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超凡和美画结婚不到一年的时候。有一天晚上,超凡和美画在一块儿洗脚,超凡对美画说,美画,你说我这辈子会不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或者优秀的作家?美画想了想说,以我的判断,你可能成不了顶尖的作家,但你至少可以成为一个一二流的作家,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我不想做一二流作家的梦了。
你想干啥,放弃写作?美画警觉起来。
嗯。
那干啥呢?美画是一个从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人的人,她很善解人意。
社会上说,写书的不如出书的,出书的不如卖书的。咱们太穷了,没有一点抵御经济风险的能力,我想从写书的角色首先转换到出书的行列中去,再加入卖书的队伍,最终写、出、卖一条龙。等将来咱们富裕了我再重新拾笔,有了经历,可能还能写出有分量的作品,你觉得如何?
少一个作家,多一个书商,美画仿佛自言自语,也好,你下定决心了?
是的,我下决心了。超凡微微点头,目光坚毅。
可启动资金呢,干企业的首先需要一笔最基本的费用啊?美画问。
我准备采取多种措施,向亲戚朋友借一点,向银行贷一部分。
美画见超凡是秤杆上的砣——铁了心,也就说,想好了就干,我支持你。那段时间,超凡早出晚归,筹钱找办公地点,注册公司,忙得不可开交。美画除了上班,就是干好家务,全力支持超凡。可到公司该注册验资了,还差3万块钱,超凡已向亲戚朋友借遍,办法想尽,还是不够,急得超凡像热锅上的蚂蚁,焦头烂额,又一筹莫展。美画见超凡那几天整天唉声叹气,精气神都散了,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就抱着超凡的腰说,别着急,事情总会有办法解决。
晚上回来,美画见超凡还是愁眉苦脸坐在屋子里,一声不吭。美画跑过去,抱住超凡的脖子说着柔情蜜意的话,超凡现在哪有心思温柔,要掰开美画的手。美画说,怎么,碰到困难老婆就不要啦?不是,不是,我……不是什么,烦就能解决问题?美画松开手,从包里取出一包用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递给超凡。
这是什么?超凡迟疑着,半天没接。
是什么自己打开看,如果不要我就收回去了。美画边说边做出要收回包的样子。超凡急忙一把抓过来,打开报纸,里面横竖躺着三摞钱,超凡一下两眼放光,转头问美画这是给我的?美画说不是给你的,是给小狗的,俩人在屋子里打闹起来……美画,你给我说实话,这钱哪里来的?超凡抽着烟问。
你用就是,问那么多干吗?
美画,我是你丈夫,我有知情权,你如果不告诉我,我宁可不搞公司。
美画知道超凡的个性,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于是望着超凡说,那我告诉你吧,是我从我妈那儿借的。超凡听了,半天不语。
原来,美画刚和超凡谈朋友时,美画母亲就坚决反对。原因很简单,第一门不当户不对;第二超凡家里负担太重,美画嫁过去一辈子只会吃苦。美画的父母都是国家干部,都是单位的领导,而超凡出生在工人家庭,且母亲早年去逝,留下兄妹仨,超凡是老大。超凡的父亲又在一次工作中,被高空中坠落的物体把脊椎砸断,导致下肢瘫痪,长年卧病在床,需人照顾。即便是这样,美画还是不管不顾,毅然决然地和超凡结了婚,结婚那天,美画的父母都没有来,还让人代话说,如果美画一定和超凡结婚,就断绝母女关系。如今,美画却从她母亲那儿借来了三万块,其中艰难过程不用复述,美画的内心斗争可想而知,读者也可猜个大概。但为了自己的丈夫,为了他的创业,美画什么也顾不上了,豁出去了。
超凡拿着三万块钱,泪流满面,又像拿着千斤重担。
如今,超凡成功了,事业蒸蒸日上,却和另外的女人在一起,美画眼里的泪水,像一串串的珍珠滚落。
美画又拨通了那个电话,她想报复,报复谁,美画自己也不知道。
七
超凡的乡下游收获颇丰,除了了解一些民俗民风、地缘特色文化外,更重要的是掌握到第一手资料。他觉得今天的农村是个图书大市场,自己的公司在经营上应该有所调整,把重点放在农村市场上来。农民渴求知识,渴望读书,想掌握技术来发家致富,这就给图书市场带来了繁荣的可能。
超凡回到市里时天已经快黑了,本想给雪儿打个电话,又一想,算了,反正快到了,就径直去了宾馆。
雪儿不在,超凡不好叫服务员打开房间,就只好坐在大厅里边抽烟边等。也不知过了多久,雪儿终于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几个口袋,经过大厅时,看也没看大厅一眼,径直朝楼上走去。超凡想给雪儿一个意外,也没有叫她,而是轻手轻脚跟了过去,等雪儿掏出房卡打开房门时,超凡的一只手悄悄落在雪儿的肩上,还憋着嗓子说道,不许动。雪儿吓得手里的房卡和那几个口袋都掉在地上,以为遇到打劫的了,嘴里忙说,我——我——我……我什么我,别回头,快进屋。
雪儿无法,也不敢高声叫喊,只有服从的份儿,向屋里走去。放在肩上的手移开了,雪儿迅速转身,只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体在弯着腰捡房卡和口袋。雪儿一步冲上去,两只手握成拳头,像擂鼓一样擂那人的背,嘴里说你吓死我了,你坏,你坏……超凡站起来哈哈大笑,为自己成功的恶作剧而得意洋洋。
超凡进屋看见雪儿买了好多套衣服,心里有一片乌云掠过海面,但脸上还是不露痕迹,不动生色,轻声说,你不是想回家开时装展览会吧?雪儿没听出此中深意,说哪里啊,还有好的,我还想买,可是没钱了。
我给你的卡上的钱花完了?超凡疑惑地问。
不就两万块嘛,那还经得住花?老公,你看,这套衣服4000多,这套2000多……我穿给你看,看漂亮吗?雪儿忙碌着要换衣服,花花绿绿一片,像开个人时装秀。
超凡摆摆手,说别穿了,你买的都好看。雪儿走过来坐到超凡腿上,俩手吊在他的脖子上,撒娇地说,老公,你心疼了?超凡笑笑说,没有。是啊,我买这么点东西,花这么几块钱就让你这个大书商、民营企业家心疼了,那怎么做我老公呢,你说是不是?说完在超凡脸上亲了一下,又接着说,你还说要带我去国外,去欧洲,那才是服装的天堂,那时,我肯定要买好多好多。
咱们现在别提买衣服了好不好,我有点累了,让我歇会儿,超凡说,心里却想,做你的老公就要让你大把花钱,不许计较,这是啥逻辑。如果天底下的女人都这样想,大半的男人都会被累死。难怪今天的男人都喊累、疲惫,二十多岁就要靠药物助阵,可能和他身边的女人的过高要求有关。
雪儿看了超凡几秒钟,然后把嘴凑到超凡耳边说,我知道怎样给你解乏。
性有时可以让人暂时忘了不愉快,起到生活润滑剂的作用,但那毕竟只是暂时的,肉体的欢娱永远解除不了精神的枷锁。
风暴过后,雪儿躺在超凡怀里,说,老公,你回去啥时去办?
超凡点燃一支烟,不紧不慢地说,办啥?
和你老婆离婚啊?你不离,咱们怎么能在一起?雪儿见超凡没反应,就从怀里钻出来,望着超凡的眼睛,说你咋不说话?
雪儿,咱们现在能不能不谈这些扫兴的事?
怎么不谈,这是咱俩的头等大事,雪儿瞪大了双眼。
超凡苦笑,知道说下去不仅不会有什么结果,还可能往更糟的方向发展。猛吸一口烟,然后旁敲侧击地说,雪儿,你说“9?11”到底是一起事件呢,还是两起?雪儿说,不明白,这和我们有关系吗?
超凡没有解释直接说是一起事件还是两起,而是说,可以说“9?11”是一起事件,因为它们毁于本?拉登的同一计划,相距不远的双塔被撞击的时间只相隔数分钟,都轰然倒塌。但也可以说是两起,南塔和北塔之间相隔一定的空间,是两座不同的玻璃和钢筋组合体,在不同的时间遭到不是同一物体的撞击并倒塌。一起还是两起,这并不是类似一个针尖上能站多少天使那样的问题,不同答案之间却有35亿美元的差距。
为什么?雪儿听得稀里糊涂,又觉十分有趣,一时忘了纠缠离婚的话题。
因为按照世贸大厦保险合同的规定,遭一起破坏性事件赔偿35亿美元,两起则赔偿70亿美元。结果双方打起了官司,保险公司的律师说一起——发生的是一场恐怖袭击。世贸大厦租户的律师说是两起——发生了两次倒塌。庭审时,法官们对“事件”一词的含义发生了争议,官司打了6年,最终协议是保险公司在赔偿了23亿美元的基础上又赔了20亿美元。
老公,你给我讲这个,这跟我们的生活有关吗?雪儿好像联想到目前自己的什么状况。
超凡轻轻拍拍雪儿的脸,说既有关也无关,任凭你去理解。超凡停了一会又说,你还是不要叫我老公,没有法律依据,况且我还是别人的老公。刚才那个故事不是我讲的,是哈佛大学心理学教授斯蒂芬?平克在他的新书里讲的。它表明语言跟我们的经济和政治生活息息相关,而不是一门象牙之塔中的学问,更不是一个称谓,一个符号。
我全不懂,雪儿摇摇头。
你无须懂,知道就行了。
老公,咱们什么时候动身去敦煌和青海湖啊?
超凡没有回答,只说夜深了,我也累了,睡吧。超凡侧身睡下,睁大眼睛望着墙壁,想自己怎么会和如此浅薄与功利的女人睡在一张床上,她真的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除了知道追求物质上的享乐,知道利用自己的身体进行无休止的霸占与掠夺,还知道什么?难道就因为她有一张漂亮的脸,一个绣花枕头,自己就玩起了这个游戏,甚至还谈论到休妻娶她的地步,真是荒唐可笑。人不经历世事,就不知道事情的深浅,人没有比较,就不知道好坏优劣的差别。超凡想起了一种生活在澳洲的蓝纹章鱼,体形娇小,颜色鲜艳,外表美丽迷人。但这种蓝纹章鱼毒性非常强,人若不小心被咬一口,首先是全身僵硬,然后是麻痹,心肺衰竭,90分钟就能致人死亡。雪儿就是这样的孔雀蓝章鱼,得尽快离开她,摆脱她,这是个危险的游戏。美画呢,自己和美画这么多年,是从什么时候,又因为什么原因发生感情危机的呢?超凡的大脑里像涨潮的海水,一浪接一浪。从恋爱到创业,俩人心心相印,相互鼓励支持。那时穷,只能喝粥吃咸菜,可苦中有乐。不知何时,自己腰包鼓了,钱多起来,小房子早已换成300多平米的大房子,自行车早被轿车取代,日常生活也有保姆料理,怎么反而出现了相对无言的场面,出现了各自不同的想法呢?日子过成了甜中含苦的滋味。
美画,美画,超凡在心中喊道。超凡心生悔意,决定提前回去,好好过日子。至于和雪儿的事,游戏开头,游戏结束。
八
铁苏终于证实了自己的判断,再一次胜利了,等到了这个电话。
自从那晚听到电话铃响而无声时,铁苏决定设局试一试。
铁苏邀请了两个人打麻将,有意把电话打到了她家,美画说超凡不在。铁苏说既然超凡不在,你就来嘛,我们是三缺一啊。几个人凑在一起玩麻将,不小心将一颗麻将弄掉了,刚好掉在美画的脚边。铁苏弯下腰去捡的同时,有意无意地去摸了一下美画的脚。那一瞬,他感觉到了美画的一颤,而脚并没有收缩,只是脚尖轻轻地摆动了一下。铁苏抬身坐起来,瞟了美画一眼,从她的脸上啥也看不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继续打麻将。稍后不久,铁苏故意弄丢两颗麻将在地下,再次弯腰去捡,这次有意把手放在美画的脚上,抚摸了一会,又轻轻捏了两下才松开,抬起头来,只见美画脸上罩着一层淡淡的红晕,铁苏心中暗喜,找到了答案。于是,没打多久,铁苏就打哈欠,说困了,今晚就玩到这儿。
美画望着身边这个睡姿丑陋的男人,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自己在烦恼时为什么总想给铁苏打电话,是被他的才华所吸引,想到了当年的超凡,还是被他的行为方式所迷惑;是为了报复超凡,还是寂寞空虚,美画自己一时也说不清。难道自己骨子里就是一个淫荡的人?想到淫荡一词,美画自己吓了一大跳。为了原谅自己,美画在心中说,这只是一场个人不经意的游戏,爱情婚姻昏迷症,才乱了世情。
等到天一亮,美画决定就驱赶走这个只知在女人身体上嗷嗷叫,只贪图自己身体享乐的男人。美画想明白了,铁苏这样的人,他的才华是为他肉体的快乐服务的,是为他肉体制造快乐的工具,不是贡献给别人的,更不是心与心相通的,他不可和超凡相比较。美画在心里想起超凡,又恨起超凡来,他这时在干什么呢?是不是也在女人身上嚎叫或烂成一堆泥……门开了,灯亮了,超凡走进客厅,看见一摞自己和雪儿的照片放在桌子上。超凡全明白了,难怪自己这次出去总觉心神不宁,总觉得身后有个人,但又不知在哪,原来是她请了私人侦探跟踪监视自己。超凡看了一眼照片,没有伸手去动它,又转身上楼,向卧室走去……超凡看见了床上的情景,美画也看见了超凡,俩人都惊呆了。那一刻,超凡明白了美画生活在原处的全部含义,而自己的生活在别处的理论也毫无意义。一切都结束了,所有的个人游戏,包括那些美好的念头和想法。科学是在不停却的实验中获得成功与发展的,但人生却经不起试验,人性脆弱如斯,而爱情和婚姻更是脆弱,稍碰即碎,所以,那些实验人生的人大都成了生活的失败者、不幸者。
门关上了,超凡转身下楼,拿起桌子上的照片,走出门外,把照片撕碎,抛向空中,像纷纷扬扬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