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就在巧秀逃学的那一年夏天，巧秀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写到这里，我中断了好几次，泪水、心痛和怀念如虫子一样咬着我，我害怕去触动那个惨痛的厄运。我一动笔，就仿佛真切地看见了她，看到她肮脏的脸上挂着那么纯净的笑容和她如一棵野白杨似的倔犟姿态，听到她如野风一样放肆的哭声……有一天早上，天已大亮，我迷迷糊糊地赖在床上。突然，我清楚地看见一个上身穿肮脏汗衫、下身赤裸的小女孩站在我床前大衣柜的镜子前，我以为是门没关上，邻居的小孩跑了进来，便下意识地大声叫喊了一声，谁！我的喊声还没落地，眼前的景象瞬间就消失了。我在惊悚之际，心绪复杂，当时还没有想到刚出现在我眼前的小女孩是不是我的妹妹巧秀。好几天，我都心神不定，脑子里总是冒出那一幕，后来我断定那个瞬间消失的女孩就是我的妹妹巧秀，可我根本不敢对母亲说我看见巧秀回来了。事后，我对外人说，我真的亲眼看见了死去的妹妹巧秀，并且还重申根本就不是做梦。外人说，那可能是你产生了某种幻觉。
如果有了幻觉，就能够看到自己的亲人，我希望自己永远在幻觉中生活。
有一段时间巧秀躲在家里孵小鸡。其中有一只是她从马家湖捡来的野鸡蛋，她不相信家鸡孵不出野鸡。过去她在自己的被窝里靠自己的体温孵化，没有获得成功，心里还不甘心。她每天观察野鸡蛋的内部变化，心切的程度跟等待一件新衣差不多。母亲是发现鸡窝里多了一只更大的蛋，才知道巧秀的心事的。母亲依然不相信野鸡蛋能孵出小鸡，认为就是孵出来了，野鸡一旦长大，也是要飞走的。因为谁都知道野鸡跟鸟无异。母亲想用这只野鸡蛋做碗汤，被巧秀拒绝了。
二十天过去之后，这只野鸡蛋竟比家鸡蛋提前几天破壳。当野鸡幼小发乌的脑袋从蛋壳里伸出来的时候，巧秀兴奋得一夜没有睡好觉。野鸡蛋的蛋壳比家鸡厚实，在巧秀的帮助下，幼小的野鸡才从蛋壳里彻底挣脱出来。母鸡开始没有发现自己孵出的这只异类的子女跟其他子女有什么区别，然而当野鸡慢慢长大的时候，它就开始感到这只紫红色的鸡跟其他的十多只黄色的家鸡性情差距太大，小野鸡本性保持着野性和孤僻，常常独立于家鸡之外，并且尾翼长得细长，毛发明显长得茂盛而迅速，渐渐地就被孵化它的“母亲”所冷落。当母鸡带领一群小鸡在野外觅食的时候，它根本就不管这只独立在外的异类，似乎在有意将之排斥在家族之外。野鸡羽毛渐丰，特立独行，竟与上十只黄色的家鸡展开了一次搏斗。当时把十几只家鸡啄得落荒而逃，它凶猛的野性暴露无遗。母鸡为了保护它的子女，在母性力量的激发下奋起而攻之，这时野鸡才最后罢休。它的羽毛被众多的家鸡啄掉了不少。它感到它们是在联合起来排挤它这个异类。
巧秀看到野鸡的遭遇有点伤心，就只好单独把野鸡关在另一个小笼子里，每天给它挖蚯蚓。渐渐地这只野鸡长得比家鸡更快，并且体形比家鸡要大许多，紫红色的羽毛油亮而茂密，尾翼修长，鸡冠肥大，爪子像鸭掌，走起路来威风凛凛。巧秀为了防止它背信弃义，突然飞走，就常常把它带在身边。令人奇怪的是，后来这只野鸡成熟后，不光没飞走，而且一时一刻也离不开巧秀。巧秀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巧秀在原地转个圈，它也跟着转个圈，巧秀睡觉的时候，它就躲在床下睡觉。
这只乖巧的野鸡成了马滩沟的新闻。很多人跑到我家里来观看这只野鸡，可是野鸡似乎一点也不乐于见到他们。当法建拿根棍子，试图戏弄它的时候，它突然扑扇着巨大的翅膀，追赶着法建，并把他的裤子啄了一个洞。法建对别人说，他娘的！这野鸡跟狗一样，见陌生人就咬。其实这是法建的夸张，它除了“咬”过法建外，对其他人还是能够和睦相处的。
更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巧秀有一次梦游，这只野鸡竟也跟在她的身后。母亲晚上听到几声野鸡的叫声（野鸡的叫声跟家鸡不一样，有点像鸟叫），以为是黄鼠狼在偷猎笼子里的鸡，于是起床。她走到院子里时才发现，巧秀迷迷糊糊地朝着祖父屋子的方向走过去，屁股后面竟跟着这只野鸡。母亲十分困倦地摇摇头，也懒得跟踪梦游的巧秀了，于是又回到床上去睡觉。母亲后来听别人说，梦游也不是丢了魂，而是一种奇特的生理现象，就像有的人睡觉磨牙一样，虽然恐怖，但对身体并没有什么影响。在马滩沟，法建就有严重的磨牙毛病。据说，他后来讨的老婆，就因为他有这一令人恐怖的现象，一直不跟他同房。有人以为他生理上有问题，其实那只是别人阴暗的猜疑。
母亲之所以没有跟踪巧秀，与那只野鸡有很大的关系，因为它几乎成了巧秀最好的保护者。
这只野鸡几乎跟巧秀寸步不离，她上学的那几天，它也要跟着巧秀。开始它还比较听话，在操场边的树林里觅食，决不打搅上课的巧秀。可是有一次，巧秀在上课的时候，它突然蹿进了教室，并且还莫名其妙地叫了几声。课堂顿时乱了起来，同学们被这只突然闯入的野鸡搞得兴奋起来，在班主任马月的带领下，在教室里对野鸡展开围捕。巧秀傻了眼，大门被同学堵死后，她便在慌乱中打开了窗户，给野鸡留下一个逃跑的通道。
在一大群人的追赶下，野鸡飞上了课桌，从这张桌子跳到另一张桌子，它被激怒得羽毛竖立，鸡冠通红。在几十个人的围攻下，野鸡显示出异常敏捷的逃窜本领，谁也没把它逮住。有个同学不知从哪儿搬来一块红砖，正准备从后面砸向野鸡。正在这时，巧秀突然一声尖叫，野鸡仿佛听到命令似的突然展开巨大的翅膀，从窗口飞了出去，随后卷起了一股巨大的风。在那一瞬间，野鸡还喷了一泡稀屎，稀屎像一颗霰弹一样热辣辣地射在了马月和众多同学的脸上。
鼻尖上沾着稀屎的马月，气得傻了眼，大声叫喊，这是一只什么怪鸟？有同学举报说，是巧秀养的野鸡。马月吃了一惊，这哪是什么野鸡？野鸡怎么带到教室里来了？马月目光左右扫动寻找巧秀，这时巧秀已跑出教室，她在树丛里寻找野鸡。而这只受到惊吓的野鸡正高高地栖落在树上，如一只巨大的鲲鹏。这只野鸡从来没有使用过自己的翅膀，这是它的第一次试飞，令巧秀大开了眼界。
巧秀回到教室时，马月早已怒目圆睁地等待着她。她手里拿着一条手巾，罚巧秀把她脸上和同学们脸上的鸡屎擦干净，并且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骂巧秀是个有病的小野种。巧秀一直呆立着，她想的是飞走的野鸡，对马月看也没看一眼，丢掉手巾就跑出了教室。
晚上巧秀回到家里的时候，有人将“野鸡大闹课堂”的事情向母亲告了状。母亲把巧秀训斥了一顿。面对训斥，巧秀一言不发，野鸡的飞走令她伤心不已。母亲说，它飞走了也好，免得影响学习。
巧秀对母亲的话一点也听不进去，野鸡是她慢慢养大的，谁也想像不到巧秀依恋它的心情。第二天，她就不想上学了。母亲好言相劝，巧秀才极不情愿地走进学校，但开始逃学。最后，无计可施的母亲不得不顺着巧秀的意愿，留她在家里干活。巧秀就这样永远失学了。
野鸡飞走大约一个礼拜左右，巧秀去过一次学校，她不是去寻找野鸡的，而是在下课的时候，守在树林旁，把一个同学的头发揪住狠狠地打了几巴掌，然后就转身跑得没影了。因为那个同学过去经常对巧秀动手动脚，还给她取了个“缺耳朵”的诨名，使巧秀对这个调皮的混小子怀恨在心。巧秀在这个时候报复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这家伙曾用弹弓对野鸡打击过好几次。据后来巧秀说，野鸡之所以蹿进教室，跟这事有很大的关系。但是巧秀的话，谁也不相信，一只野鸡居然报复人，有点让人难以置信。
出人意料之外的是，一个礼拜之后，这只野鸡又飞回来了。有一天，巧秀听到家门前的树上有鸟的叫声，抬头一看才惊喜地发现，这只野鸡竟在树上呼唤着她。
野鸡的归来使巧秀顿时焕发了生机。巧秀吹了一声口哨，野鸡马上就从树梢上飞了下来。巧秀轻轻地摸着野鸡漂亮的羽毛，野鸡似乎懂得她的抚慰似的，用红红的嘴摩擦着巧秀的手掌。母亲看见巧秀身边的野鸡，十分迷惑。她感到这只野鸡占据巧秀的内心，很难说是件吉祥的事情。过去，红嘴“花燕”从坟里台的奇洞里飞出来的时候，令很多人感到迷惑，认为看见“花燕”是件不吉利的事情，说“花燕”是野魂托生的，看见它就仿佛像看见了野魂。母亲对这只奇怪的野鸡所表现出的聪明同样感到迷惑，她不知道这只野鸡的身上是否也依附着什么灵魂？当然母亲不敢把“花燕”与野鸡等同起来。
巧秀每天划着一条小船，到马家湖给猪捞水草，那只野鸡也跟去了。野鸡立在船头，紫红色的长长的尾翼高高地翘着，样子十分高傲，比在河里捕鱼的鹭鸶要威风得多。巧秀再也不怕野鸡飞走了，她高兴起来的时候，喜欢看它在空中展翅翱翔的样子，它比天空中飞动的乌鸦还要迅猛。巧秀任小船在湖上飘，她坐在高高隆起的水草上，看野鸡在空中划出紫红色的弧线。这时，是巧秀感到最得意的时候。
有一天黄昏，巧秀还没有回家，母亲准备到马家湖去寻找她。母亲刚一出门，看见头上有只野鸡在鸣叫。母亲望了一眼野鸡，感到有点奇怪，野鸡怎么独自飞回来了？母亲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巧秀呢？在一瞬间，母亲的心里闪过某种不吉祥的预兆。她左右环顾，加快了到马家湖的步伐。
那只野鸡在母亲的头上又悲鸣了几声，然后很快飞到了天边。
母亲低一脚高一脚赶到湖岸边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幕非常壮观的场景：从黄昏的余辉里飞来无数只长尾斑斓的野鸡，它们把天空的颜色都染成了紫红色。那些野鸡十分漂亮，在滑翔的时候，翅膀静静地展开，长长的尾翼滑动出优美的弧线。母亲的耳边还回荡着无数野鸡优美的鸣唱，那些声音清脆悦耳，仿佛天籁在齐鸣。母亲一时傻了眼，忘了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当母亲看见巧秀的小船向她缓缓漂来的时候，天空中所发生的这一幕才从眼前消失。
母亲望着从湖面漂来的小船，叫了几声巧秀，没有回音，然后又大叫了几声，同样没有回音。当小船漂到母亲身边的时候，她再也叫不出来了，因为船上根本就没有巧秀的身影。在那一瞬间，母亲突然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但她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呼叫了，她眼冒金星，身子虚飘，好像一片枯萎的荷叶，当她死死抓住船头时，便很快昏死过去。
第二天，等到母亲苏醒的时候，她的双手抓住的是躺在堂屋中间的身子早已冰凉的巧秀。母亲眼神迷离，用双手轻轻地拨动着巧秀脸上耷拉下来的头发，她痴痴地笑着，说，巧秀，你睡醒了吗？妈不打你了，妈再也不打你了，妈也不逼你上学了。母亲的周围聚满了人。母亲目光散乱地望着四周的人群，突然大吼了一声，你们来干什么？别打搅巧秀睡觉！
连夜赶到马滩沟的大姑一把抓住母亲，想把母亲从巧秀的尸体旁拉开，但是她怎么也拉不开。母亲扑向巧秀，默默地用嘴死死咬着巧秀浮肿的大腿，然后又撕咬着她的衣服。母亲的嘴里满是泥土和唾沫，她除了狠狠地咬着巧秀外，始终没有哭出来，居然眼睛里没有一滴泪水。巧秀的脸上、胳膊上和大腿上，到处都是母亲咬出的牙齿印，那些牙齿印白森森的，没有半点血色。而巧秀的嘴微微地张着，仿佛在沉睡……我麻木地抱着大姑的后背，嘴里咬着大姑的衣服，好像咬着一块坚硬的冰。我也不知道哭了，或者我根本不敢哭，我一哭，母亲就会哭，母亲一哭，那天就要塌下来了。
直到人们把巧秀装在一个白色的木箱子里的时候，我才真切地感到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从此，我的母亲一病不起，如果不是大姑用鸡公车把她接走，很难说她能度过那段惨烈的日子。她能勉强地活下来，也算是个奇迹。
后来，我从巧秀使用过的课本里找到一张她写满“马月”的纸，字迹歪歪扭扭，每个“马月”上都打着大大的红叉。这是巧秀默默留在世上的惟一的愤怒。
多年之后，我都无法明白，在水里翻滚如泥鳅的巧秀为何淹死在了水里。
2
母亲寻找父亲的欲望，一天比一天强烈起来。她寻找父亲跟祖父寻找他的枪一样，几乎是一种虚无的劳作。不同的是，她的寻找已不再受到威胁。
那时我上了中学。
有一次，母亲步行数十里到公社所在的中学给我送粮食，同时肩负着另一个重大的目的，就是企图找上面的领导打听父亲的线索。
那时，在母亲的眼里，公社就是管理马滩沟的最高组织。
老百姓能够目睹公社书记坐在吉普车里从马路上驶过，几乎跟看见皇帝一样，充满了惊异和敬意，瞬间饱了眼福不说，还有了跟别人吹牛的资本。
据说公社书记来过一次马滩沟，但是谁也没有注意，他的吉普车停在洵滋河的某个渡口。法建向不少马滩沟人兴奋地说起他的所见所闻时说，公社书记的吉普车像一座小房子，里面宽敞得很，可以躺在里面睡觉，前面还装有两个探照灯。
对探照灯，马滩沟人一般都比较熟悉，因为他们常常从电影里看见敌人的探照灯在夜晚扫过“我军阵地”时的场面，在那时，许多人都会屏住呼吸，生怕敌人的探照灯发现我军战士的目标。而公社书记的“探照灯”可能更牛。法建说公社书记的吉普车像一座房子，就有点夸张了，他的见识实在有限，因为很多马滩沟人都看见过比吉普车更大的货车，不过他们原谅了他的胡说。
马滩沟人认为公社书记到马滩沟视察，本身就是个天大的喜讯。可是他们直到后来也没有看见书记的影子，更不知道他到马滩沟来到底有何贵干？那时，马滩沟原队长已经被新任队长所顶替，而新队长也根本不知道公社书记到过马滩沟一事，倒是老队长坐在自家的门口自言自语地说，公社书记的吉普车像个乌龟壳，坐在里面闷气，叫我坐我还懒得坐呢。老队长虽然神态衰老了许多，可是他被认为是马滩沟最有见识的人，因为马滩沟只有他到过省城长沙。那次是由公社组织的各大队大队长到毛主席故乡韶山参观。队长回到马滩沟的时候，那神态就跟过去大不一样了，罗圈腿迈得更有力，好像见到了毛主席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