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啥都证明不了,”阿尔卡季重复道,他像个有经验的棋手,信心十足,已算到对手会走这看似凶狠的一着,因此镇定自若。
“怎么叫啥也证明不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吃了一惊,“说起来,您是要反对自己的人民ⅲ俊
“就算是又咋样?”巴扎罗夫嚷道,“人民以为打雷就是因为先知伊雷亚乘马车从天上驶过,这难道也该同意他们?他们是俄罗斯人,我难道就不是了吗?”
“不,您说了这些话后,就不是个俄罗斯人!我不承认您是。”
“我爷爷种过地,”巴扎罗夫傲然作答,“您可以问问这儿任何一个农夫,看我们——我和您之间,他更愿意承认谁是他的同胞。您甚至还不会跟他们交谈。”
“您和他们交谈的同时又鄙视他们。”
“那有什么,如果他们有该鄙视的方面!您干嘛老是指责我的倾向,谁告诉过您它是心血来潮得出的,而不是您所赞成的民族精神的产物?”
“当然ⅲ虚无主义者居然如此有市场!”
“他们有没有市场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就是您,也会觉得自己不是无用之人吧?”
“先生们,先生们,请不要人身攻击!”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站起来嚷道。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笑了笑,将手按住弟弟的肩头,示意他坐下。
“别担心,”他说,“我不会忘乎所以,正是因为我有这位先生……医生先生大大取笑的自尊心。”他又转过身对巴扎罗夫说,“也许您以为您倡导了一门新学说,那就大错特错了。您所鼓吹的唯物主义,先前也流行过,可总是经不起推┣谩…”
“又是外国字眼!”巴扎罗夫打断道。他开始动怒了,脸也变成了紫铜色。“第一,我们什么也没鼓吹;这不符我们的习惯……”
“那你们干什么了?”
“我们干这个。前些时候,我们常说官员受贿,我们没有公路、没有贸易、没有公正的法庭……”
“哦,这么说你们是揭露者ⅰ—好像是这么说的。你们揭露的许多我也赞同,不过……”
“后来我们明白了,空发议论对我们的溃疡仍无济于事,只会召来庸俗和教条主义;我们发现我们中的聪明人,那些被称为先进分子或揭露者的人没有用;我们发现我们成天干些无用的事,空谈艺术,什么无意识创作啦、议会制度啦、律师制度啦,还有鬼才知道的什么东西;可此时需要解决的是我们每日糊口的面包;此时愚昧和迷信让我们窒息;此时我们所有的股份公司都垮了台,就因为没那么多老实人;此时政府张罗的解放指1861年的农奴解放。——译注,也不见得会有什么效果,因为农民情愿把自己兜里的钱拿去下酒馆,喝他个酩酊大醉。”
“那么,”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抢白道,“你们认准这些,便打定主意什么正事也不干ⅲ俊
“决定什么正事也不干!”巴扎罗夫沉着脸重复道。
他忽然觉得懊恼起来,干嘛和这位乡绅多费口舌。
“只是谩骂?”
“只是谩骂。”
“这就叫虚无主义?”
“这就叫虚无主义。”巴扎罗夫顶了他一句。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略微眯起眼睛。
“是这么回事!”他以少有的平静口气说道,“虚无主义者应当帮助解决一切痛苦,你们是我们的英雄和救星。可那么为什么对别人,甚至对‘揭露者`也要谩骂呢?你们不也和他们一样只会高谈阔论吗?”
“不管我们有什么缺点,却单单没有这个毛病。”巴扎罗夫咬牙切齿地说。
“怎么,你们难道还有行动吗?还是在打算行动呢?”
巴扎罗夫什么也没答。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身子抖了一下,马上就控制住了。
“哼!……行动,破坏……”他接着说,“可你们怎么破坏,如果还不知为什么?”
“我们破坏,因为我们是力量。”阿尔卡季说。
帕维尔望着侄儿冷冷一笑。
“是的,力量是无意识的。”阿尔卡季腰板一挺说。
“可怜的人!”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大叫起来,他再也忍不住了,“你好好想想吧,你们的这些庸俗的教条在俄国支持的是些什么!不,就连天使也无法忍受!力量!野蛮的加尔梅克人有力量,野蛮的蒙古人也有力量——而我们要力量干吗?我们所珍惜的是文明,是的,先生,的确,亲爱的先生;文明之果对我们来讲是极其宝贵的。别给我说什么这些果实一文不值:就连最拙劣的画匠,un barbouilleur法语:画匠。——译注,或一晚上只赚五戈比的舞会乐师,也比你们更有价值,因为他们代表了文明而非粗暴的蒙古力量!你们自以为是先进分子,可你们只配呆在加尔梅克人的帐篷里!力量!最后请你们记着,你们这些有力量的先生,你们统共只有四个半人,而那些——却有千百万人,他们不会由着你们去作践他们最神圣的信仰,他们倒要将你们踏得粉碎!”
“让他们踏死算了,活该如此,”巴扎罗夫说,“不过结果还难预料,我们也不像您想的少的那么可怜。”
“怎么?你们还想与全体人民作对吗?”
“您知道,莫斯科就是被一个戈比的蜡烛烧毁的。”巴扎罗夫答道。
“是,是的。首先是撒旦般的高傲,其次是嘲笑挖苦。就靠这来吸引年轻人,来征服一般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现在就有这么一个坐在您边上,您瞧瞧吧,他对您简直要佩服得五体投地了!(阿尔卡季皱起眉头转向一边)这真是蔓延颇广的传染病!我听说,我们的画家在罗马从不去梵蒂冈。把拉斐尔几乎看成个白痴,据说就因为他是个权威;可他们自己又不中用,什么也画不出来。他们的想象总超不出《泉边少女》!就连少女也画得很糟。照你来看,他们就是好样的,对吧?”
“我看哪,”巴扎罗夫反驳道,“拉斐尔一文不值,他们也一样。”
“好!精彩!阿尔卡季,听着……现代年轻人就该有这种口气!想想,他们怎能不跟您跑呢!过去的年轻人不能不念书;他们不能让别人以为他们不学无术,所以不得不好好学习。可现在他们只需道一声:‘世上的一切都是胡扯!`就万事大吉了,年轻人自然乐不可支。事实上,他们原本是蠢货,现在摇身一变就成了虚无主义者了。”
“您如此夸耀的个人尊严已经走样了,”巴扎罗夫不温不火地说,而阿尔卡季却气得直冒火星“咱们的辩论走得太远┝恕…还是打住吧;我认为,”他站起来,又说,“只要您在我们的现实生活——家庭或社会生活中,找出一种无需完全彻底、毫不留情否定的制度来,我就赞同您的看法。”
“我可以举出千百万个,”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嚷道,“千千万万!比如村社俄国的一种乡村自治组织,它的基础是土地共有。——译注。”
巴扎罗夫把嘴一撇发出一声冷笑。
“好!说起村社,”他说道,“您最好还是和您弟弟来谈吧,他大概现在弄明白了村社究竟是怎么回事了,还有连环保问题、戒酒运动等等诸如此类的事儿。”
“那就拿家庭——我们农民的家庭来说吧!”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嚷道。
“这事儿,我想您还是也别了解得太细为好。您没听说过扒灰佬吧?听我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好好想两天吧,一下子您也许啥例子也找不出。您逐一分析一下我们的阶层,好好研究一下吧,我和阿尔卡季还要……”
“还要讽刺挖苦一切。”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抢着替他回答。
“不!是要去解剖青蛙。走吧,阿尔卡季;再会,先生们。”
两个伙伴走了。留下的这哥俩面面相觑。
“喏,”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先开了腔,“看见了吧?这就是我们现在的青年!这就是我们的继承人!”
“继承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着沮丧地叹了口气。在这个辩论中他一直都如坐针毡,只是痛苦地偷偷望着阿尔卡季,“你知道我想起了啥,哥哥?我想起了有回和咱们过世的老母争了起来,她嚷着,不听我讲……我最后说:‘您当然不能理解我;我们属于不同的两代人。’她很气恼,当时我想:这没办法,她得吞下这苦口良药。可如今轮到咱们了,我们的下一代可以对我们称:您不是我们这一代,去吞这苦药吧!”
“你这真是过于仁厚宽容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反驳道,“我恰恰相反,相信咱们比这群黄口小子们更正确,虽然说的话可能有些过时,vieillie法语:老了。——译注,也从来不曾有这么狂妄的自信……现在的青年真牛气!你随便问哪个:‘要喝哪种葡萄酒,红的还是白的?’他一准会煞有介事粗声答道:‘我向来喝红的!’那神情仿佛那一刹那满世界的人全都在仰望他似的……”
“您还要茶吗?”费涅奇卡在门口探头探脑;因客厅里传来的争吵声,使得她正犹豫是否进来。
“不了,让人把茶炊撤了吧,”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答道,并起身迎上前去。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突然对他冒出句:ɑbon soir法语:晚安。——原注”,便朝自己的书房走去。
十一
又过了半小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起身去园中自己最喜欢的凉亭。一股愁云正笼罩着他。今天算是头一回意识到和儿子有代沟; 进而预料这代沟还会渐渐扩大。冬天他在彼得堡终日苦读的那些最新著作;竖起耳朵聆听年轻人的高谈阔论;有时还能在他们的热烈讨论中插几句嘴,如今看来这些都是做了无用功,弄得他空欢喜了一场。他思忖:“哥哥说我们正确,先把自尊心抛开不论,我感觉我们比他们更加靠近真理,但在他们身上也能感受到某种我们所不具备的东西,在某些地方比我们更有优势……这优势难道是青春吗?不,不单单是。他们的优势是否就在于比我们少些贵族做派呢?”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垂下了头,又摸了摸脸。
他又在想:“否定诗歌的价值,而又面对人类艺术和美丽的大自然无动于衷……”
他望望周围,仿佛想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此刻黄昏已降临;落日静悄悄地躺在离花园半里开外的山杨树丛后;树叶的摇影在寂静的原野上绵延,一望无际。一匹白马正载着农夫沿着幽暗的小道碎步而过,在树丛中马蹄时时闪现,农夫的全身依然能透过树叶的摇影,连同他肩头的补丁清晰可见。落日的余晖罩住了山杨树林,透过繁茂的枝叶,给树干涂上了一层暖暖的霞ィ使它们瞧上去更像是松树,颤动的树叶闪出阵阵蓝光,酡红的晚霞与这片淡蓝的天空遥相辉映。燕子在高高地飞翔;风儿却仿佛在睡觉;迟到的蜜蜂睁着惺忪的睡眼,伴随着嗡嗡的飞鸣声,慵懒地穿梭在丁香丛中;一群小蚊子聚集成柱状,在一伸出的孤枝上高低盘旋。“我的上帝,多美呀!”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感叹着,平日喜爱的诗句就到了嘴边;可一想起阿尔卡季和那本《Stoff und Kraft》便缄口不语了,继续沉湎在悲喜交加的冥想之中。他爱幻想;而乡村的生活更使他富有想象力。前不久,当他在客栈里等儿子时,就曾这么幻想过,可短短的时间变化多大呀——那时他们父子间的关系还很模糊,而如今已经相当分明了,结局怎么会是这样呢!他又忆起了亡妻,不是朝夕相处的伴侣模样,也非善于持家的主妇形象,而是那个苗条挺秀的少女;她有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好像总在发问,一条编得紧紧的辫子垂在柔嫩的脖子上。他回忆起他们的第一次邂逅。那时他还是个大学生,在上租的住宅楼梯时碰上她,无意中撞了她一下,转过身来向她道歉,可因紧张只含糊地说了句“Pardon,monsieur”法语:对不起,先生。——原注,她低头笑了笑,忽然像受惊的小鹿飞也似的跑了,在楼梯拐弯处急忙瞥了他一眼,红红的脸蛋带着一副严肃的神情。紧接着他们之间便有了最初的羞怯探访、吞吞吐吐的交谈、矜持的微笑与疑惑不安,再往后便是愁思、冲动,最后是叫人透不过气的兴奋……可这一切转瞬即逝,成了过眼云烟。她做了他妻子,使他享受了世上少有的幸福……“可是,”他想,“那些最初的一个个幸福瞬间,为什么不能永存呢?”
他并不想理清楚这些纷杂的思绪,但他意识到他想用比回忆更有力的东西去挽住那些怡然自得的幸福时光;他多想和玛丽亚鸳梦重温,去感受她那热情的呼吸,他已觉得在他头上仿佛……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远处响起费涅奇卡的声音,“您在哪儿?”
他不由得打了个颤,他并不觉得痛苦和惭愧……他从来不曾把妻子和费涅奇卡做比较,甚至连这样的念头都不曾有过,但他觉得遗憾,怎么她想起这时来找他来了?她的声音使他马上想起自己丛生的华发、老境和现实……
他已经走入的幻境,从如烟往事中凸现出来的幻境,微微颤动着,消失了。
“我在这儿,”他答,“就来,你先回吧。”他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又在怀旧,贵族习气。”费涅奇卡一言不发地伸头往凉亭瞅了他一眼,便走开了。他惊讶地发现,在他梦幻神游的当儿夜幕已悄然降临了。一切景致都变得暗淡,一切喧哗也都沉寂下来,费涅奇卡的脸在他面前滑过,那么苍白小巧。他起身打算回家;可他那颗柔弱的心还不能平静下来,他便在花园中慢步踱着,时而沉思地望着脚下,时而抬眼望着星星点点的夜空。走了很久,都有些疲乏了,可内心的忧思,一种怯怯的、模糊而郁闷的忧思依然挥之不去。如果巴扎罗夫知道他现在的心思,肯定会嘲笑他!就连阿尔卡季也会责备他。他,一个四十四岁的农业改良者,一家之主,竟莫名地流泪;这比拉大提琴要糟糕上百倍。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继续踱着,还在犹豫进不进家门,回不回那个宁静温馨的小巢,它每扇灯光明亮的窗户都在殷勤地凝视着他;他依然无力走出黑暗,走出这花园,摆脱这拂面而来的清风,摆脱这忧郁和愁思……
小路的拐弯处他碰到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
“你怎么了?”帕维尔问,“脸色苍白得像个幽灵似的,不舒服吗?干吗还不去睡?”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三言两语对他讲了讲自己的心境,便离开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走到花园的尽头,抬头望着夜空,也陷入沉思。可他那双漂亮的黑眼眸里只空洞地映着星光。他并非生来就是个浪漫主义者,他那颗高傲得近乎冰冷、时而又很热烈的心,加上法国式孤独厌世的情愫,是不善于幻想┑摹…
“你知道吗?”这天晚上巴扎罗夫对阿尔卡季说,“你父亲说他今天收到了一个阔亲戚的邀请,他不想去。我倒有个好主意。我们就上那儿去一趟吧;那位先生还邀请了你,你瞧这儿的天气都变成啥样儿了。我们正好坐车走走,逛逛城里。有个五六天就够了!”
“你还回来吗?”
“不,我要上父亲那儿,你知道,那儿离我们玩的地方只有三十里。我好久没见到父母了;应当宽慰宽慰老人家。他俩都是好人,尤其是父亲:他挺有趣的。我是他们的独子。”
“你在家呆得长吗?”
“我想不会。呆在那儿会很枯燥的。”
“回来时再到我们这儿来吗?”
“不好说……再看吧。哦,怎么样?去吧。”
“好吧。”阿尔卡季懒洋洋地答道。
其实他对朋友的提议暗自高兴,可又觉得该把这种感觉藏起来。他可没白做个虚无主义者啊!
第二天他和巴扎罗夫就进城了。玛丽伊诺的年轻人都对他们依依不舍;杜尼亚莎甚至还哭过鼻子……可老人们都像是松了一口气,觉得畅快了许多。
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