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霞自那天被春生救出后,乘坐小船回河湖的水路中,始终一言不发。船到河湖内湖港汊,杏霞弃舟登岸,也没有跟春生道一个别,就双手捂着脸奔回自己家里去,再也没有离闺房半步。春生来探问过几回,都被杏霞冷言恶语驱赶。她回家后的第二天早上,听到自己母亲说了廖京老婆翠喜的死讯,这个不好的消息更令心地纯善的杏霞,感觉脏肺被人挖了一刀似的,心里残存的对廖京和翠喜的恨立刻烟消云散,良心上的自责和悔恨让她如汤煮火燎,从而从心底深处突然萌生了对春生的恨;是他逼着自己去做这等见不得人的伤天害理的事的,自己还怎么走得出世,往后还怎么做人?她此刻知道自己若一在镇街或廖各庄抑或就是在缪家庄露面,漫天的唾沫和咒骂就会像洪水猛兽把自己撕碎。她已萌生了死的心理,但尚还有一点事情牵扯着她的良心,她想到翠喜姐的坟前,去敬一把香后,再死去,这样去阴间见到翠喜姐心里也好受些。她打定主意,定下在翠喜姐“五七”那天夜晚去祭奠。
杏霞一连多天都没有进什么食了,形容日渐消瘦,开头两三天,杏霞的娘从外面知道是自己的女儿害了翠喜,遭人指骂后,倒在家絮絮叨叨地数说了女儿几句,可一连十几天,杏霞的不吃不喝,苟延残喘的态度让做娘的害怕了,她不时找来与她相好的同村女伴来劝。这样,杏霞才少吃了一点东西维持生命。她的母亲不放心,再次找来春生劝她。见春生到来,她忽然想起心底有句话,就问:“翠喜姐那天中午打电话说她不回家吃饭了,是不是你又给她通风报信让她回家的?”这句话问住了春生,春生赤红了脸,没有回答。杏霞看着春生,眼光瘆人,就像看一只披着人皮的狼,一条正吐着毒信的大蟒蛇。她问:“你为什么要害我?你不是说只让我见一下他的吗?”春生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杏霞突然歇斯底里地狂叫道:“滚,滚!我一辈子不要见你。”春生无奈,满脸尴尬地,只好走了。
翠喜亡后“五七”的日子,杏霞起来梳妆打扮,吃饱喝足,便想到要去丙娃子新开的经销店买几摞黄表纸钱,便走出家门。穿过村道时,忽见二顺家门前两棵楝树下聚集了七八个人,正在放肆地谈论着廖京家的事情,并污言秽语地说着杏霞,见到她来,都缄口不语,并用异样的眼色盯着她。她感受到人们对她的鄙夷,这无疑于针刺刀割着她年轻女孩的心。她想退回去,又怕人们更加耻笑和蔑视,她索性高昂着头,快步走着,好逃脱人们如蛇般目光的追逐。更令她进退两难的是,她刚走过二顺门前不过十米,在一棵旧电杆前面,她抬头瞥见三赖子横站在路中,用一种极其鄙弃的神色盯着她。她一怔,低下头去,匆匆走过他身边,三赖子用极其刻薄的言语讥刺着:“哟,这不是杏霞吗?有本事呀,攀上了一根又一根高枝啦,闹出的桃色新闻够刺激,还死了人。”
他说着,赶上匆匆逃避他的杏霞,随即用恶狠狠的语气骂道:“你以为不跟我就能过上好日子吗?你生就了一个贱命,呸!真不要脸!”
杏霞不知自己是怎样摆脱三赖子的侮辱的。她在丙娃子的经销店里买了香烛纸钱后,匆匆回家,放在一个小包袱里,趁月夜清寂,三更之后,一个人悄悄拉开门栓,顺着鸡鸣洼坟场向老堤葬埋翠喜姐的坟墓走去。此时,她虽说步履蹒跚,但走在这块坟墓密布的阴间街市,一点恐惧感都已不存在,前面的模糊的景物如夜叉一般森严地出现眼帘的时候,她反而感到了一种亲切,一种解脱,仿佛自己已成了一个孤魂野鬼漫游在这空渺的阴阳世界,没有了忧愁、烦恼和自责自卑。
月华如水,忧伤地垂照着清冷寂寞的坟地,一棵枝叶剥脱且枯瘦的树干在坟场的边缘可怜地微微摇晃着,兀立着。这更加重了杏霞此时心情的压抑低沉。她在众多的坟墓中找到翠喜姐的新坟,跪下来,烧化了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香裱纸钱,恭恭敬敬地叩了九个响头,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着:“翠喜姐,是我害死了你。你那天打我,骂我,我不怨你怪你,今天,我是向你赔罪来了。”
“呜,呜呜。”突然从背后传来了几声男人粗重的呜咽声,把杏霞蓦地吓了一大跳。她急忙回过头来,清亮的月光下,见不远处站着的人是廖京,他正一边抽泣一边向新坟走来。他早已认出蹲在翠喜坟前的人是杏霞。他不明白杏霞为什么反倒要来翠喜的坟前拜祭。
见到廖京,杏霞已不像以前那样地反感,她像一棵经霜的梨树脆弱地兀立在那儿。她非常希望廖京能打她骂她一顿,这样,她心里就会好受些。可是,廖京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为她能来拜祭亡妻而感动。
杏霞此时毫无遮拦地把一切都告诉了廖京,廖京听后如一截枯槁的木头,毫无反应。他在想什么呢?只有他自己知道。杏霞见他如此模样,自责和自怜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她上前拉住廖京的手,说:“廖……京哥,你心里恨吗?”
廖京却没有反应,只说:“我为什么恨?”又问:“你呢?”
杏霞说:“我只想死。”
听到这话,廖京条件反射似的跳起来,叫道:“你为什么死?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念想。”
杏霞幽幽地说:“廖……京哥,你还想要我吗?”廖京神经质地跳起来,说:“要!要!我要你跟我走,离开这里,离……开。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
杏霞泪涌了出来,解开自己的衣服扣子,脱掉自己的衣服。不一会,一具美丽洁白的胴体,一览无遗地袒露在廖京面前。就在这枝影横斜的月光坟场,他们在坟场的草坪上铺开自己单薄的衬衣衬裤,畸形地做着爱……
杏霞走了,神秘地消失了。三天后,老实巴交的通权叔的婶娘说话突然变得很有文采,她说:“那一夜我是听了村里的那棵树上有雀儿叫了的,那雀子叫得怪怪的,长一声、短一声,树顶上有什么‘啪’地响了一声,我赶出来看时,却并没有看见什么,莫不是那丫头有什么意外吧。”杏霞的娘在村道上惊天动地地哭嚎着。全村的男女老少平日是受了这丫头的好的,此时都原谅了她的过错,再说千不该万不该,翠喜的死毕竟是她自己的心胸狭窄,这丫头也是受了别人的蒙蔽。乡亲们纷纷在村子四周的树林里,水塘边,墙旮旯儿都找遍了,就是不见这丫头的踪迹。春生神情尤为紧张,加之他心里深深地自责,他想到了杏霞可能会走的极端,因心里沉重的负罪之感而去苟同廖京。他赶到了镇街,可听镇政府的人说,廖京书记已不在高芦,因为他的问题,他降职外调到了本县一个边远小镇去当什么副书记了。他又赶到菜市场打听,可街坊人说,几天前,廖京书记的楼房已贱价卖给了别人,买房的主人也说不知道他的情况。
春生绝望了,一连几天他都没在酒厂露面,疯了似的到处寻找杏霞的下落,可杏霞还是如空气中的气泡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接下来的几天里,缪家庄风平浪静,缪家庄酒厂却弥漫了一种说不出的欢乐,这欢乐是藏在酒厂人心里、洋溢在眉梢眼角的,是那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欢乐。缪斌和春生们不断从设在城里的销售处得到通知,缪公酒的品牌在周边乡镇乃至邻市邻县不断叫响,各地订单越来越多。酒厂的生产进度加快了,工作量大了,但工人们心底的劲道却越发充沛了。有钱赚啊,这年头,兜里有了钱,想干什么干不成呢,缪老板早就发话了,他现在正在酝酿一个新的项目,村里的主要交通路面到年底也将要铺上水泥了。这个上午,下了班的保安队长银发却不顾熬夜的疲劳,死乞白赖地呆在经理室里,缠着春生缪斌要讲一个黄色笑话。他这人就这样,嘴巴流氓得很,讲到促狭处,竟把缪斌笑得岔不过气来。春生有些烦躁地斥道,“银发,你吃了饭是不是没事干,专门打听人家的这一类事?”缪斌止住笑说:“闲了听听这类村谚俚语,作作润滑剂也好。来,奖赏你一支烟。”银发兴奋得朝春生做了一个得意的手势。缪斌的意思是为了逗春生开心,让他把杏霞的事暂时抛开。银发接过烟,一看牌子是洋文,赶紧用鼻子嗅了嗅说:“真不赖,动动嘴,就赚了一根洋烟。斌伢子哥,你一有闲就通知我来给你讲故事,说不定你下次会奖我个劳力士表呢。”
正说着,银发叫道:“快看。”春生和缪斌就被银发的叫声吸引,银发手臂一指说:“那些人在干什么?”春生和缪斌顺着窗外看去,就见四乡八村的人们,络绎不绝地朝草湖方向而去。银发最是个喜欢探幽寻奇的,说:“我下去看看。”说完就蹬蹬蹬地跑下楼去。大概不到一刻钟工夫,银发又噗噗噗地跑到楼上,满脸诧异地说:“他们说草湖的一个河汊里死了一个人,躺在堤坡边一蓬乱草丛里。”春生和缪斌就关了经理室的门,想去看个究竟。走过走廊时,缪斌特意看了会计室一眼,见门关着,知道桂丽在里面,心想这事桂丽是不会去看的,她这段日子来深居简出,是不想见任何人,因此就没有去叫她,顾自和春生下到楼下,到厂门卫室交待了值班保安二柱几句,就赶往草湖。
他们一行三人随着人流来到死者躺着的汊港堤坡时,这里已聚集了数不清看热闹的人。死者已被拉上老堤来,用一块乱毡布把脸包着,身着阴蓝布衬褂,肥大的黑短裤,年约四十开外。七八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正蹲在死者旁边不停地戳戳拨拨。河湖村新选的书记廖新龙也在场,见缪斌和春生到来,廖新龙友善地朝他俩点点头,他们也微笑着答了礼。
缪斌出于某种心理因素,很想找个人聊聊这个人为什么死在这儿,自杀还是他杀?他想示意春生去问,却见春生正与廖新龙在一旁小声地聊着什么。这当儿,刑警们却散开来,他们大概从死者的身上发现了一点什么蛛丝马迹。他们驱赶着人群,警告大家不要再靠近死者,否则后果自负。乡民们是胆小而无知的,见公安们这么说,就纷纷散去。缪斌和春生也不便逗留。
回去的路上,缪斌问春生廖新龙说了些什么,春生说:“他也不明白,他不认识死者。”又说:“听人们议论,这个人这一段日子来老是往我们庄子跑,”说到这儿他咽了口。缪斌知道他有话憋在心里没说完,就两眼看着他。春生这才较缓慢地说:“据人们私下里估计,如果这个人是自杀,或意外死亡,可能就没有什么事。如果是他杀,就可能与明魏叔有关。”
“什么?”缪斌大吃一惊,想明魏叔那么个窝囊古怪委琐之人,会……他不敢想象。
果然,挨到下午,缪家庄村子里就像炸开了锅似的沸腾了起来,村子四周涌满了无数看热闹的人群,警车长鸣。等缪斌和春生急匆匆赶到缪家庄村道时,就见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把双手铐住了的明魏叔往警车上推。明魏叔两眼混浊,胡子拉碴,脸无表情,任凭警察们推搡着。他的侄儿小华疯了似的跑到警车边,对几个欲拦住他的警察嘴咬脚踢,死命想拉住他伯褴褛的衣襟,口里凄惨地喊道:“伯,伯,你们为什么要抓我伯?为什么要抓我伯?”
但警察们还是把明魏叔抓住了。从乡亲们的唧咕中,缪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多少年来,明魏叔就像若即若离的保护神站在重桂婶的身后,他为小华母子俩拼命地劳作,风里雨里,可却又始终不和重桂婶拢去,也不允许任何别的男人染指重桂婶。也就是近个把月的时间,重桂婶和这个死去的男人异常亲密地来往了起来,这个男人是邻村彭垸人,据说叫彭中达。重桂婶和这个男人相识后,一反往常沉郁压抑的情态,脸色开朗了许多。乡人们却看见明魏叔的脸色更加阴沉了,性情比以前也暴戾许多,他们常常看见明魏叔明里暗里跟踪过重桂婶和这个野男人,其神态像个吃了迷魂汤似的地乌龟。没想到,这个大半生窝囊怪僻的可怜虫竟动了杀戒,成了人人闻之色变的杀人犯。
听完之后,缪斌沉默了,目光不由得扫视了一眼成蜂窝状的缪家庄。他忽然有了一种欲呕的感觉,竟然觉得缪家庄的背景上,有一片令人惊怖的黑洞,那黑洞在如此明媚的阳光下惶恐不安,畏缩不前,但却龇牙咧嘴地跃跃欲试,时刻想迈过一道被封住的门槛。一丝微微的战栗从他的骨头缝里慢慢浸润了四肢百骸。
明魏叔被抓去十天后,县法院突然来了一辆车,停在了酒厂门口,搞得值班的银发和春生一片紧张。县法院来了两个人,指名要找缪斌,又不向银发春生说明来意。他俩懵了,生怕厂里有什么事碍着他们司法了,那两个人倒和善地劝慰着他们。他俩无奈,只得把法院的同志领上办公楼,叫醒了昨晚一直忙到深夜的缪老板。
县法院的人见到缪斌,说明来意,大意是明魏叔被抓去后,死活不开口交待他为什么杀人的动机,十天内只说了一句话,说是要把心里的话说给缪斌一个人听,之后再不开言。县法院的人连缪斌是谁他们都不知道。他们打电话给高芦镇法庭,法庭告诉他们缪斌是谁,他们才一路找着了来。缪斌听后沉默稍顷,就答应着跟他们去。他也早就想挖开深藏在明魏叔心中的谜,以至他为什么沦为杀人犯的根由。
当天他就搭乘了县法院的车来到县法院审讯室。在庄严肃穆的审讯室里,缪斌见到了正在关押的明魏叔。乍看之下,明魏叔似乎更老,更憔悴了,脸上的皮又黑又枯又黄,仿佛用一根细小铁钩就能扯下来似的,胡子又密又长,泛着花白颜色。缪斌心里突然翻滚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滋味。明魏叔见到他,眼里似乎有一丝光亮闪过,但在旁边陪审员地注视下,又很快地熄灭了。缪斌知道了明魏叔心里的意思,他是有话想对缪斌一个人讲。缪斌只好向明魏叔点点头,附耳把他的意思悄悄告诉了身旁的陪审员。陪审员出去了一会,又回来,把一个像小收音机的匣匣递给缪斌。缪斌接了,知道这是一个微型录音机,便装着无所谓地把它放在桌子上。陪审员退了出去。缪斌和明魏叔就坐在了桌子边,缪斌把搁在桌子上用一个网兜带来的水果,三套换洗的衣服、牙刷牙膏和一些乳制品等物件推到明魏叔面前,明魏叔似乎干枯的眼窝里突然泪水泉涌,迷糊了混浊的眼瞳。缪斌说:“明魏叔,您有话就对我说吧。”明魏叔皲裂的双掌按在鼓胀的网兜上,一反平常给人的委琐和拙口钝舌的印象,口齿伶俐而清晰地讲了起来。
那似乎是一个很遥远的故事。十九岁的那一年,他到新挖的总干渠河北姚家庄去,在一条古老的河堤边,他碰见了一个提着篮子挖猪菜的女孩,那女孩削肩细腰,体态袅娜,椭圆脸儿白里透红,扎两条小羊角辫儿,给荒芜寂寞的原野平添了一道醉人的风景。正值青春年少的明魏乍看之下就被深深吸引住了。但那时封建,青春骚动的明魏也太过于胆小,他和女孩只是对视了短暂的一瞬,想和女孩说什么,又没敢开口,就胆怯地迈步走开,走了老远,他又回过头来,看见女孩对他也是同样的钟情,可就是不敢拔腿迈步转回去,由于家境贫寒,他有一种透自骨子里的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