝇，但效果不太显著，他担心自己的身上染上了腐尸的臭气，于是一头扎进了河水里。
那群苍蝇便在水面上盘旋，像一架架轰炸机，寻找着目标。
4
马滩沟人的确忘记了疯子马国喜的存在，马国喜就是曾在坟里台的小学教过我的马老师。
在两年前，他的神经出现了问题。他的老婆只跟他过了不到半年时间就神秘失踪了，他为了寻找老婆，辞掉了教书的工作，从马滩沟消失了好几个月。等到人们再次看见他的时候，几乎都认不出他了。他出现在马滩沟的时候，正是最炎热的夏天，他穿着一件看不清颜色的破棉袄，估计是他冬天出门时穿的那件，长长的头发如猪鬃一样地贴在肮脏的脸上，下身穿着一条破烂的短裤，赤着脚，走路的时候，裤裆里的家伙，还隐约可见。只要他见到马滩沟的男人都敬一个标准的军礼。而只要有女人从他身边路过，他就表现出极大的蔑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