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多病,上学很晚,跟祖母睡到七岁,才回到自己的家。因为我难养,在家人眼里就像个瓷器。父亲是个水利工作者,国家干部,我们一个月,有时几个月才能见上一面。家乡河流纵横,洪灾频繁,我们都是被洪水吓大的。我记忆最清楚的一件事情是,8岁时我沿着汹涌的河流,去一个几十里远的地方寻找父亲。父亲当时不在,他的同事亲自给我洗脸洗脚,洗完后,还给我擦了雪花膏。那时的人真好。可我的举动给家人带来了灾难,他们派人四处寻找我的下落。第二天,父亲从外地回到单位,惊异万分,赶紧安排我坐一木排沿着我熟悉的那条河流回家。那是我出的第一次远门。那时父亲非常年轻,也非常忙碌,我对他相当敬畏。
接着我出了更远的门,是父亲用自行车带着我在县里市里四处治病。我得的在当时几乎是绝症的肺结核。后来父亲说,如果不是弄到计划外的链霉素(那时链霉素是非常紧俏的药品),我早就没命了。而我母亲是个非常能干的农村妇女,泼辣、心细,养了我们六个子女,没让我们饿饭,是因为她每年找种种理由养了生产队的一头牛,这样才保证我们一家绝大部分的口粮。那时我父亲的工资只够我们上学和其他补贴。后来因家里的负担实在太重了,只好把三岁的妹妹(比我小不到一岁)送给姨母抚养。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妹妹牵扯母亲衣袖时凄厉的哭声。后来她经常逃跑回来,但我非常羡慕她在姨母家优越的生活,抱怨母亲怎么不把我送给姨母。小说里的巧秀就有我妹妹的影子。
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我流过两次眼泪。一次是写到巧秀被母亲诱骗到姨母家时,母亲躲在一边偷偷地哭泣。这是我记忆里的真事,只是在小说里我赋予了巧秀更加野性的习性;第二次是写到因幻觉我看见了死去多年的巧秀穿着肮脏的肚兜站在我家的穿衣镜前,然后瞬间消失的细节。这也是真事,写作时我的确产生过这样的幻觉。小说里的巧秀总在缠着我。不过现实生活里的我妹妹比巧秀要幸运得多,多年后,当姨父姨母病逝,她又回到了我们这个大家庭里。
当然我的眼泪更多往心里流的还是历史给人们造成的惨绝人寰的灾难。
这部小说与我的童年密切相关,写作前有不少诱发因素:一是写作的惯性在推动我。在刚开始写小说的2001年,我发疯似的一口气写了80万字,头部小说在网上得奖、顺利出版对我是个鼓励;二是2002年春节回老家湖南期间,父亲给我找了不少关于老家的资料,包括县志等历史书籍,我看得津津有味,使我对家乡的历史有了更清晰的了解和认识。当时我想以老家为背景,写一部乡村自然史和苦难史;三是我在网上偶然看见一篇令我震惊的文章,文章反映的是文革期间湖南某县乡村非法成立“贫下中农法庭”滥杀无辜、惨绝人寰的血腥事实。这段历史,我曾在某个学者的文章里和别人的谈话里略有所知。这一下子使我找到了新的主题——政治的灾难比任何苦难更惨痛,把政治灾难融进自然灾害里就具有了寓言的性质。对小说而言,这等于找到了一个表达的通道。
我由对现实颓废、腐烂的写作转到了对灾难、苦难的刻画。前者随心所欲,后者心存道义。在写这部作品的过程中,我的写作心态变得冷静起来,心灵笼罩在某种痛感中。但是写完初稿后,我非常茫然,是我无法把握的茫然,预感这东西有可能是个好东西,但是目前这个样子肯定还远远不够。初稿放了两个月后,我几乎失去了修改它的办法和力量。我隐隐感到,要么压成几万字的中篇,要么再延展下去,扩充它的容量和内涵,使它更厚实一些。
在几乎失去修改的信心和目标的时候,我把初稿拿给朋友霜木看,希望听听他的意见。我知道他是个有感觉并且很认真的文友,东西是好是坏,他不会也毫无必要对我说假话。他看完后,几次主动召见我面谈,对《暗的河》进行了类似医学上的会诊。他的热情激励了我,从他的言谈里我感到,他对这部作品很有兴趣,希望我不要放弃。在他的启发下,我把主要人物的命运作了绝然不同的“调整”,使得荒唐的更荒唐,离奇的更离奇,疼痛的更疼痛,因此就有了那个看似荒唐实际上非常真实的结尾。我说的真实是文学意义上的真实。
小说发到网上后,有个读者留言说,他花了整整两天时间看完小说,在看的过程中,多次热泪满面,他说他最大的愿望是把小说下载打印下来后读给他的母亲听。我不清楚这位网友是否经历过类似的灾难,但我感到,他一定具有善良的品行,从小说里的母亲联想到了自己母亲苦难的经历。
我们的文学在渐渐失去对人类苦难的痛感和反思,退缩到萎靡和麻木之中,或者烂在世俗的欲望和刺激之中。所以,我为这位网友难得的热泪而感动。
小说的原名为《呕吐》,因种种原因只好改名。为什么呕吐?因为还有许多血腥的事实无法言说,我们无法不呕吐。我们呕吐的是自己的血,更是一个民族的血。
写作《暗的河》,我没有比谁更崇高的动机。文学由很多因素构成,我希望它首先具备的是良知。
这部小说是对我良知上的安慰,最大的意愿是将此小说献给我的父亲和母亲。因这部小说与目前时尚化欲望化的写作相距很远,市场难以预料,曾在几家出版社流转,也曾与书商签过协议,最后不了了之。感谢长江文艺出版社的编辑相中此稿,他们为某些细节的严整性多次在电话里与我进行沟通,其真诚令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