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个高大的形象。但我很难懂得他感情里的东西,他不言不语的表情使我从小就对他有种敬畏感。在我五岁生病的时候,我跟他去过一次县城,我永远忘不了父亲把我背到县城里去的情景。县城坐落在洵滋河下游三十公里的地方,那时根本就不通公路,只有水路,可是到了枯水季节,连水路也不通了,只能步行。
那是我患肺结核的初期,生命处于垂危的时候,我的脸呈猪肝色,四肢瘦弱得像冬天的树枝。父亲是在壮素的建议下,才狠心廉价卖掉了堆在屋后准备盖房子的杉树,以便给我治病。壮素说,如果再拖下去,这孩子恐怕就没救了。
多年过去了,壮素的这句话,我还是记得那么清楚,甚至还记得他刚理的发,在阳光下湿漉漉地闪着光。那时的壮素显得很年轻,两只巨大的招风耳直立着。那时,他是我心目中感到最害怕的人之一,每次看见他从黄色的医药包里拿出注射器,我就吓得哇哇叫,即便父亲和母亲把我缚住,我依然不停地挣扎,嘴里还不停地骂着“招风耳”。“招风耳”是壮素的诨名,不知为何他很讨厌这个诨名。每当小孩哭泣的时候,大人们就说,你再哭嚎,我就去叫“招风耳”。这时,小孩的哭声就会被镇住。后来,我的屁股习惯了壮素的针扎,或者说,我对打针一点也不感到畏惧的时候,才主动去找壮素,他形象也变得亲切起来。除此,我还害怕剃头匠李跛子,每当他右腿一蹶左腿向前划着半弧,朝我家门口一拐一瘸走来的时候,我就吓得躲在屋后的树林里。我害怕理发,害怕他手里亮晃晃的剃刀。母亲为此十分不解,好说歹说,可我就是不肯理发。母亲说,这孩子生下来就有点古怪,胆子那么小,竟连剃头都怕。所以,在那时,常常会发生这样的一幕:李跛子静静地坐在我家门口抽着烟,我的母亲像追赶一只小兔子一样在屁股后面追着我。当母亲终于抓住我,她就像拎着一只小鸡把我往李跛子的腿上一横之后,看见李跛子手里的剃刀,我就再也不敢动弹了。有一年夏天,我因为脑袋长了脓包,在母亲的建议下,被李跛子修了个光头。当我从小圆镜里发现自己头上的血水和脓水沿着脸颊流下来,才知道李跛子自作聪明地用剃刀割破了我头上的脓包。我一转身朝李跛子的脸上愤怒地吐了一口唾沫。李跛子在我身后像一只跛腿的鹅追着我。我一边跑一边骂。李跛子怎么也追不到我,气得浑身发抖。母亲说,这个孩子生下来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又淘气又难养,真是折磨死人。母亲也气得给李跛子赔了几个不是。
我和父亲天不亮就出发了。我趴在父亲的肩上,像一只吸盘,过一会我就睡着了。我们一直到黄昏才赶到县城。在漫长的步行中,沿途我们坐在洵滋河河堤上歇了多次。渴了就喝一口清凉的河水,饿了就从口袋里拿出母亲事先煮的鸡蛋。坐在洵滋河边的父亲,望着蓝色的河水,眼睛里闪现出复杂的内容。那时的父亲不光年轻得像头公牛,而且还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那一支粗黑的永生牌钢笔是父亲有文化的证据之一。
这是一条我熟悉的河,但我不知道它到底流向何方,似乎永无尽头。父亲坐在河边第一次跟我说了很多话。他告诉我,我是个难产的娃,在母亲的肚子里闹腾了好几百天,还不好好地顺利下地。他告诉我,为何你的小名叫河生,因为你就是在这条河上出生的。
我突然睁大眼睛,不明白我为何出生在河里?
父亲抽着廉价的叶子烟,从他断断续续的话语里我得知了自己艰难的出生。在一个火辣辣的六月,母亲生不下我,只好请求父亲把她送到乡卫生院。那时的母亲躺在木排上,脸色如毒阳惨白,虚汗直冒,双手紧紧地抓住木排,剧痛阵阵,她的哀叫响彻河的两岸。六月的河水充盈得像母亲肚子里的羊水,河流的流速一天比一天加快。五公里的距离是我生命极限的距离,也是母亲生命极限的距离。没等到走完这段距离,我就一脚踹破了母亲的羊水,像一只六月的水獭从母亲的子宫里钻了出来。我身上的血和母亲的血和河水融为一体,浑黄的河水咸得如父亲浑黄的眼泪。
那时的天空明亮如洗,高远而纯净,那时的父亲一贫如洗,如母亲眼里简单的幸福。
2
当我和父亲抵达县城附近码头的时候,我几乎忘记了我是来治病的,我被另一个陌生的世界所吸引。那气味,那色彩,那声音,那人群,那高大的房子,那热闹的码头和卖糖果的阿姨……这就是县城,一个我无法想像的地方。我的脑子被刷亮,我的目光却变得直愣愣的,甚至不知所措,内心里有种兴奋感。
码头上那个卖糖果的阿姨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她的目光那么亲切。她看见我站在果糖摊前不走,她拉着我的手,还给我塞了一颗糖。我用一个乡下孩子的无知和陌生把她打量了很久。
我捏着那颗被彩色纸包着的糖,感到它的甜似乎快要流出来。
久病的我,嗅觉突然变得异常灵敏起来,河流的腥甜味是我最熟悉的气味,它像母亲身上的气味,也像我周身的气味。
可是当我走进一个陌生的世界时,我最初闻到的是铁锈与油漆的气味。我看见两个提油漆桶的小伙子在一艘生锈的巨大的驳船上,用鲜红的油漆刷着一条“最高指示”。铁锈和油漆的气味顿时在我的嗅觉里弥漫,我感到是如此新鲜和刺激。巨大的驳船像一座废弃的铁房子,在黄昏夕光的照耀下,又像一座倒塌的铁塔。它倒映在河面上,散发出腐烂的光泽。油漆的气味在慢慢延伸,一直延伸到整个码头,鲜红得比太阳还耀眼。我没记住那条“最高指示”,但记住了那种使我睁不开眼睛的颜色。
那是一个多么耀眼的世界,我用自己可怕的疾病抵达了它。
3
父亲乐于造房,从土房、木头房到红砖房,领着一家人像一只辛勤的土拨鼠,从这里搬到那里。父亲每次都想往高一点的地方搬迁,因为马滩沟四面环水,几乎是个水袋子,每到雨季,房子就有可能被水淹掉。尤其到了涨洪水的季节,那是马滩沟人感到最恐慌的时候,河堤溃口,不光房子被冲毁,连生命也丝毫得不到保障。
据我祖父说,过去他们住在一处远离村舍的高地上,房子是用宽厚的杉木搭建的,独家独院。在房子的门前有一个水塘,那是他和父亲挖出来的。挖出来的土垫高了屋基。水塘养着鱼,种着莲藕,日子虽不富有,但非常清净。我出生一岁后,搬了一次家,所以,我对那儿的生活情景基本上没有什么记忆。后来,母亲说,马滩沟要规划居民点,必须要搬迁。母亲又说,搬了也好,如果不搬,你或许早淹死在水塘里了,出门就是水,你那么小,稍不注意你就会掉到水里去。开始一家人都不同意搬迁,只有母亲同意,我想她就是从我生命安全这一点考虑的。据母亲说,有一次,我就差点被淹死在水塘里,那是我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祖母在家里剁猪食,我从床上醒来后,就偷偷摇摇晃晃地走到水塘边,看见一朵荷花,企图用手抓住,脚一下子踩了个空,我扑通一声掉到了水里。如果不是祖母早发现一分钟,我就没命了。当时祖母看见床空了,四处喊我的名字,没有回音,然后她不自觉地往水塘边跑过去,这时才看见我的两只小手在水中扑打,祖母连哭带喊地把我抓上岸。奄奄一息的我,眼睛如死鱼的眼睛。祖母把我倒竖起来,发疯似地在院子里跑着。吐掉了一肚子的脏水后,我才苏醒过来。事后,祖母说,你的命真大,醒来的第一句话,竟是要喝水。你肚子的水还在咕咚咕咚的,却还想喝水,真想不明白。我说,可能是我饿了要吃东西吧。
从此,母亲恨透了家门前的这口水塘。
祖母多次重复的一句话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是,以后的日子我却疾病缠身,成了著名的病壳子。我不知道我的后福在哪里。
我隐隐记得祖父亲自盖起来的那座木头房子,那四壁的木板,那粗大的房梁,据说是好几十年前曾祖父留下的房产,只是搬家时,挪动了一下地方。后来,祖父非常怀念那座房子,他还常常对我回忆起把木房从一处地方搬到另一处时的情景。他说,动用了三十多个精干的劳力,才使房子挪动起来,那吆喝的场面十分壮观。就因为这座房子,我家被划为中农成分,这个不高不低的成分使我家免除了更大的磨难,如果往上升半格,划成了富农,那一家人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想想富农子弟张巩德活得卑贱受人凌虐的样子,就让人感到寒栗。所以当生产队的队长看中房子上好的木料后,父亲立刻表现出大公无私的精神,把房梁献给生产队制作了农具。
后来搬到新划的居民区的时候,木房基本上被拆毁,剩下的木板给大姑打了嫁妆。
搬迁之后,祖父祖母就跟我们分开住了。父亲费了一个月的工夫盖起了一座土房。在那一个月里,光着脊背的父亲浑身是泥,下身的短裤糊着干裂的黄泥,连头发都结了泥壳子,只有他偶尔微笑的时候,他嘴里的牙齿才露出一线白。那时的父亲有一身的牛力气,他一边干活一边用微笑看着蹒跚行走的我,充满了无言的幸福,即便遇到再大的风浪,父亲都会用他的肩膀杠起这个家。实际上,我们这个家就是父亲用肩扛出来的,他用肩从远处挑来粘性很好的黄土,然后和成黄泥,用一个简易的模子印成一块块的泥砖,这些泥砖即使没有放在窑里煅烧,也同样耐压耐磨。
望着父亲正在修筑的房子,我幼小的心灵里就冒出某种自豪感。爬上正在垒砌的土墙,给父亲递茶倒水成了我最乐于干的事情。
父亲造房很讲究美观和亮堂舒适,哪怕造的是茅草房,他也会一丝不苟。马滩沟人认为马滩沟最漂亮的茅草房就是父亲造的。
后来父亲不满足于造茅草房了,他不断地做着改建房子的梦,他一辈子的梦就是造一座漂亮的房子,以显示自己的能力。当父亲从河里搬运一根根木料的时候,我就知道父亲又将盖房了。
有一天父亲借了一辆板车,说是到山里买木料,我哭嚎着要跟随着去。父亲没有办法,只好让我坐在板车上。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个非常遥远的山林,各种树木堆积成山,祖父和父亲把选好的木料放在板车上,然后把木料拉到几里地的洵滋河边,来回运送了几车。我几乎成了他们的累赘,当父亲和祖父一前一后像牛一样拉着木料的时候,我却高高地坐在木料上,享受着坐车的乐趣。
可是回来的时候,就害苦了我,我必须沿着洵滋河慢慢地步行回家。父亲和祖父把木料捆成排,然后放在河里,用牵绳把木料往回拉。那时,雨水不断,晴好的天气突然就下起了暴雨,洵滋河像一条黄色的绸缎抖向远方,父亲和祖父每人肩上都背着一根粗砺的纤绳,低头趴地,在深夜才把木料拉回去。那时,暴雨像鞭子一样地抽打着我,父亲怕我赖着不走,便在我的肩上也象征性地放了一跟绳子。祖父和父亲的肩头磨出深深的血痕,在雨水的淋浴下,血痕清晰可见。
父子爷孙三人在暴雨中拉纤的情景常常像一个悲凉的梦境刺激着我。以至多年后,我也不敢想像父亲造房的宏伟目标。
4
我知道了父亲造房的真正理由,他一直想以造房的名义把家往高处搬。自从母亲总是抱怨房子基地低矮、潮湿,并且总是说骨头里长满了绿苔,酸痛难耐,父亲就冒出了搬家的想法。再说,与左邻右舍住得太近,到处都是猪圈牛圈,环境污浊,气味难闻,与过去独家独院的情况相比,简直相差太远了。还有一点迫使父亲搬家的原因是,母亲与一户相邻的人家总是吵架,两家人见面像仇人似的,互不理睬。那家男人是队长的兄弟,他老婆横蛮地指责我母亲偷偷把她家的一只鸡宰杀吃了,并且拿着竹耙试图从我家的灰堆里扒出鸡毛来。我母亲是个心性很高的人,听到这样的话,几乎气吐了血,于是她也就以泼攻泼,以无理对无理地将对方一顿臭骂。她骂人的声音十分洪亮,抑扬顿挫,振聋发聩,像唱山歌似的,将对方的祖宗四代挨个骂了个遍,条理清晰,使得对方毫无招架之力。她一边骂,一边用菜刀在案板上剁着,加强着骂人的节奏和威风。
父亲灰头土脸地冒出来,抢掉了母亲手里的菜刀。晚上,母亲委屈得在家里大哭不止。在那一刻,父亲更加萌生了搬家的强烈欲望。
父亲造房几乎成了我儿时最感兴趣的事情。在那时,每当看到父亲在一堆木料前徘徊,我就仿佛感到父亲要为我们造一座仙山楼阁了。
5
可是这一次父亲的造房计划受到了严重的阻碍。当他把茅草房扒掉之后,连续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雨。我和母亲头顶盆子像老鼠搬家似的抢救着被雨淋湿的家当。父亲则在雨中挥舞着斧头,在一堆淋湿的木头旁忙碌着,根本就不管母亲的抱怨。几天几夜的雨,使我们一家像被大风大雨打落的鸟找不到栖落的地方。母亲不知从哪儿借来一个废置的鸭篷,将鸭篷的四只角用铁丝栓在石头上,才使得我们一家有了个栖落的地方。父亲无论如何也不进鸭篷躺一会,在他看来住进鸭篷,是件羞耻的事情,所以他宁可在雨中打一会儿盹。几天几夜的艰辛劳累,使他呼出的气息也弥漫着潮湿的雨雾和汗气。父亲的鼾声在雨中响亮起来,那声音里有种力气在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