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晓呢,倒是正中下怀。他刚才在人走散之际转了个念头,有了他关切的目标,感到此时上乐水家不大相宜,倒不如在外面走走看看。他应声道:“旧地重游也行,我还来不及看个大概呢。”
乐水便领他朝着背向五队的方向走去。
刚转过一片山丘,便见到红艳艳的桃花,如同轻轻的云霭,罩在青山上方。桃林四周,是几米宽的水沟,一般人是跳不过去的。桃花使得路晓的精神为之一爽。这可是当年平反的友人们建议,在临走前亲自种下的。可不,这茶场色调太单一,不是茶绿,便是土赤,连野花也开得不多。到底是见成效了。心中总算添上几分安慰。
谁知,乐水却冷冷地说:“花开得好看也白搭,到时,一个桃子也收不回。”
路晓很吃惊:“怎么?”
“我们这号单位,不是靠抓经济收入办的,抓了桃子,坑了人,行吗?”乐水冷冰冰地说,分明是学了谁的腔调。
“这么说,放纵人偷桃子,不抓收入,倒是政治挂帅了?”路晓脱口而出。
“你同我讲这道理有什么用?哼!”乐水加快了脚步,把路晓拉下了。
路晓紧两步,还没追上,他却走得更急了。这家伙,又不知犯了什么毛病,什么又都不顾了……没一会儿,桃林绕过去了,前面是一片开阔地,当日,是茶场的主要经济区。远销海内外的兰江春茶,百分之七十就靠这一片土地生长的。
然而,当路晓眼前一开阔,竟差点跌了一跤,抓住路边一株杨树,发了呆。
他怎能忘记,几年以前,这里可以说是一片绿茵茵的湖泊,没有半点杂色的茶丛,一行行,一排排,如同清风拂过而留下的起伏连绵的波浪。连茶叶的清响,都像古筝一般动听,给人以辽远、清幽的意境。茶香,更是透入每一个毛孔,让人觉得是醍醐灌顶,玉液淋身,说不出的快意。由茶场技术部门经过训练、改革的“提采”技术,使得这一片茶海收成稳定上升,接连几年获得高额利润——以至于省茶叶公司称之为聚宝盆,是全省茶叶生产的王牌!站在绿茸茸的茶海当中,人都不禁自失了,愿化作一片嫩叶,在饱和了的清香中往上方攒动,化作金色阳光的一个聚焦点。无限的欢快、无限的轻松,无限的自由,全展开了,浮动了。生命由此也获得了青春的活力,获得了永恒的基因。啊,光一个“美”字,怎足以概括人的感叹呢。
但现在,现在,路晓不认得这片开阔地了。他找不到当日满心向往的迷人的绿海,找不到那粼粼的清波,那习习的清风,找不到他满以为能重逢的一切……这是怎么啦?绿海干涸了,只有斑驳的枯黄、暗绿与焦红,尤其是四周,简直有沙漠在往中心逼近,把嫩绿吞噬了,把苍碧覆盖了。茶丛只余零落的几根枯枝,在无情的风中乱摇乱颤,叹息其已惭近寂灭的命运。黄的外面,便是赭红的泥土,不,简直是荒火,在准备烧掉这些枯枝,再把当中的残绿也一并化作灰烬。
“你为什么要来?你不该来!”
忽地,路晓听到了乐水沙哑的声音。
还没回答,乐水又发出一阵神经质的笑声,“哈哈,我又说错了,还是应该让你们来!应该来。该让凌锋他们再打几个报告,不要再怕弄出冤假错案了,只有把你们抓来,要来,赶来,这片茶场才能成其为茶场。生得贱的土地,生得贱的世界,非要人吃苦、背累、蒙冤,它才给人一点光鲜的色彩,否则,就对你板起脸,什么也不赐予!林彪、四人帮做得对,知道你们这些人会干事,所以才办得好这号劳改茶场。真正的犯人,才干不出任何业绩来,哪怕刑满就业也一样,到底是鬼不是人!……”
“你……你!嗐!”路晓无言以对。
“你知道吗?当年你们在,虽说这里不是经济单位,每年光茶叶的收入就是一百多万元。可如今,每年,由省劳改局拨款,得贴上二三十万元。还什么狗屁奖金?!捧着的聚宝盆都砸了,还去搞工厂,什么只能着眼于人的改造,说那是无形的、巨大的精神收入!哼,犯人从来就是犯人,只能是社会的蛀虫,怎么可能为社会创造财富!可真是金科玉律,天经地义呀!”乐水把胸口的扣子又全解开了,似乎快要被闷死了,可荒凉的原野上的风,分明还带有料峭的寒意。“那时,说你们这些受冤枉的不服改造、跳夹,不好管,不如刑事犯,不如重刑犯,使你们战战兢兢。可如今呢?你们这批人去了,没有多少申诉的,该好管了吧?可也管出水平来了!把地都管荒了,把茶场都管枯了!可他们还是心安理得,不,还志得意满,反倒振振有词,反了不起了!”
“乐水,可也该反映反映呀!”路晓不知怎么说好。
“反映?哼,小心点吧!连你也得赔进去!你来这干什么?找他们的麻烦?有资格吗?手眼能通天吗?我算是彻底明白了,这不是人来的地方,只有做鬼,才最舒服,最适应环境,最受欢迎……”
“不要这么说。”路晓竟没词了。
“你还是赶快走吧,这里没什么可留恋的。别书呆子气。冉妮就是染了你的书呆子气,如今才一天不得一天过。做鬼就做鬼,干吗要看人的脸色行事!自认为鬼,你就自由了,你就超生了,你就活得下去了……快走吧,这里不欢迎你,我这位老朋友也不欢迎你,不走,就得赶你走!不要奢谈什么感情,这里没有,你找不回的……”乐水浑身的伤疤、青瘢、血痕全露出来了,竟变得十分骇人——天哪,这几年他是怎么过的?!他似乎注意到路晓吃惊、痛苦的目光,“难道它会比荒凉了的茶园更让你吃惊吗?它们本来就该是一样的。”
路晓这才想起乘拖拉机来时,机手说的那一番讽嘲、挖苦的话——显而易见,这不仅仅是哪几个人独有的情绪。当举国一致,为奔向四化而奋斗之际,某些角落、甚至某个阶层会发出不和谐的噪音,这并不为奇,何况在这样的单位里。但是这不应该从乐水口中发出呀!当初,这是一位纯净如透明水晶的小伙子。如果不是某种偏爱,他绝不会把自己珍爱的冉妮介绍给乐水的。也许,人还是自私一点好。个人的婚姻是那么不幸,为什么不去补救呢?为什么非逼冉妮称自己为“叔叔”呢?,可不能这么想,乐水还不至于完全毁掉了——刚才的话,是那么愤世嫉俗,不证明有那么一点点上进心吗?
该没判断错吧?
想明白了,路晓莞尔一笑,说:“你愈这么说,我愈觉得,我完全应当回来看看。”
“看看人家糟蹋你们当日血汗开创出来的一切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怎样?不值得吗?”路晓仍含着笑,双眉舒展开了,“为什么非要来看好的,让自己陶醉一番,或者卖弄一番,那才没意思呢!”
乐水默默地扣上了衣服,转了身:“我不该带你来……”
“我想领你走几个老地方,行吗?”路晓忽地提出。
乐水却警惕了:“哪儿?”
“老地方。”
“不,我没这份闲情逸致。对于过去,没有什么值得我去重新寻找的……”
两人默默地路过了桃林——在看了一片烂漫的桃花之后,眼前骤然又是荒芜了的茶园。乐水分明在诉叙某种创伤或打击,只是不想用语言表达罢了。待又重新上了路,他先领路晓往场部方向走了一段,突然站住了,对路晓说:
“怎么样,上我家喝上两盅吧?”
路晓瞥了他一眼,没做声,似在思索什么。刚才,踏上往场部走的路时,他没有任何表示。乐水分明感到,路晓恐没有上自己家的打算。这些日子里,他养成了一种专爱与他人心理作对的习惯,去刺激别人,也寻求对自己的刺激,竟成为一种乐趣。于是,他更进一步挑逗道:“不给这份面子了?要划清界限?”
路晓反问他一句:“你不了解我这个人了?”
“这么说,答应去了。”
“我早同冉妮讲了,去的。”
乐水一下大失所望,人家早盘算好要去的,自己反中了人家的激将法,于是显得很丧气地说:“要知道,我现在是在场部派出所、甚至于市里公安局又一次挂上号——不,本来就一直挂着号,没取消过的准犯人,人家随时可以来抓捕,到时,你不怕沾上吗?”
路晓一笑:“别吓我,我知道什么时候该抓人的……”
这句话说得乐水满腹狐疑,却又不便细问。只好说:“我吗?如今我是鬼也不敢惹的人了,家中从来没来过客人——一来客,就要受到监视……”
路晓大笑了:“谁叫我过去是连鬼也不如的人呢!”
乐水阻拦不住了,便说:“这就去?”
“不,今天晚上来。我还得到小镇上转转。”路晓仿佛早已想好了,脱口而出。
是的,该今天晚上,在迷茫的黄昏之后,他得上乐水的家。不能有别的时间了。至于他是什么时候想定这个时间的,乐水也不得而知。不过,乐水并不知道,他原来是打算同果妹一道去的。
乐水听他说得这么肯定,迟疑了一下,才说:“好吧。今天晚上就今天晚上。”
“你可得等着呀!”
下篇
——他居然做得出,以打老婆的一幕来迎候远道的客人;客人竟然还提来了酒,准备大吃大喝。乐水一个人回到了自己家里。
冉妮还没有回来,家里乱糟糟的。小年年寄放在邻居屋里,一见父亲回了,便跑了过来,满屋子乱窜,乱糟糟的家就更不像样了。小年年才三岁,活脱了父亲的样子,淘气极了。进屋没几分钟,就把桌子上的闹钟摔到地上了,闹钟上的玻璃罩全碎了。乐水赶了过来,“叭叭”两下,把他屁股打红了,他便撒开脚丫子放声大哭起来。乐水捡起闹钟,就没再理他。让他哭吧,管不了那么多。骂也没什么好骂的,三岁孩子能懂什么!真烦,看什么都不顺眼,不如踢上几脚,把什么都毁掉才好。干吗要有一个家,累赘、麻烦,干什么都得思前想后。早知道,没个家就好了。当时真是鬼迷了心窍。
不知那时为什么渴望有一个家,渴望得喉干舌苦。也许,那时是想有一个安定的环境,有一个知心的人,精神上有所寄托。漂泊的心,能系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港口。如今,却又走向反面了,他对家厌恶了,厌倦了。还没三十岁,干吗那么企求安谧与宁静呢!自己给自己扣上个紧箍。不然,如今一撒手,天南地北跑去了,再也不回这个倒霉地方。要出事,也就一个人,不关妻子和儿子的事,拖拖绊绊的,没个完……年年的大哭声又吵得他心烦了。
“还哭!哭!我捶扁你!”
威胁也无济于事,三岁的孩子才不睬你这一套。偏偏这时闹钟铃又震耳地响了起来。都中午十二点了,炉子的火门还没打开呢,哼,都别吃了吧。
乐水对生活已经腻了。
失去事业感,没有了责任心,生活就不再有光亮和色彩了。当他谴责凌锋在用老人垂死心理看待世界之际,殊不知,他自己的心也老气横秋了。可怕的正是这种心如死灰。
纵然他挣扎过。
连冉妮以离婚相挟,都不能引他惊醒、振奋——他都不会珍惜患难中的宝贵情感了。烂船且当烂船划,再奋力,划到中心去沉没,岂不沉得更深吗?这便是他如今的人生信条。
…………
冉妮是在十二点二十多分钟才回来的。她挑着一担桶子,桶里装满了刚洗完的衣物,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额头上分不清是水珠还是汗珠。还没进门,就在叫:
“路叔叔,路叔叔!”
乐水没好气地应道:“哪来的路叔叔,人家能上这里来?”
冉妮放下担子,惊异地问:“刚才,离开河边,他就让果妹一直往这里带,怎么会没来呢?碰上什么人了?”
“是碰上我了。”乐水这下子犯疑了,怎么对冉妮说好了来,又改变时间了呢?
冉妮心一沉,说:“是你把他挡了回去的?”
“这有什么好来的?乱七八糟、鬼叫狼嚎,只怕连杯开水也没人家喝的,不来的好。”
哭累了的年年早已睡着了,这会让乐水的沙嗓子又惊醒过来,哭喊着扑向了妈妈,告状了:“爸爸打我。”
“你也别拿孩子出穷气呀!”冉妮忙抱过年年,亲了又亲,“年年乖,年年听话……”
乐水说:“算了,该做饭了。”
冉妮抱着年年进了厨房,又生气了:“你哪怕是开开炉门也好呀!其实,煮上一餐饭,也亏不了你什么……行了,你去把衣服晾了。”
“我才回来,浑身没劲。”
“你……你要把我累死,省得办离婚手续是吗?路叔叔要知道你如今这个样,只怕要气花眼了。”
“他才没气呢。”
“我不信。”
“不信?那好,他今晚就来,看有气没气。”
冉妮喜出望外,顾不上斗嘴了:“你说什么,路叔叔晚上来?真的?我还真以为你把他气走了呢。”
“没来由冤枉人。”
冉妮没再打发乐水晾衣服了。她一边烧饭,一边跑出来晾衣。衣晾完了,就开始炒菜。乐水觉得出奇了,不到一点钟,热腾腾的饭菜就上了桌,而且有两菜一汤,口味比往日强多了。这一下子把乐水内心的怨气冲掉了不少,饭量也比平日大了。
冉妮有什么可挑剔的呢?无论从旧的道德观念上来衡量,还是从新的道德水准来对照,她都是难得的一位好女子,好妻子。正如众所周知的,她是彻底平了反的,论身份,比乐水高;论名声,比乐水清白。可她平反了之后,竟还愿意呆在就业队,等乐水满刑。乐水安排当了工人,她这女流之辈,却仍当过去冤枉劳改时的采茶工——就业队里女的就只能干这一行,凌锋绝不会开恩,让她去搞搞描图、会计之类——这些工作,安排干部家属还安排不下呢。这都是为乐水受的苦,连身份都降到就业人员家属地位上了。可她又不是那种依附于丈夫的旧式女子,她有她的独立性,有她的见解。她同情乐水在厂里的遭遇,为乐水抱屈,可也不愿乐水就此自暴自弃,堕落下去。她也难做人呀。乐水能理解她吗?
今天,该是冉妮情绪好,这便使得乐水心头平复一点,居然也有闲心逗小年年玩了。这回,在教小年年呢:
“这是钟,不是玩具。你奇怪这三根针怎么会走是吗?努,这后面有机器,有轮子,看见吗?都在转着呢。就它们带了三根针直转,有的走得快,有的走得慢……以后,别动它,断了,就走不成了……”
冉妮在收拾房间。今天一早去洗衣服,没来得及收拾,幸亏路晓不算外人,来就来了。不过,现在既然有个缓冲时间,那就应该弄得利索一点才好。为什么非要让人看到一副潦倒样呢?冉妮可也真有本事,只要一收拾,半个小时以内,所有房间都焕然一新了,擦抹得闪闪发亮,连茶座的底子都没忘记抹干净。穿衣镜更在透进的阳光下明净万分,把室内映得光光爽爽。床下的鞋子都整齐地摆好了,衣架上的毛巾好比列车上排列的一样。连小年年的玩具——那都是乐水与冉妮在孩子出生前亲自做的,也都很有对称地站在柜顶或别的地方——它们是布娃娃、会摆翅膀的木头鸭子、小巧的卡宾枪,还有一吹气就站得老高的长颈鹿、白天鹅。当冉妮摆弄它们的时候,脸上还有了笑容,该是回味起那些个心心相印的日子。
足有一年多或者两年了,她都无心作这样的收拾。日子不顺心,还不是得过且过算了,图个什么干净、整洁呢?岁月黯淡无光,生活便相随失色……今天,该有阳光透进来了吧?
她是这么深信的,她信得过胜似慈父般的路叔叔。
在这世界上,上哪找得到第二个比他更爱他们的人呢。
但愿今天……
下午,她出去了一下,又补办了一些当地的土产。上午把衣服挑回时,她已买到了香干、鲜肉和鲫鱼了。现在,她记起了,路晓爱吃麂子肉,新鲜的找不到,可有的人家有渍好的,也挺香的。她去讨,总是有求必应的,因为她对别人也是热情相助。何况不少人家对路晓有很大的好感呢。
回来,乐水居然没出去乱荡,她一阵宽心。小年年还在午睡,准是乐水哄入睡的。看来,人没到,乐水已有点收敛了——大概刚才两人相见时已讲了些什么。
她居然一改提出离婚之后装出的冷漠态度,对面打量了乐水一阵,乐水尚在纳闷之际,她已经手忙脚乱了。
她打开大柜,把过去为乐水置的衣服全翻了出来,一件一件作比试。这件旧了,这件没有多少朝气,这件没折好……七翻八翻,终于选中了一件衬衫和一套罩衣罩裤,都是九成新的,这才对在翻小人书看的乐水说:
“你把衣服换一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