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像一个送快递的。”林七七重新认真打量着他。
“同病相怜而已。”钟小魁叹道,“我也是个兼职养活自己的高三学生。”又诚实地补充一句,“我们都非常不容易。”
两三秒的沉默。
“定金不退。”林七七抓过他手里的钞票,警觉地看看四周,“你晚上再过来。程骏心晚上他一般都在24号别墅的,那里是剧组专门给他预备的寝室。”
互留手机号,约定再碰头的时间地点之后,钟小魁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拍摄现场。
中午,在别墅区里的超市随便买了个面包、矿泉水,钟小魁坐在一个僻静处的长椅上胡乱喂饱了咕咕乱叫的肚子。回想着整件事的前前后后,他拿出包里那个封好的纸盒,盒里那根试管中蓝得迷离的颜色,还有孟小姐的脸,与她慎重的嘱咐,总在他心里晃动不止。真荒唐啊,居然要把这根试管送到一个大活人的心脏里!而自己居然真的来了。如果真的见到了程骏心,又要怎么做?打晕他,再把试管塞进他的心脏?这不是杀人么……钟小魁灌了一大口冰凉的矿泉水,打了个饱嗝。
蓦地,身后传来一阵细微且鬼祟的响动。钟小魁猛一回头,长椅后头是一片芭蕉林,宽大的芭蕉叶窸窸窣窣地在风中摇动。
钟小魁快速把包收好,一翻身从椅背上越过,闪身进了芭蕉林。踩着略显湿润的绵软土地,没走上几步,他停下,蹲下来,视线聚集在泥地上的几个浅浅印记上——四个脚印,像四朵飘在地上的梅花。
他站起身,往深处看了看,除了摇动的树叶跟他自己之外,这里再看不到任何有生命的物体。
钟小魁皱皱眉,一言不发地走了出来。
△5
“那些警察真烦,一天要来多少次才算完!”隋东平把头上的帽子朝地上重重一摔,闷闷地坐到沙发里。
“还是去看看嫂子吧。”白天那墨镜男试探着说。
“看什么看!我哪有时间!”隋东平瞪了他一眼,“她要死就去死吧,与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东哥,那还有你亲闺女呢。”墨镜男小心翼翼地又说道,“而且是你闺女需要医药费……”
“法院既然把孩子判给她妈,我就不会过问了,抚养费我按月给,别的跟我无关。她妈要抱着她跳楼,我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我让她得白血病的。”生死大事在隋东平的口里变成了无足轻重的闲话,随后,他若无其事地转了话题,“明天一早开会,现在正是关键时候,下周就杀青,后期上我还有个地方要跟你们交待。你先回去吧。要是再有警察来找我,就说我不在。”
墨镜男看了他半晌,最终无奈地站起来:“知道了。”
“禽兽!”林七七气愤地骂了一句,“竟然不管亲女儿的死活!”
“你能听到他们说话?”钟小魁奇怪地问。
24号别墅底层的落地窗外,林七七跟钟小魁藏身在一座高大的罗马雕塑后,透过半撩起的窗帘,刚好看得到别墅客厅里的部分情景。
“我会读唇。”林七七回答,“视力也够好。”
“好吧。不过那个导演不是今天的主角。”钟小魁一巴掌拍死一只撞到他脸上的蚊子,小声道,“我当你有什么有效渠道能让我见到程骏心,原来是让我蹲在这儿守株待兔。顺便喂蚊子。他大爷的,都冬天了怎么还有蚊子!”
“你一百块钱定金,难不成还希望我找飞虎队把程大少爷给你绑来么!”林七七很认真地说,“何况我现在还放着自己的事不做,陪着你一起等呢,这已经很超值了!你最好安静些,要是被人发现,我跟你都会失业的!”
钟小魁表示好男不跟女斗,问:“你确定他今晚会回来?”
“不确定。”
“……”
这时,两道雪亮的车灯从一旁射来,伴着引擎的轰鸣。两人忙埋下身子,直到开来的车子熄了火,关了灯,才从雕像后探出头来。
林七七拽了拽钟小魁的衣裳,看着那个从车上下来的几个人,指着其中个子最高的一个男人说:“就是他了!程骏心!”
程骏心走进别墅里,一见到他,隋东平立刻热情地跟他打起招呼,跟刚才判若两人。程骏心朝他微微点点头,两人说了几句话,他便径直往楼上走去。而隋东平跟墨镜男则离开了24号别墅。
“程骏心跟那导演说了什么?”钟小魁问。
“隋东平说他妹妹托他带了点东西给程骏心,放在楼上了。本来他妹妹要亲自过来,但因为还有几场戏要赶,得明天才能过来。”林七七回答道。
“隋东平的妹妹是隋里纱吧,那个刚出道的女演员?”钟小魁想起资料纸上的八卦,“她哥哥导的戏,她没加入?”
“没有。听说是在另一个剧组拍武侠片。”林七七说着说着,瞪着他问,“你是来八卦还是来送快递的?现在人就在你面前,你自己想个办法进去找他吧!把剩下的三百块给我,我得走了!”
“现在还不是进去的时候。”钟小魁看着两个打着手电经过的巡夜保安,“你得再陪我等会儿。钱可不是那么好挣的!我告诉你,等下你想办法把他房间里那些助理引开。”
“我去引开他的助理?!”林七七拔高声音,“你以为我是谁啊!他们绝对会报警把我抓走的!我只拿你三百块啊大哥!”
“嘘……”钟小魁捂住了林七七的嘴,指了指别墅的二楼。
紧紧拉起的窗帘后,程骏心上去了没几分钟,便透出了灯光。此时,一个人影渐渐清晰于窗帘上,窗帘有了动静,被一只手分开了一道缝。
钟小魁跟林七七忙挪动身子躲到雕像的另一个方向,确保楼上的人不会一低头就看到他们。
在窗帘刷一下被人掀开的同时,房间里的灯光灭了。一道高高的黑影从房里跃了出来,如一头轻捷的豹子,无声无息落到了地上,闪电般地朝前头蹿出,速度快得不像人类。而底楼那些助理们,吃东西的吃东西,打瞌睡的打瞌睡,没人觉察到异常。
“去看看程骏心还在不在房里,电话我!不然不给钱!”
说完这话,钟小魁一阵风似的朝黑影追了上去,速度也快得不像人类。
△6
他的身上,有奇怪的气味。无可描述的气味,沿途散在了风里。
钟小魁尽力控制着自己急促的呼吸,站在正安医院住院部顶楼的走廊一侧,看着一袭黑色西装的程骏心走进了那间装修豪华考究的VIP病房。
钟小魁跟过去,蹑手蹑脚地贴到了病房大门上,听里头的动静。
可是,听了半晌,里头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交谈,连自言自语都没有。空气中的寂静,把人心都要穿透了。
“谁在那儿?已经过了探病时间了!”
从另一间病房出来的护士,见到壁虎一样趴在门上的钟小魁,迈着刻意压低了动静的步子,朝钟小魁走来。
钟小魁一惊,没敢回头,一把握住门把手,闪身进了病房,反锁了房门。
“你跟了我很久。”程骏心坐在病床前,眼睛盯着正对着病床的液晶电视,电视是开着的,屏幕上跳动的,是早上那条女人跳楼的新闻。程骏心对钟小魁的到来毫不诧异,“你跑得很快啊。呵呵。”
钟小魁定定神,索性上前道:“我是PKD快递的,有一份快件需要程先生亲自签收。”
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住,目光落在躺在病床上的老者身上,这个头发全白,浑身插满了管子,在一堆医疗仪器的包围下勉强呼吸的病人,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盯着电视屏幕,喉咙里发出含混而痛苦的唔唔声。而老者的胸口上,扎着一支细细的试管,管子里的最后一截暗红色液体,缓缓流入了他的体内。
病房的另一角,两个身强力壮,疑似私人保镖的大汉,死了般昏倒在地上。
门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护士在喊:“谁在里头!快开门!”
没人理她。
程骏心拔下试管,钟小魁这才看到,试管是全部密封的,其顶端是一枚锥形的刺。
多么怪异的试管,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包,纸盒里他要“送”给程骏心的东西,也是一根试管。这些试管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
屏幕上那条新闻一直在反复播放,跳楼女人的特写,她的孩子的哭叫,一遍遍在老者浑浊的眸子里碾压。而老者丝毫不能动弹,只是不断地发出唔唔的声音,痛苦与愤怒的纠缠,从他的喉间与手指上努力却徒劳的颤动中宣泄。
“不是有快递给我么,拿来。”他起身,朝钟小魁走来。
扑面而来的危险……钟小魁朝后退了一步,下意识把包朝后拨了拨。
“你对这老头干了什么?”他断定程骏心的所作所为绝非善意。
“这个问题不该是你问的。”程骏心的脸,在电视屏里发散出的光线中浮动,像被涂上了各种油彩的面具,“许多人喜欢寄东西给我,但从来没有哪个快递员能让我亲自签收,你是第一个。给我啊!”
病房里的气氛变得相当怪异,钟小魁的余光擦过一旁的柜子,玻璃制的柜门上,倒映着他的身影。
对,只有他的身影。没有程骏心的。
但回到倒影之外的世界,整个病房里,程骏心分明就在咫尺之外。
钟小魁倒吸一口冷气,一掌击在程骏心的肩上,闪身蹿到病床的另一边,脑子里浮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把包里那根试管,“送”到他的心脏里。
这不会是杀人,是救人。直觉如此强烈。
“你这孩子很奇怪呀。”他揉了揉肩膀,转身看着如临大敌的钟小魁。
这时,门外传来了一堆杂乱的脚步声。
“快点把门打开,有人在里头反锁了房门!”
程骏心叹气道:“不给算了,今晚没时间陪你耗了。”他两步跨到窗前,一把推开窗户,回头对钟小魁一笑:“就这一次,再跟上来的话,会死哦!”
“站住!”钟小魁像是没听到他的威胁,在程骏心跳出窗口的刹那,也纵身过去,一把揪住了他的手腕,让他整个人悬在了窗外。
“你真的很讨厌呢。”程骏心仰起头,看着死不松手的钟小魁。
他突然变了脸色,一抬脚,地心引力在刹那间对他失去了作用,这个人居然如履平地地站在了外墙上。
不待钟小魁回过神,他反手抓住了钟小魁的手腕,将他用力朝窗外一拖。
这股蛮力简直超过了人类的极限!由不得钟小魁有任何反抗,他就像一片薄弱的落叶,被严酷的秋风从高处甩向地面。
十楼!正安医院住院部的VIP病房都在十楼!
坠向地面的瞬间,钟小魁恍惚看到程骏心那个家伙,踩着外墙,幽灵般飞速地蹿向房顶,消失在夜色下。
而他自己就……
十楼,虽不算太高,摔死他应该够了。
噗!
绵绵软软的一声。
钟小魁没有感受到坚硬的地面,而是一片带着温度与毛茸茸感觉的柔软物体——一只半途中杀出的金毛怪兽,展开双翼,将只差一米就变肉酱的钟小魁稳稳地接在了背脊上,呼啸着朝空中而去。
深黑如墨的云层,被一道移动的金亮光华染出了朝阳的颜色。
“我就知道是你。你白天躲在芭蕉林里干吗?监视我?”钟小魁坐在怪兽的背上,颇为挫败地问,“还是我爹妈良心发现,派你来接我一家团聚?”
“啊呜啊呜!”怪兽摇了摇大脑袋,一回头,不知从哪里衔出一封信,甩到钟小魁怀里。
撕开信封,钟小魁抽出信纸一看,寥寥数字——魁魁:
爹妈远游异地,恐一年不归。倾城水土不服,遣其返你身边,须善待小动物,尽心照顾,不得敷衍!
另,勿挂念!我们也不挂念你!
你爹、你妈
某年某月某日
钟小魁用两根手指把这封被口水浸得湿答答的家书拈到了一边,拍了拍怪兽的脑袋:“你是我见过的最彪悍的‘小动物’,我亲爱的倾城。”
对,倾城是他们家的宠物,从钟小魁出生时起,这只长相怪异,像狮子又像老虎的长毛生物就在他家了。平时,这家伙会伪装成一只肥胖的宠物犬,特殊情况下才会“膨胀”成现在这副威风凛凛吓死细菌的尊容,飞天遁地,无处不去。至于这只宠物的品种,当然不是狗,也不是狮子或者老虎,根据父母的陈述,以及他自己无聊时的查阅核实,鉴定钟家宠物身份如下:大名倾城,小名“臭狗”、“胖子”、“汤圆”等等,品种——貔貅。
好吧,感谢亲爱的爹妈,你们的儿子现在遇到了一堆麻烦事,不但要自己养活自己,还要替你们照顾宠物,刚刚还差点被人摔死,世界真美好!
钟小魁对着漫天黑云,强颜欢笑。
手机响了,高空中的信号尤其好,林七七的声音异常清晰:“你电话怎么老打不通?跟你讲,程骏心一直呆在房里,没出去。我爬水管上去看的!你要多给我一百块!”
林七七的声音飘远了去……
如果现在在鹭园别墅里的那个是程骏心,那刚才想要自己命的程骏心又是谁?
△7
“如果觉得危险,害怕了,你可以辞职,把快件交给我,工资返还一半就好了。”姜南海在电话那头恳切地说。
“替我挖程骏心的老底。他的真名,哪儿读的小学中学大学。”钟小魁戴着耳机,手指在键盘上敲击,显示器上的搜索引擎里的高亮条目,全部是“程骏心”,“我不要八卦,我要他的过去!还有,正安医院VIP19号病房里老头的身份。你应该能查到吧?”
电话那端沉寂了片刻,说:“一个小时。”姜南海挂了电话。
钟小魁自己搜索出来的结果,除了那些已经被说烂了的八卦新闻以及对他的官方介绍之外,没有任何别的有用的信息。
卧室里异常安静,除了键盘与鼠标的动静,就只有脚下那只四脚朝天呼呼大睡的倾城了。这家伙已然变回了主流小肥狗的模样,睡梦正酣,牙缝里还沾着炒年糕。
电话很快响起。姜南海笃定地讲:“我地毯式搜索了近二十年的资料,没有太多与程骏心有关的信息。现有资料表明他是两年前才从国外回来,偶然通过选秀节目进入娱乐圈,继而爆红。其余资料完全空白。至于正安医院里的那个老头子,叫隋方荣,现年60岁,是云康药业的创立人,总资产全国排名前五十位的富豪。有一子一女。”
“姓隋的……”钟小魁的脑子里跳动出同一个姓氏,问,“隋方荣的儿子是不是当导演的那个隋东平?”
“是。”姜南海肯定地回答。
挂了电话,钟小魁靠在椅子上,双手枕着后脑勺,无意识地转动着椅子。显示器里,播放着一段程骏心接受某娱乐节目采访时的视频,看时间,那时的程骏心才出道不久,模样上没有什么大变化,只是神情比现在略显生涩。
看着看着,钟小魁突然坐直了身子,脑袋一下凑近了显示器,把视频后退,定格,盯着程骏心脖子上那条深蓝色围巾看了许久。
这是一条随随便便就会被淹没掉的基本款围巾,颜色也十分低调,甚至有些土气,但围巾末端那个不显眼的Z字却让钟小魁的情绪顿时沸腾起来。
择诚高中的每一届毕业生,毕业时都会有一条绣了Z字的深蓝围巾作为毕业纪念,这个规矩自择诚高中百年前建校时起便有了,已经成为了永不更改的传统。
想到这儿,钟小魁迅速打开择诚高中的校网,三两下破解了管理员密码,直接进入学生档案记录。他知道不久前学校的数据库才更新过,为了完善管理制度及方便查询,整个旧档案馆里的资料全部补充输入进电子档案。
在姓名一栏里输入“程骏心”后,钟小魁目不转睛地看着显示器上不断翻动的页面。
没有。择诚高中全部学生档案里,都显示没有这个人。
难道那条毕业围巾是别人送的?钟小魁有些泄气,想了想,抱着试试的心态,把姓名里的程字去掉,只搜索后两字。
几秒钟后,翻动的页面停了下来,钟小魁的视线定格在一张黑白的免冠照片上,一侧的表格上,依次填写着“孟骏心,男,年龄十七岁,出生日期……”
这张并不太清晰的黑白寸照上,眉清目秀的男生微微抿着嘴,一种对于镜头的羞涩感显而易见。
钟小魁盯着照片里的人五分钟,然后对自己讲:如果这个人不是程骏心,我就把自己的头拿下来当凳子坐。可是,他很快又疑惑了,照这个“孟骏心”的出生日期来看,他到今年应该已经三十好几岁了。参考程骏心的外貌来看,这一点显然不太符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