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葳
我四岁那年，父母在一次意外中双双去世。爷爷抹着泪，用一架小板车拉着我，来到了山里。从那以后，爷爷种着几亩地，辛辛苦苦将我抚养成人。爷爷生活朴素，有着最淳朴的人生观。在他看来，别的行当都靠不住，只有春种秋收最实在。唯有看到地里白花花的粮食，他心里才踏实。所以，当我考上大学时，爷爷一脸忧心地说：“以后要是找不到吃饭的地方就回来，我开了两亩荒地，给你留着。”看着爷爷努力掩藏的忧虑，我心底泛起一阵阵的酸楚，爷爷一辈子没出过山，哪里知道外面世界的精彩。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城里混出个人样来，接爷爷到城里过上好日子。
就这样，我像一只小鸟般飞出了大山。为了省钱，四年大学下来，我只回过一次家。当我毕业回到家里时，七十多岁的爷爷早已是须发皆白，然而一双眼睛却依旧清亮。吃饭的时候，爷爷乐呵呵地说：“咱哪儿老都可以，就是眼睛不能老，我得看着咱们妮儿长大成人，找到吃饭的碗。”我信誓旦旦地对爷爷说：“我一定给您找只‘金碗’回来！”
然而事与愿违。毕业三年，我不但没找到金碗，甚至没找到一只喜欢的“碗”。不停地跳槽，单位换了一个又一个。然而，我仍然梦想着，有一天挣很多钱，买套房子把爷爷接出来。他快八十岁了，我很想很想每天都和爷爷在一起。
毕业第三年的除夕，我早早赶回了老家，给爷爷买了台彩电。一边吃着饺子一边看电视，爷爷高兴得合不拢嘴。广告时间，电视里的一个孩子捧着肯德基的牛肉汉堡，爷爷一愣，问：“那是个啥玩意儿？”我笑笑说：“那是汉堡，就是老外吃的馒头！”爷爷似懂非懂地问：“那是怎么做的？好吃不？”我愣了一下，突然想逗逗爷爷，说：“那是城市的地里长出来的，可好吃了！”爷爷用筷子敲了一下我的头，板起脸说：“尽跟爷爷胡扯。要是城市的地里能长出汉堡来，你爷爷一定能活到一百岁。”看着爷爷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吐了吐舌头，笑得直不起腰来。
再回城，我盘下了一个小饰品店，自己做起了老板。想不到歪打正着，我的店因为饰品独特时尚，在商业闹市区竟一枝独秀，生意红火起来。不久，我请了两个工人，自己只管进货、收钱。短短一年，我便赚到了十万块。
这一年里，我没有回过一次家。店里生意不忙的时候，我就开始跑各个新开的楼盘。终于，我看中一套小的公寓，五十平方米的两室，足够我和爷爷居住。我把钱全提出来交了首付，马上打电话给爷爷，兴奋地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可想不到，听了我的话，爷爷竟瓮声瓮气地说：“你那儿又没地，我去了只闲得难受。”爷爷的固执我是领教过的，要想劝服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当我看到报纸上的一则广告后，马上有了主意。广告说郊区可以租地，一块菜畦每月租金一百元，还有专人管理。周末可以去锄锄地、施施肥，既锻炼了身体，又放松了精神。于是，我马上打电话给租田公司，在一条小河边，租下了一个十几平方米的大棚。这下，爷爷该没说的了吧？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便紧锣密鼓地忙活开了。我把房子简单装修了一下，而那块地，也已经长出了绿油油的秧苗儿。这个春节，我一定要把爷爷接到城里来过。一切准备停当，我想好了一箩筐让爷爷惊喜的话，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电话响了半天，接电话的却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他说爷爷得了脑血栓，再加上中风，已经神志不清了。
电话从我手里滑了下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赶到车站，又是怎么推开爷爷的篱笆门。当我没有听到爷爷高兴地喊“妮儿，回来啦”，我这才相信，爷爷是真的病了。
爷爷再不能固执地反对我的意见了，他看着我为他收拾东西，只是微笑。我租了车，长途跋涉，把他接到了自己生活的城市。一路上，爷爷一直不说话，当车窗外亮起城市的灯光，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妮儿，汉堡真的是城市地里长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奔涌而出。我几乎都忘了这件事，竟没有给爷爷带回一只汉堡。我擦擦眼睛，对爷爷说：“汉堡真的是地里长出来的。我买了一块地，专门种汉堡，等您养好病我就带您去看。”
爷爷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便吵着要回家。医生无可奈何地对我说：“老人家年岁大了，要想完全恢复已经没有太大可能了，在家慢慢调养也是一样的。”医生的话在我的心头砸下了一块冰，又痛又冷。一辈子勤扒苦做的爷爷还没享过一天福，他不能倒下！我把爷爷接到了新家，爷爷消瘦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咱们家妮儿有出息了，爷爷要跟着享福啦！”
新年的第一天，我推着爷爷出了门。上了出租车，我对爷爷说：“我租的地里，汉堡都长出来了。您对我说过，城市的地里能长出汉堡，您就能活到一百岁。您可不能骗我！您可不能骗我！”我霸道地说着，眼泪却不争气地滚滚而下。爷爷笑了，那笑容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似乎神秘莫测。
到了田里，人并不多。偌大的菜畦，只有我们祖孙俩。进了我租下的大棚，迎面一片茂密的秸秆，而每根粗壮的秸秆上都顶着一个汉堡。这景色，真的是美极了。爷爷开心地笑了。我拿下一个汉堡，递到爷爷嘴边，爷爷咬了一口，说：“好吃，真好吃！”说完，他缓缓闭上眼睛，竟似如释重负一般。
一个星期后，爷爷去世了。临终前，他紧紧拉着我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旧布包。他的眼睛重新变得明亮起来，样子也神神秘秘的。我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他悄悄地说：“这里面有两千块钱，是我这几年辛苦攒下的。用这钱多买些汉堡种子，把那块地种得密实些。哪天你爷爷不在了，你也饿不着。”
在我接过钱的那一刹那，爷爷抓着我的那只大手，颓然滑落……我扑到他身上，泪流满面。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肝肠寸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