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们的听力比常人好,所以在盲校的时候,老师就常常对我们做这方面的训练。而我,学得特别的好。”在自己设想的对话中,夏天又小小地夸了自己一下,这于现实中是绝对不可能的。
夏天想象中的叶晓晓又笑了笑,这回露出的是一个赞许和骄傲的笑容。
“晓晓,你知道吗?世间万物都是有灵性的。所有的东西都用声音告诉我它们的存在,那声音是它们灵魂的密码和入口,用心听,你就能读懂他们。
“风有声音,呼呼……是越过山岗;哗哗……是拍打着海浪;沙沙……是阵阵松涛……
“树叶也有声音,在风里和雨里是不一样的,在风里,它哗啦哗啦愉悦地翻转着身子,就像在舞蹈;在小雨里,它快活地仰着小脸,咕咕喝着水;在雷雨里,它难过地咬紧牙关承受着,雨水打在它身上,生疼生疼的,一滴一滴,是它在低声哭泣……
“每一件乐器、每一把琴,都是有灵性的。钢琴更是有灵魂的,她端庄、秀美、雍容、大度,你可以借它的嗓子唱一首抒情诗,可以讲一个爱情故事,可以唱一段田园牧歌、一首小夜曲,也可以演奏一支激烈的交响曲……
“钢琴有二百多根琴弦,八千多个零件,但它们的调整和排列都是有规律的。他们乖巧得就像是排排坐,等待着老师发苹果的幼儿园小朋友……
“一架崭新的钢琴,是骄傲的少年,他们常常突然升一嗓子,降一嗓子,调皮地跑了音,他们需要被驯服……
“我静静地聆听,闭上眼睛静静地聆听,我能听出是哪个捣蛋鬼在使坏,我把它揪出来,修理他……
“你知道我是怎么隐藏自己的吗?每次去调音之前,我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到了雇主家里,人家开门,第一次一定要人家在前面走,因为那是陌生的地方,你不知道路啊,如果自己莽撞前行,就很容易撞倒人家的东西,所以你一定要跟在后面……你要在心里记住路线,左边是墙,右边是餐桌,哪里左拐……走几步右拐……
“人家说话的时候,一定要看着声音来的方向,面带微笑。——这是奶奶教我的,很多同学认为既然看不见,就不用抬头看人了,但从小奶奶就告诉我,看着人家说话,是礼貌,是尊重,看着人家说话能让自己的眼睛有神,才不会丑陋可怕……”
夏天轻轻地说着,他没有告诉想象中的叶晓晓,看着人说话才能掩盖他睁眼瞎的毛病。他甚至都想象:自己自顾自地说着,想象之中的叶晓晓受到了忽略,她静静地抱着双膝听着,一双大眼睛里泛出了点点泪光。
“给钢琴调音的时候,很多同学都不敢承认自己是盲校毕业的,说是音乐学院的。但我想,如果你连自己是盲校毕业的都不敢承认,那怎么能叫大家正确地认识盲人呢?我一直有一个梦想,就是希望大家能像对待正常人一样接受盲人……
“其实盲人和正常人没有太大的区别啊,除了眼睛看不见,我们都是一样的。你们生活在现实的世界之中,我们生活在我们想象的世界之中,我们的世界只有我们能够想象、想象得出的东西,但是,你们的世界,也只能看见你们能够看见的那一块啊……
“我们的听觉很灵敏,手指很灵巧……”夏天向叶晓晓举了举他的双手,叶晓晓闪动的双眸看见,这是一双钢琴家的手,那么白皙而修长,优雅且保养良好。
“听,汽车的引擎飞快地工作着、轰鸣着,车轮向前疾驰,带起路面上的雨水和泥渣……雨刷在紧张地挥舞着双臂……雷鸣在不远处的高空中霹雳炸响,啪啪啪……一声连着一声,紧接着,闪电像奶奶手上的青筋一样划开天空……
“道路两旁的树木在狂风中甩着头发,树枝树叶都纷纷向上飞扬,就像要离开树枝一样,而树呢,拼命抓着它们……它的根也紧紧地抓着大地……路上的行人都弓着身子,吃力地打着伞,妈妈搂着孩子,孩子依偎着妈妈,在伞下互相鼓励着前行……”
夏天在努力描述他所能听到的、感受到、了解到的全部世界。但他不知道,这个时间这个地段,街上是没有妈妈和孩子的,他沉浸在和叶晓晓独处的时光中,忘记了飞逝的时间。
“还在很小的时候,奶奶带我去过黄陂农村,那是一个很小的山村,到处弥漫着稀牛粪的味道……小猪猡在猪圈里嗷嗷叫着……公鸡打鸣、骄傲地踱来踱去,母鸡在鸡笼上方咯咯叫着,为自己生了一个双黄蛋而激动地大拍着翅膀……我永远记得那一切……那里住着一个老奶奶。她从小失明,她的先生也是盲人,但她可以做任何事情。她料理家务,家里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她还会纺线织布、会缝补衣服——自己穿缝衣针……她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孩子们都被她照料得好好的……
“那天中午,我和奶奶在她家吃了午饭,香椿炒鸡蛋,她让孙子爬到门口的香椿树上摘的。吃完饭后,我们坐在她家堂屋里晒太阳,她家门口有一方水塘,水塘将太阳光反射到我的身上,暖融融的……
“奶奶闲话家常,帮瞎眼奶奶剥即将要下种的花生……花生壳咔咔的发出脆响……不远处的猪圈里,小猪猡吃饱了,靠着猪妈妈睡午觉,不时发出满足的哼叽声。公鸡依然骄傲地踱着步,母鸡领着小鸡仔在觅食,我将手里的几颗花生米丢出去,母鸡扑棱着翅膀飞奔而来,临到跟前,又急急忙忙刹住脚,一番引颈高歌,小鸡仔们十分了解妈妈的心思,都摇摇晃晃地跑过来,争着吃鸡妈妈发现的一顿美食……
“这时候,吃过午饭的孩子们三三两两的从门口经过,他们要上学去,蹦蹦跳跳唱着在学校里学到的儿歌,他们惊扰了鸡群和树上落着的麻雀,歌声在青山绿水的背景之中显得那么动听,那稚嫩的童声,是我童年中的天籁之音……我站起来,忘了用眼睛‘看’,而是侧过身去,用耳朵追寻着那声音,孩子们奔跑着追逐着,声音很快就消失在远处了,但我还是站着,不肯坐下,那歌声不知道又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仿佛从远处的山岗上传来,似有似无,像羽毛一样轻轻撩动着我的心……
“从那一刻起,我决定要去上学了……”
九
别克开上大桥,声音变得单一了,嘶啦嘶拉,车轮飞快摩擦着湿漉漉的地面,呼呼呼,风在车窗外追逐奔跑……夏育之关着车窗,开着空调。夏天摸索着开了车窗,风呼啦一下灌进来,呼呼的在夏天身边嬉戏着。
下了江汉一桥,风声消失了,各种焦躁不安的喇叭声和嘈杂的人声从车窗外涌了进来,夏天的眼前晃动着各种灯光。大汉口是个不夜城。现实将他从那个童话般的春天里带了回来。
“夏天,你是跟我一起回去?还是……回奶奶那个家?”夏育之驶到中山大道路口,问夏天。
“回奶奶家。”夏天想也没想就回答。
夏育之犹豫了一下,转动着方向盘,向右边开去,过了三两个路口,他把夏天送到前进四路那个巷子口。他看着夏天下了车,在他关上车门的那一刹那,他突然产生了想亲自送儿子回家的念头,他担心折翅的儿子离不开从未离开过的老娘。
“夏天……”夏育之在夏天身后拉住他,他害怕他会亲眼看见儿子在他跟前撞到墙上。
“不用,爸……”夏天推开爸爸的手,率先走在巷子里。这条巷子,他走了二十三年,这里面每一堵墙、每一棵树、墙边的每一块断转,甚至每一家炒菜的味道他都了然于心,他还要爸爸现在来扶他吗?他大步走在前面。跟在后面的夏育之却一时不适应黑暗,竟被转角处的半块砖头绊了一下,他连忙伸手撑在墙上,总算没摔倒。
“回去吧,爸。”夏天在前面听到了,头也不回地说,“我行的。”
夏育之扶着墙站着,看见夏天在黑暗中走到小屋门口,打开门进去,然后关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夏奶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84岁的她竟然度过了危险期,早上叶之容带回这个消息的时候,夏天还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听到这个消息,他才泪流满面。
“个苕东西!”叶之容用力地拍了一下夏天的背,打得他几乎从床上摔了下来,“个苕!现在倒哭了!快去看看你奶奶,她的嘴巴歪了,但一睁眼就念叨你呢!”
夏天跌跌撞撞走出门去,又想起似乎该带点什么去看奶奶,便拉住叶之容,去江汉路的沃尔玛买了香梨。又折回去取了夏奶奶爱听的收音机,然后拦了辆的士,才直奔二医院。
十
可惜叶晓晓的膨胀很快被一根针扎破了,她像一个吹得过大的气球,一根针轻轻一划,她就砰地爆了。她很快发现自己和涂当的第三者竟然是林荳荳。
叶晓晓租住的宿舍在学校三号侧门附近,上课时必须经过女生宿舍。那天上午去上课,她竟然发现涂当和林荳荳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涂当左手拎着林荳荳的开水瓶,右手揽着她的腰。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本来男女朋友好聚好散,这是常事,她不是不能接受,只是需要花时间去适应,但没想到他们分手的原因是涂当另有新欢,而且还是自己的好朋友亲自动手。这让心高气傲的叶晓晓太不能接受了。她很想冲上去给他们俩几巴掌,但当时去上课的同学多,看了看密集的人群,她忍住了。
下课后,她早早地出了画室,等在林荳荳必经的路上。同学们三三两两去了食堂,林荳荳才和涂当慢悠悠转过来,涂当又伸手揽着林荳荳的腰,她冲过去,一把打掉涂当的手,对林荳荳说:
“你还有一点良心吗?”
林荳荳还没开口,涂当却拉着叶晓晓说了:“叶晓晓,你这是干什么?”
这句话让叶晓晓更来气,才多少天,他就别过脸去袒护别人了?连称呼也变了,还三个字连名带姓一起喊!叶晓晓的眼泪要涌出来了,但她拼命忍着,反而冲着涂当粲然一笑,说:
“你一边儿去!这是我们两个女人的事!”
涂当拉着叶晓晓的手还不松,叶晓晓又盯了他一眼,这一眼里却满是怨恨和恶毒:“你松不松?!”说着用力甩掉涂当抓着的手。她又转过身来盯着林荳荳,林荳荳害怕地说:
“你……”
“你平时不是挺大胆的吗?”叶晓晓无不讽刺地笑了,“在寝室里就数你胆最大、嗓门儿最大、食量最大,你现在在这里装什么秀气?”
“你想怎么样?”林荳荳被叶晓晓的一番话气得不轻,她不想听她继续说下去。
“叫他回去,我们单独聊聊。”叶晓晓轻蔑地指了指涂当,为了报复他连名带姓地喊她,她连他的名字都不想提。
涂当还等着林荳荳发号施令,但林荳荳担心叶晓晓说出更多更难听的话来,便挥了挥手,让涂当回去了。
叶晓晓领着林荳荳来到了校园后面的小山下,她还要往上走,林荳荳却停住脚步了。
“你有愧吗?”叶晓晓听到林荳荳的脚步声停住了,她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问。
“没有。”林荳荳不紧不慢地说,“我为什么要有愧?”
“你有本事就自己去找个男朋友啊,你为什么要抢我的男人呢?!”
“他是你的吗?他身上盖了你的印章了?还是有你的签名?”林荳荳理直气壮。
“你……”叶晓晓倒理屈词穷。
“再说了,全天下的男人,人人得而处之,有什么一定是你的呢?”林荳荳站在山坡下,傲慢地笑了。
叶晓晓没想到这个女人脸皮居然如此之厚,一时语塞。
“再说了,即使我不动手,涂当也会离开你的。你拍的那些照片……你都被天下男人看光了,你凭什么留得住一个男人呢?”林荳荳继续面带微笑、不急不缓地说道。
叶晓晓站在后山的第十级台阶之上,背后是树木葱茏的樟树林,秋天的阳光从樟树的树冠之间自上而下照在叶晓晓的身上,像舞台上打在身上的灯光。背景是灿烂的,碧绿的树叶间露出淡蓝的天空,有流云,还有飞鸟的影子。可惜,叶晓晓的脸正背对着光线,看上去是那么晦暗、那么模糊、那么没有生气。
林荳荳的一番话让她想到了涂当,想到了照片进入到网站后的一周。
十一
那天叶晓晓从摄影棚回来,她拿钥匙开了门,却发现涂当正呆坐在电脑前,这让她感到有点不对劲,以前涂当一听到她的脚步声,就会跑过来开门,并在门口给她一个拥抱,今天是怎么了?她随手挂了包,就问:
“怎么了?”
涂当还是不做声,只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她走到电脑前,屏幕上都是她的裸照。她感到了涂当的愤怒,但是故作镇定地问:
“怎么了?”说着,双手搭在涂当的双肩上,轻轻揉捏起来。
涂当又点出一张来,这张是拍摄的间隙,另一名助手随意抓拍的。她坐在海边的大岩石上,摄影师躺在地上举起相机来一起看照片效果,摄影师偏头看着她,笑得很灿烂。
“怎么了,当当?”叶晓晓从背后抱着涂当,脸在他的后颈处蹭着,用牙齿咬着他的脖子。
“你说怎么了?”涂当终于说话了,“你看这个男人,他笑得……我无法相信他跟你之间没有什么。”
“你不了解我吗?我有了你,我……”
“怎么可能,我不相信你在这个男人面前脱了……你那么美……他会没有感觉?他会没有反应?他会不动邪念?……我想不通……我无法相信……”涂当的双手无力地垂下来,低着头痛苦地说。
“涂当!你胡乱猜忌我……你是知道的,我不是什么人的活都接的!你怎么这么小气!当初你是同意的啊!”叶晓晓百口莫辩。
“我小气?我小气?!”这句话把涂当激怒了,他一句比一句的语气重,弯着腰,对着叶晓晓,眼睛都瞪到她脸上了,他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尖大声说,“我涂当小气?我的女人当着无数男人的面脱了,我忍了,今天还要当着全世界的男人脱!还说我小气?!”
“你!你!你怎么蛮不讲理?”
“是你蛮不要脸!”涂当用武汉话骂道。
叶晓晓睁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这句话出自平时疼爱她、愿意为她做任何事的涂当之口,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回涂当没有理她,摔门而去。
后来,她给涂当打电话,总是被告知无法接通,一个又一个的短信也没有回,终于有一天,涂当出现在门口,他身后站着几个不认识的哥们,——他甚至连挽留的机会也不愿给叶晓晓。他搬走了他所有的东西。
心底那份最隐秘的痛蔓延上来,像恶魔一样啃噬着叶晓晓的心,她恨涂当,更恨眼前这个可恶的女人,她把她拉下了水,却站在岸上充贞洁!她不能放过了她,更不能在此刻输给了她,顿时,一连串恶毒的辱骂从她嘴里蹦出来。
“你骂吧,你骂吧!胜利者要摆高姿态……我包容你!”林荳荳反而笑了,笑得真的很开心。
叶晓晓顿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是啊,骂她有什么用,涂当不会回来,只会让自己显得歇斯底里。好歹自己也是个名人了,不能没有风度。想到这里,叶晓晓也笑了,她继而说道:
“哈哈,你倒提醒了我!我现在是名人了,有大把大把的男人等着我去挑,至于他,一个我用过的男人,不值得我这么大动肝火。”说着,叶晓晓从台阶上走下来,走过林荳荳身边,准备去食堂吃饭了。
可是林荳荳不放过她,她拦住叶晓晓,说:“呵呵,你是出名了,但要看看是哪种出名,这世界,脱了的人多了去了,但未必有男人挑!”
“你不要说得那么恶心!什么脱不脱的!我是为艺术献身!”叶晓晓捂着耳朵歇斯底里地说。
“叶晓晓,你别自欺欺人了!你我都是艺术系的学生,难道你不知道人体和艺术的区别吗?难道你以为脱了就是艺术了?如果是那样,那婴儿和白痴都是艺术家,因为他们不需要穿衣服!”
“我的身体很美……”
“美?婴儿的身体不美吗?蕴含着无限的生机和希望……粉嫩粉嫩的小脸,清澈的眼睛,饱满的小手小脚……白痴不美吗?人家的沉思比你的沉思真实得多!”
“世界上那么多名画,桑德罗·波提切利《维拉斯的诞生》、《诽谤》,米开朗基罗的《大卫》,拉斐尔的好多圣母……不都是裸体吗?你一个学美术的人竟然这么保守、这么落伍?你太可笑了!”
“是吗?我可笑吗?保守不等于落伍。人家那是名画,而不是裸模……”
“没有裸模哪来的人体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