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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箭鱼(7)

彭辉点点头,目光却舍不得从那女子身上挪开半分。直到片刻后,那女子离开了窗前,他才叹了口气,转头对我说:“走吧。”

说这两个字的时候,他语气中的那种留恋和不舍让我嫉妒得心痛。在那一刻,我多么希望我能和病房中的女子易地相处,只要彭辉能用同样的眼神看我一分钟,即使她所得的是无法医治的绝症,我也会愿意。

那个女子的出现使我的精神在随后的很长时间内都有些惘然。到了演出现场之后,我独自坐在后台的一个角落内发着呆。

“哎哎,孟婷!小彭呢?快把他找来,该到位了啊!”导演一嗓门把我的思绪拽了回来。我环顾了一下,发现彭辉此时并不在准备间内。不远处,礼仪小姐们已经到位,工作人员正在把赈灾款分装到各个红纸袋中。

我连忙四处寻找彭辉的身影。还好,没费多大力气,我就发现了他。他正一个人站在走廊窗前,像昨天一样看着外面的世界发呆。

我走过去,轻轻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哎,想什么呢,快上场了,该进去准备准备了。”

彭辉转过头,突然很诚挚地对我说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为什么?”我有些不解地问道。

彭辉却无视我的疑惑,继续说着一些让我无法理解的话:“你会原谅我的,是吗?而且我知道,你肯定也会理解我的。”

我尴尬而又忐忑地摇着头:“我不懂你的意思。”

彭辉看着我的眼睛,言语中透出一种压抑不住的感情:“孟婷,我和你之间有种奇特的感觉。你知道吗,和我相处了二十年的好朋友无法理解我,我最爱的人也无法理解我。我们只相处了十多天,但我却坚信,你会是那个唯一能理解我的人。只可惜我们认识得太晚,而命运留给我们的时间又是这么短暂。”

听了他的这番话语,我也禁不住有些动容。我咬了咬嘴唇,问道:“如果你先认识我,你也会像对她那样对我吗?”

彭辉默然笑了笑,看来,这又是一个他想回避的问题。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进去吧。”他率先挪动了脚步,向着准备间走去。

当我们俩进入准备间的时候,礼仪小姐们已经各自端着赈灾款,在后台排成了一队。导演一看见我们,便火急火燎地招呼着:“哎哟,你们可真不着急,快,还有十分钟就该上台了。”

彭辉走过去,排在了礼仪小姐的身后。其间,他曾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似乎包含着很多东西,但我却无法一一解读。这一眼之后,他便垂下头去,长时间地盯着自己左手腕上的手表。

他看手表的目光是那么专注,多少与周围的气氛有些不和谐。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我注意到他的右手搭在左手的手腕上,中指正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表盘。忽然,他的神情变得凝重,手指也停在了半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对这一幕,我感觉有些似曾相识。我的大脑飞速地旋转着,当我终于在记忆中找到与其匹配的场景时,我几乎忍不住就要惊呼出声!

然而我已经晚了。伴随着彭辉的中指最后一次落下,整个大厦的灯光在刹那间全灭了,所有的人都陷入到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中。

我听见广场的观众席中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嘘声。随即导演焦急的嗓音在我身边不远处响起:“怎么回事这是?”

“别乱别乱!”准备间内的一名工作人员竭力安抚着大家的情绪,“可能是意外故障,会有备用照明系统的,马上就能恢复正常!”

果然,没过多久,大厦内的应急照明灯便陆续亮了起来,摆脱了黑暗世界,众人的情绪刚刚有所稳定,耳边突然又响起了礼仪小姐惊慌失措的声音:

“钱呢?”

“钱不见了!”

我像在场的所有人一样,茫然地看着礼仪小姐们手中的托盘,那些托盘空空如也,装有赈灾款的红纸袋早已不翼而飞!

片刻后,我略微恢复了理智,目光四下搜寻了一圈,不出我所料,彭辉已消失无踪。我心中隐隐猜到了些什么,可那种猜测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突然间,我回想起昨天彭辉在走廊里盲眼摸寻消防通道的情形,几乎没做任何停留,我撒腿冲出了准备间,沿着消防通道向楼下追去。

在路上,我的情绪已经失控,泪水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流着。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追上彭辉,也不知道追上后能做些什么,我只想能够再见到他,当着他的面问个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消防通道的尽头是大厦的地下货舱。当我从通道口冲出时,我看到了彭辉。他正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货舱中央,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彭辉!”我近乎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然后停下脚步,刚才的那段冲刺已经耗尽了我全部的体力,我站在离他十多米远的地方,气喘吁吁,但双眼却一直死死地盯着他。

彭辉转过头来,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他的肩上背着那个黑色的提包,提包内鼓鼓囊囊,就像那天从迪厅跑出时一样。

“你别走!”追上了彭辉,我略微恢复了一些理智,我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质问他,“你包里装的是什么?!”

彭辉看起来比我冷静得多,他甚至转身向我走近了两步,坦然说道:“钱。我需要这些钱。”

彭辉的回答验证了我的猜测,这结果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头。我的泪水再一次没有出息地夺眶而出:“你早就设计好的?你对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

彭辉在离我四五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他看着我的眼睛,我也死死地盯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片刻的沉默后,彭辉终于点了点头,告诉我:“是的。”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胸口如同压上了重重的石头,几乎令我窒息!我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怎么可能,他怎么会这么做?!突然间,我意识到什么,嘶哑着嗓音绝望地追问:“你……是为了她?”

“是的。”也许是我的问话让他又想到了那个女子,彭辉的表情又变得果断刚毅。

“我已经和你说过对不起,请你接受我的道歉。”说完这句话,他转过身,向着地下室的出口处大步而去,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我的心里,残忍而又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视线。我该怎么办?追上去?可面对这样的局面,即使把他追上,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他的心已离我远去,或者说,根本就从未接近过我?

“站住!”一声突如其来的呵斥把我的思绪又拽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我擦擦泪眼,愕然发现张雨堵在了地下室的出口处,他正平端着一支手枪,面容冷峻地逼视着彭辉。

彭辉停下了脚步,他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一幕,脸上居然浮现出一丝得意的微笑。然后他把手伸到腰间,掏出了那支曾用来胁迫过我的手枪。

“你来了。”他冲着张雨淡淡地笑着,然后举枪,瞄准,扣动了扳机!

“砰!”地一声闷响,这次枪中不再没有子弹!张雨一个侧翻卧倒在地,离他刚刚所在位置的不远处,一盏壁灯被击得粉碎,玻璃四溅!

彭辉一击不中,转过身,向着我所在的消防通道入口处折返过来。

我看着他越走越近,头脑中一片混乱。困惑、气愤、失望、委屈诸多情绪交杂着,使我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转瞬间,他已经跑到了我的面前,可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径直便要进入通道离去。

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在他经过我身边的一刹那,我愤然伸出双臂,将他拦腰抱住:“你不许走,我不让你走!”

“放开我。”彭辉看着我的眼睛,冷峻而又严肃地向我说道。然后他回头看了看,张雨已经站起了身,正向着这边追过来。

“不,我不放!”我上了拧劲,把他抱得更紧了,“你骗得我好苦,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放开。”彭辉冷冷吐出这两个字,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我目瞪口呆的举动:他举起那支手枪,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我的额头。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时在我心中,没有丝毫害怕的感觉,强烈的愤怒和绝望使我终于像火山一样爆发了。我把额头迎上去,贴在了他的枪口,同时不顾一切地叫喊着:“你开枪!你开枪啊!”

已经追到近前的张雨见此情形,连忙收住脚步,原地举枪瞄向彭辉,焦急地大喝:“你疯了!快把枪放下!”

“我必须这么做,你们谁也阻止不了我。”彭辉瞥了张雨一眼,语气坚定。然后他把目光再次转向我,轻声说了句:“如果我先认识你,我也会为你这么做的。”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猛地一颤,同时我看到,在他的目光中,一些东西发生了明显的变化。那种冷漠和残酷突然间消失了,在他那双清澈的眸子中,似乎藏着太多无法用语言倾诉的东西。

我一时间愣住了,紧抱着他的双臂情不自禁地松开了一些。可就在我的眼前,彭辉搭在枪机上的手指却开始缓缓地扳动!

“砰!”我的耳边划过一声刺耳的枪声,几缕滚烫的血滴溅在了我的脸颊上,同时我怀里的那个身体“倏”地松软了,带着我一同向着冰凉的地面摔去。

我伏在彭辉身上,他的面庞离我那么近。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左额上出现了一个可怕的弹孔,鲜血正从中汩汩而出!

我有些木然地看着这一幕,张大了嘴,却无法发出声音。彭辉的双眼仍然睁着,似乎还在看着我,似乎还有很多话要对我说。

我颤抖着伸出右手,轻轻抚下了彭辉的眼睑,在他双眼闭上的那一刻,我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悲伤和绝望,泪水伴随着呜咽声夺眶而出。

我终于没能留住这个男人,而且他走得如此彻底,我们之间连再多说一句话的机会也不再有了。

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张雨呆呆地站在原地,神情显得有些茫然。他手中的那支枪无力地垂在自己体侧,枪口仍然残存着射击后留下的热度。

△十、真相

此后的一段日子里,我一直处在一种虚实难分的状态中。我始终无法接受那天在科凌大厦发生的一切。我认为那些都不是真的,那只不过是一个梦。我期待着有一天能从梦中醒来。

我家中仍然保留着一盒录像带,里面记录了彭辉换妆易容时的情形。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些画面,彭辉的形象在很短的时间内不断地变幻着。看的次数太多了以后,有时我会突然犯起了迷糊:这其中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呢?

每天,我都会去那个迪厅,去那个排档。我静静地坐着,感受着彭辉残留的气息。我总是幻想着彭辉又会出现在我面前,或者时光突然倒回到我们原先相见的那个时刻。

度过了雨季,这个城市开始进入阳光明媚的初夏时分。随着空气中那种潮湿的气息渐渐淡去,残酷的现实开始击碎我的幻想,向我步步逼近。两周后的一个夜晚,我坐在城市广场那张熟悉的桌前,桌上摆着小龙虾和两瓶啤酒,而我每次只会喝完其中的一瓶。

啤酒很凉,我正在慢慢地喝着,忽然眼前闪过一抹红色,有人把一支玫瑰花递到了我的桌前。

我蓦地抬起头,那个卖花的小姑娘正站在我的身旁,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对着我不住地打量着。

“姐姐,这朵花送给你的。”她甜甜地说道。

那熟悉的红色勾起了我的回忆,我接过花儿,在手中紧紧地握着,花刺扎在我的手心,传来一阵锐痛。我摊开手,一滴殷红的鲜血正从我的掌心缓缓渗出。

我的鼻子一酸,黯然说道:“我没在做梦,是吗?”

小姑娘有些茫然地看了我片刻,然后她拿起我的手,帮我擦去那滴鲜血,问我:“姐姐,你很伤心吗?是不是因为他离开你了?”

小姑娘的话像锥子一样扎在了我的心口,是的,他离开我了。这是事实,已经发生的事实,我必须接受的事实!

“他是一个好人。姐姐,你应该去把他找回来。”小姑娘看着我认真地说道。

把他找回来?可是,我该去哪里找他呢?突然间,我的心念一动,想到了一个地方。我想,不管他漂泊到何方,他的心,他的灵魂,终究是属于那里的。

我向领导请了一个月的长假,然后我收拾行囊,来到了东海的海边。

彭辉说过要带我来东海看箭鱼,如果他还记得自己的话,他应该来这里等我的。

我坐在海边等待着,一坐就是一天。在这期间,我常常会闭上眼睛,倾听海浪的声音,我觉得他会通过大海向我说些什么,我也有太多的疑问需要他给我解答。

在我独自呆在海边的第八天傍晚,一个男人踩着落日的余晖来到了我的面前,他的出现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你的同事告诉我你在这里。”张雨站在我的身边,远眺着辽阔的大海。看得出来,他此刻的心情也像那潮水般起伏难平。

我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于是淡淡地问了句:“你也喜欢大海吗?”

“不,我更喜欢巍峨的山峰。不过,他很喜欢海。”张雨停顿了片刻,转头看着我,“你也喜欢,是吧?所以,你会一直想着他?”

我迎着海风,沉默不语。

张雨突然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和你一样,注定这辈子也无法忘记他。”

我有些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不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我们换个地方聊吧。我有很多话憋在心里,也许只能对你说了。”张雨指指海滩上的一排小木屋,“那里有个茶馆,去坐坐吗?”

我点点头,我们俩一前一后,向着那茶馆走去。

茶馆临海而建,透过墙上的小木窗,可以清晰地看到不远处渐涨渐高的潮水。我们临窗而坐,各要了一杯淡淡的绿茶。

我用双手捧着茶杯,目光看向窗外,缄口不语。

又是张雨首先打破了沉默:“你是不是有些讨厌我?”

“不。”我摇摇头,“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你打死了他,但你的目的又是为了救我。”

“如果那天不是他对你生命构成威胁,我是绝对不会开枪的。”

我轻轻啜了一口茶,然后苦笑了一下:“也许你会觉得我很傻,可每天夜里我都会想起他最后看我的眼神,那眼神使我直到现在仍然相信,他不会伤害我的,那不是他的本意。”

张雨沉吟片刻,突然问道:“你了解他吗?”

“了解?我也说不清楚。”我有些迷茫地摇摇头,“我似乎能看到他的内心,可他做的每件事又总是出乎我的意料。”

张雨似乎很理解我的话,他冲我摊了摊手:“别说是你,我和他做了二十年的朋友,可还猜不透他下步会做些什么。”

“你们?二十年的朋友?”我蓦然转过头,惊讶地看着他。

“他从没跟你说过吗?”张雨也显得有些奇怪,“我们俩曾是最好的朋友。”

“那你们……是不是喜欢同一个女孩?”我愕然问道。看起来,整个故事要远比我现在所知道的复杂得多。

“是的。”张雨坦然承认,“那个女孩叫姜小艺,她现在是我的妻子。彭辉抢赌场,抢赈灾款,其实都是为了她。”

我苦笑着摇摇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明白。”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傻,原来每个人都有那么多事情在瞒着我。

“是这样。半年前,我妻子患上了尿毒症,必须换肾才有生存的希望。经过多方联系,市人民医院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肾源。我必须在一个月内凑够手术费用,否则肾源就得让给别人。可昂贵的住院治疗费早已把我们俩的积蓄花得所剩无几,这笔手术费对我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

听到这里,我略微理出了一些头绪,试探着问:“那你……是差十五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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