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遗址的路在斜坡上蜿蜒着,指向细长、丛林密布的山谷;谷底的一条小溪从石间淙淙流过,仿佛急不可待地要归入大河,几座小山峰仿佛被劈开一样陡峭,黑黑的山影后,那条河静静地闪着粼粼波光。哈金让我注意几处流光溢彩的地方;从他的话里我们可以看出,他即使不是个画家,至少也算个艺术家。很快遗址便展现在我们面前,光秃秃的峭壁顶上矗立着一座四角塔楼,已呈黑色,但还很坚固,不过好像一条纵向裂纹把塔楼劈成了两半。长满青苔的墙毗连着塔楼;塔楼上爬着些常春藤;弯弯的小树从灰白的城垛和已倒塌的拱门上俯下身来。石子小径通向那座尚完整的大门。我们已临近大门,蓦地我们前面闪过一个女子的身影,她飞快地跃过一堆瓦砾,爬上了墙头,那儿正临深渊。
“是阿霞!”哈金叫道,“真是个疯丫头!”
我们进了大门,来到一个小院子。那儿给野苹果树和荨麻占了半壁江山。阿霞真的坐在墙头。她扭过脸冲我们笑着,可并没动窝儿。哈金伸出手指威吓她,我大声责备她不当心。
“够了,”哈金对我耳语道,“别招惹她;您不了解:她会爬到塔尖上去。您最好还是惊叹一下本地居民的机灵吧。”
我环顾四周。小木售货棚的一隅,老太太在织袜子,她透过眼镜睨视着我们。她向游客卖啤酒、蜜饼和矿泉水。我们在长凳上落座,喝着笨重锡杯里的冰啤酒。阿霞依然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双腿盘在身下,脑袋上包着薄纱头巾;她那婷婷的身姿在晴朗的天空的映衬下,显得分外鲜明、美丽,我没好气地望着她。昨晚我就注意到她的一些矫揉造作的姿态……“她想让我们惊叹,”我想,“为了啥?多幼稚的举动!”仿佛猜到我的心思,她忽然向我投来快速而又犀利的一瞥,又笑了起来,两下从墙上蹿下来,走近老太太,向她要了杯水。
“你以为我口渴吗?”她转向哥哥说,“不;墙上有些花儿,必须得滋润滋润。”
哈金没答腔;她拿着水杯,又爬上那废墟,不时停下脚步,弯腰洒几滴水,那神态是既淘气又郑重,水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动作十分优美,可我依然对她感到不快,虽然我也不由得欣赏她的轻盈、灵巧。在一个危险的地方她故意大声叫喊,而后哈哈大笑……我更恼了。
“她像只山羊似地攀来攀去。”老太太把目光从袜子上移向她,嘟哝道。
末了阿霞把一杯水都倒光了,淘气地摇摇摆摆回到我们这儿。一种奇异的笑容洋溢在她的眉宇、鼻子和双唇之间;黑黑的眸子半放肆半快活地眯缝着。
“您认为我的举止不得体,”她的表情仿佛在说,“无所谓:我知道您欣赏我。”
“娴熟,阿霞,灵巧。”哈金低声道。
她突然好像羞涩起来,低眉顺眼怯生生地坐到我们身边,好像很惭愧似的。我第一次仔细端详她的脸,我从未见过这么善变的脸。过了会儿,她的脸渐渐失去血色,换上一种专心、几乎是悒郁的表情;我觉得她的容颜变得成熟些、端庄些、朴实些。她完全静了下来。我们环遗址走了一圈(阿霞跟在后面),欣赏着风景。这时快到午餐时间了,哈金和老太太结账,又要了杯啤酒,转向我扮了个狡黠的鬼脸,嚷道:
“祝您的意中人身体健康!”
“他难道有——您难道有这么位女士吗?”阿霞突然发问。
“谁能没有?”哈金道。
阿霞思忖了会儿;她的脸又换了个模样,显出一种挑衅的、几乎是不羁的笑容。
返家途中她笑得、闹得更欢了。她撅下一根长长的枝条,把它当枪扛在肩上,在脑袋上束上头巾。我还记得,我们碰上了一家古板的英国人,他们人数众多,全是一头金发;仿佛听到一声令下似的,他们全转过玻璃般呆滞的双眼,冷冷地,惊讶地望着阿霞,她也仿佛成心要跟他们作对,大声唱起歌来。回家后,她马上便回了房间,直到午餐时才出现,穿了自己最漂亮的连衫裙,仔细地梳理过头发,还戴了副紧紧的手套。在餐桌旁她表现得非常彬彬有礼,甚至是拘泥刻板,她几乎不吃东西,只从高脚玻璃杯里抿口水。她显然想在我面前扮饰一个新的角色——一个淑娴礼貌、有着良好教养的小姐的形象。哈金并不去管她:看来他在各方面都对她宠惯了,他时而温厚地看着我,微微耸耸肩,仿佛想说:“她还是个孩子呢;就别苛求她吧。”一吃完,阿霞便起身而立,向我行了个屈膝礼,戴上帽子,问哈金:她能不能去路易泽夫人那儿。
“你以前也这么问我的吗?”他脸上一直挂着笑,但此时有点窘迫,“你莫非和我们一起很寂寞?”
“不,可我昨天许诺过路易泽太太要去她那儿的;而且我想你们两人一起更好些。恩先生(她指指我)又会给你说些什么。”
她出去了。
“路易泽太太,”哈金开口道,他竭力躲避我的视线,“是本地前市长的寡妇,一个和善,不过有点无聊的老太太。她很喜爱阿霞。阿霞酷爱结识地位低的人;我发现,是骄傲的缘故。您瞧,被我惯坏了,”他不响了,过会儿又说,“您说该怎么办?我对任何人都不会求全责备的,更不用说对她了。我必须宽容她。”
我沉默着。哈金说起别的来。我越了解他,就越被他迷住。很快我就懂得他了。他有着典型的俄罗斯灵魂,正直、公正、朴实,遗憾的是,有点萎靡不振,干事无常性,内心缺乏火一般的热情。在他身上青春并未如泉般喷涌,而是如静静的光笼罩着他。他很讨人喜欢,又很有智慧,我想象不出,当他完全成熟后,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会成为艺术家?……不经过长期艰苦卓绝的工作,是成不了艺术家的……看着他那柔柔的面容,听着他那不徐不疾的言谈,我想,“不,你是不会埋头工作的,你聚不拢自己的力量。”可你不能不喜欢上他:你的心被他勾住了。我们两个一起呆了约四个小时,时而在沙发上坐坐,时而在宅子前慢慢踱来踱去;在这四个小时里,我们最终成了铁哥们。
夕阳西下,我也该回家了。阿霞还没回来。
“她真是个不听话的淘气孩子!”哈金道,“想不想我送送您?咱们顺路去一下路易泽太太那儿;我打听一下,她在不在那儿?不会走多少冤枉路的。”
我们下山进城,拐进一条曲曲弯弯的窄巷,在一座两扇窗宽、四层楼高的宅子前停下了脚步。宅子第二层比第一层更凸向街面,三、四层楼比第二层更凸出;整个宅子都刻满了古旧的花纹,楼下有两根粗柱子,那尖尖的瓦屋顶,阁楼上鸟喙般凸出部分,都使这栋屋子看上去像只弓背的大鸟。
“阿霞!”哈金大声嚷道,“你在吗?”
三楼灯光摇曳的小窗响了一下,打开露出了阿霞黑黑的脑袋,身后是一张没有牙、视力很弱的德国老太太的脸。
“在这儿,”阿霞娇媚地把双肘支在窗台上说,“我在这儿好着呢。拿着,给你的,”她说着,扔给哈金一支天竺葵,“想象一下,我是你的心上人。”
路易泽太太笑起来。
“恩先生要走了,”哈金道,“他来和你告辞。”
“真的?”阿霞说,“那就把那枝花给他吧,我马上回家。”
她一下子关上窗,好像吻了吻路易泽太太。哈金缄默不语地把花递给我,我也悄然把它放进口袋,走到渡口,到了河对岸。
我记得,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空空如也,奇怪的是心中却沉甸甸的。突然一股浓烈、熟悉的香味使我大吃一惊,这香味在德国罕有。我停下脚步,看见路边有一小畦大麻。这种草原上的香味立刻使我忆起我的祖国,在我心底唤起刻骨的乡愁。我想呼吸俄罗斯祖国的气息,想在她的大地上漫步。“我在这儿干吗?我为何要呆在这异国他乡和陌生人中间?”我大声叫喊着,我心中那毫无生气的沉重感忽然转为苦涩、灼热的冲动。我怀着和昨晚完全不同的心境回到家。我有些生气,久久不能平静。一种自己也不明白的沮丧笼罩着我。后来我坐下,回忆起那位滑头的寡妇(我的每一天都以想想这个女人为结束),拿出她的一张短简。可我甚至都没打开,思绪马上飞走了。我开始想……想着阿霞。脑子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哈金暗示过,有些难处使他不能回到俄国去……“她的的确确是他妹妹吗?”我大声问。
我脱去外衣,爬上床,尽量想入眠;可一个小时后,我又从床上坐起,胳膊撑在枕头上,又想起那个“顽皮任性、带着做作笑容的小姑娘……”“她就像法涅济纳宫位于罗马,拉斐尔的壁画《加拉捷娅》就在那里。——译注里拉斐尔画的小加拉捷娅希腊神话中女海神。——译注,”我喃喃低语,“是的,她不会是他的妹┟谩…”
那位寡妇的短简落在地板上,在月色中静静地闪着白光。
五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向勒城出发了。我自我安慰道,我是去看哈金的,可我内心却非常想看看阿霞会有什么举动,会不会像昨夜那样“闹出些古怪的事”来。他们俩都在客厅,而且真奇妙!——不知是否因我昨晚至今刻骨铭心地思念俄罗斯——我觉得阿霞完全是个地地道道的俄国少女,质朴得一如女仆。她身着一件旧连衣裙,头发拢到耳后,安详地坐在窗前,拿着绣花绷子绣着,既谦和又娴静,仿佛她这辈子除此之外没干过别的事。她几乎一语不发,静静地望着自己的绣品,脸上的表情平平常常,使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家乡的卡佳、玛莎们。仿佛为了完全印证这种相似,她开始低声哼起《亲爱的老妈妈》。她低眉敛容,小脸黄黄的,我望着她,回想起昨晚的种种猜测,有些遗憾。天气绝佳。哈金跟我们说,今天要外出写生;我问能不能与他同行,会不会影响他。
“恰恰相反,”他说,“您可以给我提些好建议。”
他戴上一顶望·代克式的圆帽,身着短上衣,腋下挟着画板便出发了;我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阿霞呆在家中。走前哈金让她留意一下,汤别煮得太稀了:阿霞答应去厨房看看。哈金到了我相识已久的山谷,坐在石头上,画起一棵树身满是窟窿的老橡树,它的枝枝蔓蔓伸出很远。我躺在草地上,掏出本书;可还没看上两页,他也刚刚胡乱抹了两笔;我们的话便越来越多,我认为,我们相当睿智、深入地讨论了——应当怎么工作,要避免什么,遵循什么,当代艺术家的自身价值是什么等等。哈金末了觉得他今天“兴致不高”,便在我身边躺下,这么着,我们这种青春的闲聊便漫无边际,一泻千里,忽而炽热,忽而沉静,忽而欣喜万分,可我们说的几乎都是俄国人爱用的模糊语言。我们谈得心满意足,仿佛干了什么,干成了什么似的,便回家了。阿霞依然像我离开时那样;不管我怎么观察她——依然找不出一丝卖弄风情和做作的样子;这回可不能指责她不自然了。
“啊哈!”哈金说,“她在持斋忏悔呢。”
日暮时她毫不掩饰地打了几个呵欠,早早便回房了。我也马上和哈金道别回家,我什么也没想:这一天是在冷静的感觉中度过的。不过还记得,当我躺下时,情不自禁出声说:
“这姑娘真是个变色龙!”想了想,我又说:“可她到底不是他的妹妹。”
六
就这样过了整整两个礼拜。我每天去探望哈金他们。阿霞仿佛在躲开我,再也不像我们初识的那两天那么淘气了。她好像暗自伤心、不安;笑得也不多,我好奇地观察着她。
她的法语和德语说得都很好;可处处都显出,她打小时候起就没得过女性的眷顾,受到的也是一种不寻常、奇怪的教育,和哈金所受的教育完全两样。别看哈金戴着望·代克式的帽子,穿着短上衣,可他身上散发着大俄罗斯贵族的和善和一种文弱。而她一点不像贵族小姐;她的一切举止中都带着一种不安分:宛若刚嫁接的小果树,或者依然在发酵的葡萄酒。她生来害羞又胆小,可又懊恼自己的拘谨,因此强迫自己表现得舒展大胆,而又往往做不到这一点。几次我想和她聊聊在俄国时的生活和她的经历:她总是不乐意地回答我的问询;不过我了解到,出国之前她很长时间是在乡下度过的。我有次遇上她独自在看书。她两手支着脑袋,手指深深地叉进头发里,贪婪地读着书。
“好极了!”我道,走近她,“您多努力啊!”
她微微抬起头,一脸的端庄严肃。
“您以为我就只会笑。”她说着,便想离开。
我扫了一眼书名:是本法国小说。
“不过我不能夸您选的书。”我说。
“有什么别的可看的!”她叫着,把书往桌上一扔,又添了句,“还不如去开心闹闹。”便跑进花园了。
这天傍晚,我给哈金吟诵《格尔曼和多罗泰》德国大诗人歌德的长篇叙事诗。——译注。阿霞开始只是在我们旁边乱窜,后来忽然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听着,悄悄坐到我身旁,一直听我读完。第二天我又认不出她了,一下子还没猜出,她是想学多罗泰的淑娴、端庄。总之,我觉得她是个谜。自尊、好面子到了极点,甚至当我跟她生气时,她依然吸引着我。只有一点我越来越确信——她不是哈金的妹妹,他待她并不像个哥哥,他对她太宠爱、太宽容,同时又有点无可奈何。
一桩怪事看来印证了我的猜测。
一个傍晚,我走近哈金住的葡萄园,发现篱笆门锁着。我以前就见到围墙有一处倒塌了,便没多想,从那儿跳了进去。离那儿不远处的小径一边,有一个金合欢编就的小凉亭;我到了那儿,刚要走过呢……突然阿霞的声音叫我吃了一惊,她边哭边热烈地吐出下面这段话:
“不,我谁也不想爱,除了你,不,不,我只想爱你一人——直到永远。”
“够了,阿霞,静一静!”哈金道,“你知道,我相信你。”
他们的声音从凉亭传来。透过不很茂密的枝叶亭栅,我瞅见他们二人。他们看不见我。
“你,就你一个人!”她再三地说着,扑上去搂着他的脖子,抽抽搭搭地哭着,紧偎在他的胸口。
“好了,好了,”他再三说着,轻轻抚着她的头发。
我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猛地一震。“去他们那儿┞穑俊…绝不!”这想法在我脑海里一掠而过。我急步走到围墙旁,跳回路上,几乎跑着回到家。我笑笑,搓搓手,这个突然使我的猜想变为确凿的事件还是让我大吃一惊(我从未怀疑过我的猜想),我心里很苦涩。“可是,”我想,“他们真会装佯啊!为了什么呢?他们干吗这么想愚弄我呢?我真没料到他会这┭……这动人的解释又是为了啥?”
七
我睡得不安稳,第二天一大早便起来,对房东太太说晚上不必等我,便背了个小旅行背囊,步行进山了,我沿着流经兹城的那条河的上游走着。那些山是一座名为“狗背”山脉的支脉,地质学上认为它们是很有意思的;这里尤其以玄武岩岩层的规则和纯正而著称;可我没心思进行那些地质学上的探测。我自己也解释不清,到底在想什么;只有一种感觉很明晰:不想再见到哈金他们。我说服自己,突然对他们产生恶感的唯一原因就是对他们滑头虚伪的恼怒。是谁迫使他们装成亲属?不过我尽量不想他们;不慌不忙地在群山和谷地闲逛,在乡村小酒馆一坐就是好半天,和酒馆的主人、客人们融洽地闲聊,或躺在晒热的平石上望着天空,望着云儿如何飘过,好在天气出奇的妙。这么着,我尽情地过了三天——虽然心里时而隐痛。我的心境和这个小地方宁静的大自然正好很谐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