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麻雀不敢进野竹林了,巧秀只好晚上在野竹林里监守。我母亲担心她被毒蛇咬伤,阻止她往竹林里钻。可是巧秀一意孤行,居然陪同小狗在黑灯瞎火、大人都感到害怕的野竹林里抓获了几十只麻雀。如果不是巧秀,母亲是很难完成任务指标的。那时,我的母亲别出心裁,把一个破烂的风车改为捕获麻雀的工具。她把风车放在野外,用一根线牵住一个用斗篷改造的盖子,把谷子撒在风车里面,以便诱惑麻雀飞进陷阱。可是,被吓得四处飞逃的麻雀根本就不往风车上飞,偶尔有几只饿得实在没有办法的麻雀自然成了母亲的囊中之物,但是收获不大。母亲只好背着囡囡,晚上守候在风车旁,手里牵着绳子,埋伏在离风车十几米远的地方,睁大眼睛等待麻雀的来临,那样子很像电影里埋伏在地雷阵区,手捏导火绳等待敌人来临的女游击队员。可是就是这样熬更守夜,母亲的收获也抵不上巧秀的收获。母亲背上的小妹似乎也懂得配合,哭闹几声后,就渐渐地睡着了。有一次,母亲捕获了一只幼小的喜鹊,想混在麻雀里充数,被队长发现,罚母亲多捕十只麻雀。为这十只麻雀,母亲恨不得变成一只夜晚的猫头鹰,她连续在风车旁守候了几个晚上才完成被罚的任务。而母亲用作诱饵的谷子却够我们一家人几天的伙食了。
3
队长说,那些奇怪飞行的“花燕”可能是麻雀变的,这话很多人都相信。因为在捕获麻雀的政治运动中,的确有大批的麻雀飞进了洞穴。人们开始没有注意这一点。上百人在坟里台展开最后围攻的时候,很多人都感到奇怪,明明看见好几百只麻雀飞到坟里台的野树杂草里去了,可是展开搜捕行动的时候,却只看见少数逃蹿的麻雀。队长当时是围捕队的总指挥,他不相信马滩沟最后剩下的苟延残喘的麻雀都飞到了坟里台,以为马滩沟的麻雀基本上都消灭干净了。于是麻雀大战才偃旗息鼓,队长安排几十个壮汉劳力不辞辛劳,抬着腐烂发臭的战利品送往公社去表功。但是后来上面表彰的时候,先进名单里面根本就没有马滩沟的名字。据说,等到队长派人运送麻雀尸体的时候,全公社消灭麻雀的数字早已上报到了公社。上面要的是数字,根本就不是那些腐烂的麻雀尸体。
直到如今,“花燕”到底是不是当年的麻雀演变的,谁也不敢下这个结论。从有关地理环境的改变对动物的生理产生变异影响方面来看,似乎可以找到解释的道理。然而,从时间上看,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队长的说法还是荒唐。在当年,马滩沟人虽然在心里不同意队长的这个说法,但是他们也只好默认了。只有马滩沟的少数老人,包括我祖母在内,还依然公开认为那些“花燕”是祖宗的灵魂变的。法建的老奶奶还说,她小的时候,还养过几只“花燕”,因为它唱的歌非常好听。但是谁也不愿相信一个瞎子的胡说八道。
4
布防队员抓住张小珍母女俩后,很快就把她们送到马滩沟队部与那些四类分子关在一起。在审讯的时候,张小珍才说出自己的确是躲藏在坟里台的奇洞里。负责审讯的是孙小军,他叼着一支烟说,你还挺胆大的,居然还不老老实实。张小珍显然没有我母亲面对马德扶时的那种凛然的姿态。她耷拉着头,嘴唇发乌,一声不吭,浑身有点颤抖,好像刚刚从水里打捞上来的溺水者。倒是张小珍的小女儿在一旁说了一句,叔叔,我饿了。严燕肮脏的小手牵着张小珍被岩石撕烂的衣服,那双大大的眼睛像两粒发烫的炭渣。孙小军不耐烦地朝严燕挥了一下手,对严燕说,你出去玩吧,他娘的,还知道饿,马滩沟的狗崽子也得管教管教了。严燕没有离开,她低下头朝她母亲看了一眼,说,我要回家。孙小军被人叫了出去,他出门的时候,说,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他娘的!然后狠狠地把门锁住了。
张小珍之所以从那个奇洞里逃出来,是因为严燕实在饿得不行了。她们能够在洞里坚持半月之久,简直是个奇迹。据我母亲后来说,张小珍在洞里吃的是长在洞壁上的蕨根,那些蕨根像藕笋一样粗。我祖父说那根本就不是什么蕨根,而是一种无人敢吃的雪白而细长的针菌,张小珍母女没被毒死真是万幸了。
我母亲知道张小珍被关押的那间屋子,她也曾在那屋子里关押过一夜,母亲体验过在那种在漫长黑暗里,神经被绷扯的麻木和疼痛的滋味。在一个深夜,母亲竟冒着被人抓住罪加一等的危险给张小珍和严燕送过油煎的糍粑。母亲的行动非常秘密,连我们也不知道母亲出门的原因,只是知道她把家里仅有几块糍粑全部用油煎了,然后放进一个口袋里。母亲以为我们都睡着了,其实,我和巧秀在迷糊的睡梦里闻到了煎糍粑的油香,只是我们都没有惊动母亲。母亲拿着一个包踉跄出门,凌乱的头发在门缝里一闪就不见了。巧秀赶紧起床,叫醒我,说她出门是不是给爸送饭去了?我说,有可能。然后就催促巧秀赶紧睡。
自从传说我父亲抢枪在逃,母亲多次被传讯以后,她象征性地在父亲过去建房的沙岭一处地方给他堆起了一座土坟,以便造成父亲已死的事实,避免马德扶再三的恐吓。后来,父亲一直没有回来,那座象征性的坟堆就成了父亲真正的安魂之地。土坟里埋着的只是父亲的那独只布鞋。
久而久之,在母亲的心目里,那只布鞋成了父亲真实的血肉。母亲按照马滩沟当地的习惯,没敢把坟筑在坟里台,因为父亲死在野外,即便把尸体运回来也是没有理由与死在马滩沟的先灵埋在一起的,在马滩沟的灵簿狱里父亲是下等死魂,是没有资格与他们“住”在一起的。
按说,父亲的坟只能筑在名堂湖附近的那座荒岛上,但是母亲感到那地方实在不吉利,那毕竟是个埋葬死猫死狗的地方。于是在没有征得任何人同意的前提下,母亲就在过去荒废的房基上埋下了父亲剩下的一只布鞋。母亲想,那地方毕竟是过去父亲生前住过的地方,是他一手把地基筑起来的,让父亲在他熟悉的地方安息,合情合理,也能满足他生前的一份心愿。
可是母亲的行为还是遭到了队长的指责,说,这里的坟都统一迁走了,你又在这里筑坟,不是跟组织对着干吗?队长找来铁锹,威胁要刨坟。我母亲猛地扑到土坟上,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护住土坟,就像护住被伤害的父亲一样。她突然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拍打着土坟。干裂的黄土灰飞溅到母亲的脸上、头发上甚至嘴里。母亲过去从没有像那样伤心过,眼泪流得非常汹涌,汹涌的眼泪流在黄土上,然后改变着颜色顺着黄土往下流淌,分出几条岔道,就像突降的大雨沿着黄土坡往下汹涌。那是母亲流得最多的一次泪水,她似乎把多年没有流出的泪都积攒在膨胀的泪腺里,泪水突然像洵滋河暴涨的洪水,终于冲开了一条缺口。我的母亲一边哭,嘴里还一边诉说着父亲在马滩沟所干的一件件好事,她把积压在心里从没对父亲说过的话全发泄了出来。悲伤和愤怒使母亲变得是那么明智和深明大义,一反过去的那种羸弱和顺从,她知道她用身体护住的是什么,不仅仅是土里埋的一只布鞋,而是父亲的整个身躯。在那时,母亲越哭越伤心,哭得酣畅淋漓,哭得惊天地、泣鬼神,整个马滩沟的天空都生动地回荡着母亲的哭声,她的哭声像一阵风在四周的剑麻地里穿行,使得茂密的剑麻也在瑟瑟抖动。
母亲的哭声引来了不少马滩沟的男女,他们靠近母亲,被母亲充满力量的哭声所震动,但是他们谁也没有劝慰母亲,只是怔怔地站着,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母亲伤心痛哭的真正理由。
站在一旁的队长,早被母亲的勇猛行动和汹涌泪水镇住了。他拿铁锹的手顿时松弛下来,默默地从人群里走了。
从那时起,谁也不敢动父亲坟上的一撮泥土了;从那时起,马滩沟人谁都相信了父亲的确是死去了;从那时起,父亲的灵魂就永远安息在他亲手垒起的屋场上了;从那时起,我们每年都要到沙岭给父亲烧纸送饭,祭奠他的灵魂。
我祖父去世前,曾嘱托母亲把父亲的坟迁走葬在外村祖母的身边,当时我母亲不同意,她说那地方是我父亲喜欢的地方,他是马滩沟人,死也要葬在马滩沟。其实,母亲给父亲筑那座坟的时候,还心存疑心,在没有见到父亲的尸体前,她心里还不相信我父亲就那样真正死在了混乱的运动中,还指望我父亲突然有一天从遥远的地方回来。
5
那个晚上,母亲根本就不是去父亲的坟上送饭的,而是给关在马滩沟队部的张小珍送点吃的东西。
后来,据我母亲说,当时张小珍几乎快要死了,她和女儿严燕躺在干草里,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当时严燕听到叫她母亲的声音,像一只受到惊吓的老鼠,黑暗中的眼睛,像两只萤火虫晃动着恐怖的光芒。而张小珍依然一动不动,她已经没有力量爬起来了。据说,她在参加一次规模盛大的批斗会上被孙小军一顿毒打后,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后来给她送的饭也没吃一口,都被严燕吃了,张小珍想以绝食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母亲趴在窗外,小声叫着张小珍的名字,张小珍听出是我母亲的声音,便艰难地坐了起来,头发和脸上都是稻草,脸浮肿得几乎变了形。幸好我母亲熟悉这间房子,她用力扒掉了一根早已松弛的窗棂,横着身子艰难地钻了进去。我母亲拉着张小珍的手,眼泪几乎都快掉下来。张小珍的手几乎像一个干冷的馒头,想必是绳子捆的,血脉不流通,慢慢就浮肿了。张小珍连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人会偷偷去看她,并且还是同样受尽了欺辱的我的母亲。当我母亲把热透透的糍粑递到张小珍手里的时候,张小珍仿佛还在梦里,她的手指几乎失去了拿糍粑的力量,手指僵硬,表情几乎凝固。母亲说,一定要活啊,看在严燕的面上。我的母亲几乎说不出其它的安慰话,活也是母亲自己活着的最好理由。
母亲从来没有当着我们的面说过这样的话,其实,当她受尽现实煎熬的时候,她在心里反复咀嚼的就是这个“活”字,这个“活”还不仅仅是她本人的活,而且是与我们的活紧密相连的。所以,我母亲即便在自己饿得偷吃腊蓼花的时候,在遭受关押侮辱的时候,也从没有想到过要死,即便在嘴上也没有像祖母那样用死来恐吓我们。在这一点上,我母亲的身上有种坚忍的东西在支撑着她,而这坚忍的东西一点也不伟大,就是我们子女的“活”!
那一晚,如果不是我母亲的几个糍粑和她反复说的那句话,张小珍肯定没命了。多年以后,我从张小珍的儿子严勇的嘴里得知,如果不是我母亲,他也见不到他母亲了。我们搬家以后,据说他母亲后来还寻找过我们的家,以感激我母亲当年的安慰。而我的母亲对此事反而说得轻描淡写,她说得最多的还是那年被人突然活活割掉脖子的壮素。母亲说,如果不是壮素,你也没命了,他不知给你这个病壳子开过多少处方。我伤心地点点头,在我一生的记忆里,我忘掉了壮素给我看病时的许多细节,甚至连他的长相也变得模糊起来,可是每当我想起他被人用镰刀猛割脖颈的一瞬间,身上就有根神经突然跳动起来,那根跳动的神经成了我记忆里的闪电,它牵缠着我记忆的闸门和恐惧的心脏。
那一晚,我的母亲几乎是把糍粑撕烂一点点送进张小珍嘴里的。因为她开始紧闭嘴唇,根本就不听我母亲的劝说。我母亲只好把严燕紧紧搂在怀里,向她暗示另一条命的重要,并且还用责备的口气怪罪张小珍怎么不为严燕着想。在母亲反复的言说下,张小珍终于张开嘴。她张开嘴不是吃糍粑,而是用颤抖而低沉的声音说了一句嫂子,然后就默默地泪流不止起来。后来她是就着眼泪吃下我母亲手中的糍粑的。
母亲偷偷出去的那一晚,我怎么也睡不着,我担心她在父亲的坟上因过分伤痛而忘记了时间。我偷偷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外面的夜色昏暗,天边只有几颗星星,仿佛是几只流浪的萤火虫。我迷迷糊糊地沿着一条渠沟,去沙岭寻找母亲。渠沟上,深秋的白杨像一队队肃穆站立的士兵。除了偶尔落下几枚发黄的叶子发出一点响动外,四周几乎静得让人心慌。我壮着胆子朝前走,沙岭一带已被砍伐的剑麻露出密密麻麻的细小的桩子,在夜色下,像正在往上长的竹笋尖。
父亲的土坟高高地凸在我眼前,我的心开始加速跳动起来,我不自觉地叫了一声妈。没人应答。我不敢再朝前走,在恍惚中,我感到,父亲的土坟在慢慢地往上升高,并且变得越来越巨大起来,像一座小山。我想喊,但怎么也喊不出来。我突然看见父亲的那只布鞋像一只鸟一样从小山上飞了起来,并且在我的头顶盘旋了几下,然后朝野竹林的方向飞去……正当我感到快要窒息的时候,巧秀在我的身后叫了一声,哥,鸟。我不知道巧秀是什么时候跟随我来的。我一转身,就看见了打着赤脚走过来的巧秀。她似乎一点也不恐慌,就像在梦游一样。她迷幻的声音让我感到自己正陷在一个恐怖的梦中。她又说了一句,鸟。然后抬头朝野竹林的方向望过去。她说她的确看见一只展开巨翅的鸟,蓬蓬勃勃地飞到了野竹林里去了。
等到我和巧秀回到家里刚刚躺到床上的时候,母亲回来了。她开门的声音很细小,但木门转动的声音非常刺耳。在黑暗里,我依稀看见母亲的脸上布满泪痕。但是我们不知道母亲到底去了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