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趴在那只破船上,用双手奋力划着水,像我的妹妹巧秀坐在木盆上划水渡河的情形一样,样子十分滑稽。巧秀望着远处水面上的父亲说,他像一只乌龟。
母亲对父亲说,你简直是不要命了,洪水不退出地面,你到哪儿去找房子?
父亲一言未发。自从洪水把马滩沟淹没以来,父亲就没有对我们说过什么话。他常常望着浑黄的河水发怔,偶尔自言自语地哀叹一声:他娘的!
我知道,父亲所有的心思都在令他心疼的房子上,或者说在灾后重建的宏伟计划上。
半个月后,马滩沟那一片从水面上露出的房子,基本上都倒塌了。你每天都可以听到房子倒塌的声音。一座露出水面的房子,看起来还好好的,可是风一吹,它就像一座柔软的泥塑,顷刻间塌陷了。那些从水里冒出来的白杨树,被水里沉淀下来的泥沙耷拉着,树上挂着水草、塑料纸和破布,偶尔还可以看见挂在树上的动物腐烂的尸体。原先浑黄的水,已开始变得发绿发臭。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已在水里生锈,似乎随时有可能掉下来。在马滩沟有七八只高音喇叭高挂在电线杆上,它们是马滩沟人精神生活的惟一来源。
父亲曾是负责架线安装高音喇叭的能手。那一年,父亲活得很体面,高音喇叭架好后,还得到了队长的嘉奖,成了当年的革命先进分子,奖给了他一本用红绸包着的“老三篇”。在高音喇叭试播的那天,父亲居然喝醉了。我们不知道他在哪儿喝的酒,他摇头晃脑回家的时候,一脸通红地望着我母亲傻笑。母亲把他扶上床时,才发现父亲的大腿上有一条裂开的紫色伤口,显然是父亲架高音喇叭时摔伤了。母亲给他用烧酒消毒时,我父亲竟鼾声大作起来。父亲就是在那时才懂得一点起码的电工常识的,自然也就成了马滩沟有技术的人。因为这一点,后来县里到各公社、大队抽调西水东调的人员时,父亲自然成了马滩沟的惟一人选。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从父亲离开马滩沟的那一天起,他的命运包括我们一家人的命运就变得如此扑朔迷离。
父亲划着船,对那些在水中生锈的高音喇叭丝毫没有兴趣,他在腐臭不堪的水里寻找着自己的房子。他不敢靠近那些树,因为在树上缠绕着一条条毒蛇。他不明白的是,这些毒蛇,为何在水退却后,又冒了出来。洪水刚开始淹没马滩沟的时候,那些蛇纷纷往树上爬,还有那些聪明的老鼠,它们与蛇在树上抢占地盘,当然大多成了蛇的腹中餐,当洪水把树也淹没的时候,各种蛇就纷纷往河堤上逃,成了我家那头猪的腹中食。
父亲顺着一条渠沟找到沙岭房子的方位。可是父亲什么也没有找到,只有几根梁子斜斜地戳在水面上。父亲下水试探,企图找到倒塌在水中房子的其它部分,可是他依然大失所望,房子已经崩塌,木料都被洪水冲走了。在那一刻,父亲的绝望,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站在渠沟齐腰深的水中,浑身有种僵硬感。他原以为,房子即便倒塌了,可木架应该还在,等洪水彻底退却,很快就可以把房子修复。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亲手修建的房子竟是那样脆弱不堪。
父亲把船往岸边划的时候,他看见有只斗篷大的乌龟也在水面上游动,高昂着的头像一根勃起的巨大的阴茎。父亲慢慢地把船划过去,企图逮住那只乌龟,可是它很快潜到船下。父亲有点好奇,静静地等待乌龟再次从水里钻出来。他等了很久,不见乌龟的踪影。他正要把船划走的时候,发现那只乌龟竟从后面爬到了船上。父亲心里一激灵,他看到的情景使他不敢相信眼前一切的真实性,因为这只乌龟的背上刻着祖父的名字,除此,还有几个歪歪扭扭的阿拉伯数字:1954。
父亲突然想到,他还只有十多岁的时候,祖父曾说在湖上打鱼时逮住过一只十多斤重的乌龟,那是1954年洪灾之后的事情。后来他把乌龟放了,他告诉父亲说乌龟是不能吃的,它是水中最有灵性的动物。可能是祖父为了祈求乌龟保佑他,才在它的背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和那个年代。然而,父亲万万没有想到,二十年后,自己竟又与这只乌龟相遇。
父亲不敢把这只乌龟带上岸,他害怕祖父见到这只乌龟后黯然神伤,或者使他产生什么生死轮回之类的胡思乱想。时间的轮回,相同的结局,也使父亲不敢相信再过二十年之后,马滩沟的命运,或者说,一个家族的命运。祖父终身为他的船而积忧,虽没成疾,但也让他把仇恨积压在了我死去的外祖父身上。而父亲终身都想着建造自己的房子,一次一次地搬迁,就想找到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准确地说,把家安在一块能够抵御洪水的地方。两代人的梦想都是那么固执,可他们同样都遭受到了致命的打击。
父亲看到龟背上神秘的图案,心里有点恐惧,那神秘而复杂的花纹图案,就像水神写下的预言,似乎看到了马滩沟轮回的命运。他不清楚,这是只千年龟,还是只百年龟,但是他隐隐感到,这只龟是马滩沟命运的见证。一只让人不忍心看见的具有预测能力的神龟。
父亲把乌龟放进了水里,他合着双掌,嘴里念念有词:保佑保佑。
2
洪水退尽后的马滩沟,惨不忍睹。房子基本上全都倒塌了,各种杂物蒙着污泥,发出腐烂的气息,很多树木都被洪水淹死,只有白杨树还顽强地展示着生命的活力和大难不死的倔犟。渠沟里的鱼在兴奋地跳跃,随时都可以抓到几条,但是马滩沟人似乎对此没有什么兴趣。他们沿着洪水浸泡后的泥泞小路寻找自己倒塌的房子,可是他们连家的准确位置都难以找到了,废墟连着废墟,渍水连着渍水,他们仅仅凭记忆确认着家的位置。他们站在水淋淋的废墟上,就像置身于原始的洪荒年代,脸上挂着悲凉的神情。
我的父亲沿着一条沟渠打捞着被水冲散的木头。他赤裸着胸膛,肩上背着麻绳,一副无奈的神情。他在泥泞的路上,拖着那些长满绿苔和吸附着螺壳的木头,谁也不知道他要把木头拖到什么地方去。现在他已毫无昔日的勇气和梦想,只是想随便在哪个地方为我们搭一个窝棚,让一家人有个安身的地方。
但是父亲依然不想住在人口稠密的地方。
最后父亲在靠近野竹林的地方选择了一块地,用几根竖起来的木头,搭起了个丑陋的窝棚。
父亲幻想着等到冬天来临的时候,再实施自己心中宏伟的建房计划。
3
即使多年之后,只要母亲一想起父亲的穷折腾,就火冒三丈。她说,你父亲比别人少一根肋骨。我有点迷惑不解。她说,那根肋骨是在你父亲建房的时候折断的。可是父亲的说法是,他老怀疑自己的身上长了个什么毒瘤,胸腔老是隐隐作痛,发闷,但是到公社医院里一查,才知道身上断了根肋骨,所幸的是那根骨头具有顽强的再生能力,断裂处竟慢慢地长拢了,不过,那根骨头是斜着长拢的。
父亲的怪癖性格肯定来自于生活的煎熬。而生活的煎熬自然来自于不断地迁徙。在我儿时,他像一只飞燕在马滩沟这块地方寻找筑窝的地方,衔着黄泥和树枝在空中勤劳而疲惫地飞着,直到翅膀被风雨彻底折断。
当父亲再次把我们的窝筑在马滩沟一处偏远地方的时候,他却从我们的眼前消失了。
4
父亲离开我们后,我的病情渐渐开始好转,巧秀却害了严重的梦游症。母亲一直认为巧秀是因为寻找父亲的那一次,被孤魂野鬼收走了灵魂。这使得母亲总在担心巧秀今后会有什么不测。
母亲请来一个算命的道人,在家里偷偷做起了收魂的法事。家里像个摆放祭坛的庙,被搞得乌烟瘴气。
为了请来这个老得只剩下几根骨头的长胡子老道人,母亲费了不少心思。自从文革破四旧以来,就有人向道人敲过警钟,并且进行过威胁,要他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不许用封建迷信的东西来骗人惑众。因此他家里常年供香火的地方已被拆毁,香台上放着语录本和毛主席的石膏塑像。过去他靠给人算命、做道场法事来口,现在断了经济来源,只好靠收点废铜烂铁度日。有时,他背着一个背篓在稻田里捉鳝鱼,卖点油盐钱。据说,他过去的日子过得很滋润,靠一个醒木和唱本吃香喝辣,一辈子也没有讨婆娘,过着逍遥自在的神仙日子。在马滩沟,他可以算得上一个无所不通的人物,一个半人半仙的人物。队长的老娘死时,大办丧事,棺材在家里停放了三天三夜,道人破例唱了三天三夜,从三皇五帝一直唱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他善于用陈旧的东西搀杂新社会的思想,口舌转弯的幅度很大,让马滩沟人听得不知所然。就是这样也让敏锐的革命群众听出了其中的不协调音,在破四旧的时候,依然把他揪了出来。也许是他对队长有恩,被抓以后,很快就被放了。后来,他还差点成了背诵毛主席语录的积极分子。如果不是他后来有一次在背诵语录的时候出了一次严重的差错,队长还准备把他推荐到公社去比赛。有人说,他脑壳里的旧思想太多,有点不适合当典型,于是才作罢。
母亲是冒着很大的危险去请他的。她也怕被人抓住小辫,说她搞迷信。母亲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才走这一步的。她曾自作聪明地用一些道听途说的偏方给巧秀熬药,逼迫巧秀喝下去。巧秀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死活不喝,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梦游症是后来的说法,马滩沟人谁也解释不了这种现象,大多认为是丢了魂,而丢了魂是比得任何病都令人感到恐怖的事情。
再说,巧秀的身体结实得很,在粮食短缺的时候,在饿得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她什么都吃,我看见她偷偷吃过牛饼。牛饼就是油坊用棉籽榨油后剩下的棉籽壳压成的饼,是牛在冬天时最好的滋补食物。刚刚出榨膛的油饼,冒出一股油腻的清香,可是人吃后是很难消化的。巧秀是偷偷吃的。
母亲软硬兼施,也说服不了巧秀。常常发生这样的一幕:巧秀看见母亲端着药碗就跑,母亲在后面追,好言相劝,低三下四地说,这里面放了糖,然后她自己先喝一口,给巧秀做示范。而巧秀倔犟地站在那里,目光闪烁,饱含着愤怒和哀怨,好像母亲端着的是一碗毒药。在万般无奈的时候,母亲就请人捉拿巧秀,因为她根本就追不到她。可请人也无用,巧秀有的是逃跑的办法。当别人快要追到她的时候,她一转身就往树上爬,或者往水里钻。母亲看见站在树丫上的巧秀,差点吓昏了头,连追赶她的人也吓得只敢默默地走开。巧秀上树的姿态非常灵巧,跟一只猴子没有什么两样。母亲站在树下流泪,而巧秀几乎是站在云端。在云端的上头是飞鸟,飞鸟的上头是耀眼的太阳。母亲的头感到一阵旋晕,不敢朝树上的巧秀望一眼,只好把药泼在地上,几乎是带着哭腔劝说巧秀回家。
巧秀往水里钻的那一次,母亲吓昏过去了,因为巧秀下水后有十多分钟没有冒头。当时母亲惊恐地望着水面,头晕眼花,药从碗里慢慢地流出来,巧秀才从渠沟几十米远的地方冒了出来,然后水淋淋地爬上岸,浑身亮闪地站在太阳下。巧秀的潜水本领让马滩沟人目瞪口呆,他们认为巧秀天生是江豚托生的。而巧秀上树的本领,又会导致另一种说法,认为巧秀是猴子托生的。
有好几次巧秀根本就不回家,她害怕母亲在晚上趁她睡觉之际,给她偷偷灌那些粘稠得化不开的药。有一次晚上,母亲要我去寻找巧秀,我喊哑了嗓子,她也不回答我。后来,我在一个地洞里发现了她。我看见了让我吃惊的一幕,她竟安然地躲在地洞里吃牛饼。这个地洞是几个小孩挖的,备战备荒的时候,马滩沟的大人和小孩都发疯似地展开了挖地洞竞赛。坡边山头,甚至屋前屋后都成了挖地洞的战场。
说起挖地洞,法建的办法更绝,他的地洞不是挖在地下,而是把一棵上百年的槐树挖空了。那棵槐树要五人才能合围,据说曾被雷电劈死过一次,雷火烧了一天一夜,第二年它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马滩沟历年的洪灾也没有使它淹死。据说1954年的那场大水,没来得及逃离的人,纷纷往这棵大槐树上爬,这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救了二十多条人命。后来,人们就很感激这棵救命树,偶尔还有人在敬神的时节,在它的枝上系上一根红绳子,以感激救命之恩。渐渐地,这棵不知年龄的树在马滩沟人的心目中就变得神圣起来,谁也不敢动它一枝一桠,甚至连根上的土也不敢随便挖掘。队长曾动过一个心眼,说这棵树可以做很多农具。当时马滩沟准备做农具,木料奇缺。但他说是说,也没胆量锯它一根枝条下来。可能是受破四旧的影响,有人说,缠在树上的红布,十分迷信,是复古的表现。所以当法建突发奇想,在树身里掏洞的时候,谁也没有站出来反对。有人还说,如果敌人的炮弹打来,这里是最坚固的躲避所。法建把树掏开脸盆大一个口子的时候,才发现,这棵树竟是一个天然的地洞,里面是空心的,可以容纳三四个人,并且洞穴一直延伸到根部。这个消息使马滩沟人感到很震惊,他们纷纷跑来参观法建的地洞,或者说树洞。可是不到一个月,这颗像铁塔一般耸立了上百年的槐树却慢慢地枯萎了。最先是树身发黑,枝干下垂,树皮慢慢剥落,落下的叶子堆积了几尺厚。有人还听到树干炸裂的声音,说这棵树是永远也活不了了。后来还传出一些更离奇的说法,说这棵树显灵了,它在彻底死去的时候,还哀叹了几声。
我的祖母开始不相信这些传言,她拿着竹耙在那里耙树叶,以便烧火做饭。可是她听到树身里一声炸响,吓得丢下竹耙就跑了。她说,这棵树真的在说话,造孽啊,马滩沟人要遭报复的。
从此以后,这棵树就很少有人近身了,法建挖的那个“地洞”也报废了。槐树就一直光着杆,像一个颓势的将军,浑身挂满绿苔,随时都有可能倒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