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素怎么也没有想到那天会被杀头。在头一天,他还背着一只沉重的黄包出诊了。他是马滩沟有名的医生。他每次接受批斗后,依然会背着那个显眼的黄包走上高高的河堤,把他自己加工的紫色药水分发给一些因长久在水田里劳作的人们。那些人也曾参加过他的批斗会,有的甚至还给过他一些拳打脚踢的体罚。壮素当然知道这些人是谁,但他一点也不记恨。他感到这是他的命,就像他的老爹严博公被政府就地镇压一样,是谁也难以改变的命运。
壮素的老爹严博公曾是马滩沟最大的地主,据说拥有马滩沟的大部分田地,并且娶了马滩沟很多漂亮的女人,生活骄奢淫逸。到底是怎样骄奢淫逸,马滩沟的人也说不出个大概,只是传言说,他老爹只吃母鸡肚里还没长成鸡蛋的蛋卵。因此这一说法,使马滩沟人对“杀鸡取卵”这一成语有着独特的记忆力。并且有人还拿这句显得很文化的词语骂人。不过在他们的嘴里,这个词已被演化为“杀你老母取卵”,或者“杀你祖宗取卵”,更下流的是“杀你妹子取卵”等等。总之,严博公这个老地主的形象已被马滩沟人抽象为一句演变了的下流话,而到底有没有这个人存在,一点也不重要了。
那天,壮素走到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面前,胡子双手扶着铁锹,怪异地望着壮素笑着。壮素也望着他笑,然后两人坐下来说话。壮素说,狗日的,你下次别往我卵上踢,那东西可是没法治的。胡子说,我是贫下中农。然后就傻笑着叼着一只刚卷的叶子烟吞云吐雾起来。壮素想说什么,但还是没说出来。胡子的口水流了出来,嘴角像有一条蚯蚓在蠕动。他说,下次我打你哪儿?壮素说,哪儿都可以,但别踢我的卵。
壮素心情淡然地离开了,他没抽胡子给他的叶子烟。他讨厌那种辛辣的味道。
9
晚上,壮素的心情不错。他的女儿严燕满整六岁。再说,他那天很走运,离开胡子后,在河堤边撒尿的时候,竟很偶然地碰到了一只正在岸边产卵的河鳖。那是只巨大的河鳖,估计有七八斤重。他走过去,以为河鳖会很快蹿到河里去。实际上,河鳖并没有逃跑,它正在安心产卵,或者听到动静也没有逃跑的力气了。壮素静静地朝河鳖看了一会儿,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河鳖产卵,有点好奇,他感到河鳖产卵跟女人生孩子远远不一样。壮素多次给女人接过生,女人生孩子,对于他来说,一点也不好奇,并且一点乐趣也没有,女人痛苦的喊叫,常常使他生厌。他常常摸着某个孩子的头说,你别骂我,你还是我把你从你娘肚子里拽出来的呢。孩子不理解,以为他在调戏他娘,又接着骂。骂的内容无非是他听得耳朵都快起茧的什么地主、黑四类之类的话。他一般不跟小孩打嘴仗,感到一点意思也没有。
河堤安静极了,他从河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紧张,它似乎想逃跑,但是有只巨大的卵像只鸡蛋一样怎么也产不下来。壮素真想走过去帮它一把。可是这可不像女人生孩子,他是帮不了的。
他就这样静静地观看河鳖产卵,直到它产下最后一粒卵才离开。他始终没有惊动河鳖。河鳖逃蹿到河里的时候,才发现壮素,它游到河里时还回头伸长脖子把壮素望了一眼。
晚上,家里很沉闷,壮素就把自己看见河鳖产卵的情况给两个孩子说了,家里的气氛顿时活跃多了。女儿严燕睁着两只黑葡萄般的眼睛,充满好奇。她问壮素,河鳖为何要回到岸上产卵。壮素想了想,一时回答不出来。儿子严勇却抢着话头说,产卵就像鸡下蛋,鸡下蛋要到窝里才生得出来。严燕说,那河鳖在岸上有窝吗?严勇也回答不出来了,因为他从来没听说河鳖有产卵的窝。
壮素的所见所闻使两个孩子争辩得很兴奋,从而自己也感到很兴奋。刚好严燕今天满六岁,到了上学的年龄。他抱着女儿讲了个自编的故事,女儿说,不好听,你说过多遍了。女儿从壮素的怀里挣脱出来,看母亲熬米豆腐去了。壮素有点落寞,他想他应该给严燕买点好吃的,严燕最喜欢吃姜片,红的黄的绿的,酸的甜的辣的,5分钱可以买一包。可是他忘了。如果不是看河鳖产卵,他是应该记得的。他一大早出门就有这样的想法。现在就只有用米豆腐安慰严燕了。
他看见在脚边晃悠的那只母鸡,突然有了新的想法。他召唤了一下严勇,示意他把房门关了,把母鸡逮住。老婆说,天还没黑,关门做什么?没有人回答她。等她从厨房里出来,母鸡已在壮素的手里挣扎起来了。他说,杀了。老婆说,你发什么疯?杀了,严燕拿什么上学?他不吭声地站着,手稍稍一松,母鸡就突然从他手里飞掉了,并且在他身上拉了一泡又热又稀的屎。
他回到水池边洗手时想,为何不把那只河鳖逮住?
10
一家人吃米豆腐的时候,孙小军一脸煞气地闯了进来。壮素开始没有看清是孙小军,以为是谁家请他去看病。等孙小军坐在了桌边,他才看见戴着黄军帽的孙小军。他怔了几秒种,然后叫老婆也给孙小军盛一碗米豆腐。孙小军说,你们家粮食还真不少啊,每天还有米豆腐吃。壮素的老婆张小珍赶紧说,营长,是孩子过生。壮素在心里固执地想,米豆腐也算不得什么稀罕的东西。孙小军站了起来,说,我吃过了。然后又对壮素说,明天大队召开大会,先给你通知一下。说完就走了。壮素和张小珍都怔怔地望着黑洞洞的门,几乎是同时说了句:是。
后来,张小珍想到壮素,回想起这一幕,就非常内疚,应该让壮素在死之前好好地喝碗鸡汤。可是谁能想到壮素第二天就被人像杀鸡一样割断了脖子呢?
11
壮素当时也毫无死亡的预感,他已经多次领教过这种千篇一律的批斗会。他的身体已经麻木了,每次他都会坦然地让人们用麻绳把他捆起来,胳膊的肌肉已经学会怎样调节好麻绳的力量。过去捆他的人,都是贫下中农代表,胡子就亲自捆过壮素。他捆壮素的时候,还征求过他的意见,因为他与壮素还是同庚,并且壮素对他不错。其实壮素对谁都不错,在马滩沟几乎所有的人都找他看过病。
据说,壮素被镇压的老爹就曾是方圆几十里都知晓的老中医,他的家产和田地也是因为其高明的医术积累起来的。三十年以后,我查阅县志证实了这一说法。在县志里,几乎只留下严博公这个名字,是把他作为县医疗界的历史名人收录进去的。至于他死于何年何月,是怎么死的,书中只字未提。历史就这样遮盖了一个“名人”的死因,使得后来人模糊掉了那段惨痛的记忆。
12
我在马渡河河滩上找到了壮素的儿子严勇。他坐在一块巨大的卵石上抽烟。他看见我时猛然站了起来,想必一下子就认出了我,只是不知道我专程找他有什么事。他丢掉烟头,搓着手,对我露出一脸尴尬的喜悦,那样子俨然壮素的再生。只是没有想到,如此年轻的他居然有了沧桑的老态,脸色乌黑,眼神发愣,头发如一堆秋天的茅草,天蓝色的裤子有点肮脏,并且裤脚下面明显裂开了。这一点,他跟他父亲就有明显的不同。我记得壮素在我童年的印象里,是个讲究体面和卫生的人,即便穿上打了多个补巴的衣服,也是浆洗得干干净净的。
严勇跟我说话,显然有点不自在。他吐词含糊,说话羞怯,一看就是个没什么文化、没见过多少世面的乡下后生。我问一句,他基本上就答一句,并且眼睛一直望着河水,双手不时地搓揉着。
我说,那些牛是你家的?
他说,是我家的就好了,我给我叔放的。我一时记不起来他叔的样子了。
我不敢问他母亲的情况,因为我离开家乡前就得知,他母亲张小珍改嫁后就疯了,据说过得非常凄惨。我不知道张小珍是不是还活着,几次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我说,你还记得我小时候常常去你家打针吗?
他的话多了起来,那怎么不记得,你那时是个病壳子,我父亲那时老往你们家跑呢!那时我常常偷我父亲的注射器当水枪使,吓得你回头就跑。是不是?
严勇的记忆还非常清晰,那时,我比他小。他性格内向,有一次被犟棍摁在水里差点淹死。那时,如果不是我用一块石头偷偷砸向犟棍,这家伙肯定会闹出人命来。想必严勇还记得这事。
我说,你后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茅草塘呗,是我娘夜里把我偷偷送过去的。当时我也不知道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娘把我带出马滩沟后,才告诉我父亲被人杀了。但我不知道是谁杀了我父亲,更不知道母亲为何要把我带走。
我说,那时我们都是孩子,想想过去真是可怕,你父亲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死得真是不明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