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毛从镇邮电局走出来,心情比六月的天空还要晴朗。
二毛有手机了,还是彩屏的。有手机在黑水河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更何况是彩屏的。手机发出的铃声,不,是音乐声,是40和弦的,一点不比电视里文艺晚会的音乐差,甚至还要好听。二毛边走边摆弄,两只手不停地摩挲,又试着按了几下键。随着抚摩手机的遍数增加,二毛感觉身体在变化,感觉自己是不可一世的君王,又是一只飞翔的小鸟,不停地变化。二毛时而狂奔,时而疾走,时而慢行,偶尔又停下来一阵哈哈大笑,那得意劲儿,真是语言无法形容的。
王七在田里除草,看见二毛又叫又蹦的,就开玩笑说:“二毛,你狗日的捡到金子了哇。看把你龟儿子高兴的,像个疯子似的。”
二毛瞅了田里的王七一眼,大声说:“金子算个卵,我这玩意儿比金子还宝贝。”说着把手机举在头顶晃了几晃。王七说:“你过来拿给我看看,不会是个模型吧。”二毛没有走过去,只说:“我骗你是孙子,这是我哥刚从广东给我寄来的,将来要打电话找我。”二毛说完一溜烟跑了,快活得像天上的云彩,飘来荡去。
跑回家,二毛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取出手机盒子里的使用说明书,把手机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对照着读起来。一直摆弄了两三个小时,二毛才完全搞懂手机上那些键的功能和作用,长长地出了口气,又把手机拿起贴在心口,顺势倒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嘴里还哼哼呀呀叫唤个不停。二毛妈见二毛在自己房间里折腾了几个小时都没出来,又听二毛在屋子里胡乱叫喊,就走过去敲门:“二毛,中邪啦。”“中什么邪,我乐着呢。”二毛从床上爬起来去开门。
二毛妈进来看见二毛手里拿着个“铁砣砣”。“这就是你哥给你的那个什么,什么机来着?”
“妈,手机。”说着二毛将手机递到二毛妈的耳边,手指轻轻一摁。手机就叫起来,吓了二毛妈一跳。“你这孩子,搞什么鬼嘛。”细听声音是从二毛手里那玩意儿发出来的,二毛妈就拿过来看了看,发现还有个灯一闪一闪的,就说:“这东西挺怪的,不但歌唱得好听,还可以当电筒使。”二毛听了笑弯了腰。“妈,那是指示灯,什么电筒不电筒的,还吹火筒呢。”二毛妈见彩屏上有个只穿了胸罩的姑娘,就说伤风败俗,让二毛换个穿得像样点的。二毛不愿意,说这是时尚。二毛妈说:“时尚就是不穿衣服?”二毛不吭声,但也不换。娘儿俩说了一阵子话。二毛妈说:“二毛,你东西收到了还不给你哥打个电话,让他放心。”二毛一拍脑门,说:“看我,咋把这事忘了呢。”拿起手机就拨号。
二毛妈从屋里走出来,又想起什么,回头朝屋子说:“二毛,下午去田里帮你爸薅秧子,把稗子扯一下。”二毛在屋子里忙说要得,要得。
本来,收完麦子后二毛要跟大毛去广东打工的。那几天,大毛走到哪里二毛就跟到哪里,二毛成了大毛的影子。大毛烦了,就对二毛说:“二毛你还小,我们在那边干的活你吃不消。明年吧,等明年你满了18岁,我就带你去。”二毛坚决不肯:“哥,我不干,我要去。”大毛给二毛好话说了一箩筐,只差没有跪下给二毛作揖磕头了,但二毛就是不松口,不依不饶,大有不去不行的意思。大毛没辙了,只有叫父母给二毛做思想工作。二毛根本就不吃那一套,先是爱理不理的样子,后来干脆就说:“你们别说了,我是哑巴吃秤砣——铁了心的,就跟哥走,他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他干啥我干啥。”大毛的父母一看这架势,也没辙了,就反过来做大毛的思想工作:“大毛,你就带他去吧。他人小,少干点重活就是了。”搞得大毛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
事情的转机是在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大毛收拾好所有东西,准备第二天走。二毛也学着大毛的样子,翻箱倒柜,什么衣服、洗脸帕之类的也收在一个包里,准备第二天跟大毛走。一家人吃过晚饭,坐在屋里看电视。电视是一台十七英寸的黑白电视,正放一部皇帝的女儿流落民间的戏。二毛看得津津有味。二毛父母千叮咛万嘱咐兄弟俩在外打工要注意安全,不要惹是生非,又说:“大毛,你在外打工几年了,有经验,出去要照顾好二毛。”大毛无奈地点了点头。“二毛,在外面不比在家里,不要耍性子,要听哥的话。”二毛嗯了两声,两只眼睛盯着电视一动不动,恨不得自己也钻进电视里去,和那些大内高手一较高下。老两口的话说得差不多了,电视剧也放完了,二毛才恋恋不舍地站起来,睡觉去了。
月光从屋顶瓦片的缝隙间漏进屋里,使屋子里黑一团亮一团。兄弟俩睡在床上,由于二毛坚决要跟大毛去打工,大毛心里疙疙瘩瘩,不舒服极了。只要背了父母的脸,大毛就不给二毛好脸色看,就把脸朝墙那边睡下。二毛知道大毛不乐意自己跟着去,就说:“哥,你别生闷气了,我可以不跟你去。”大毛听了这话,一下把头扭过来,说:“二毛,你说的是真的?”
“嗯。”
“你咋突然又变卦了?逗我吧!”大毛百思不得其解,以为二毛在逗他玩儿。
“我哪敢逗你。哥,我不跟你去,是有个条件的。”二毛嘟嘟囔囔。
“什么条件?”大毛改变了睡姿,由躺着改为坐起来。二毛也跟着坐了起来,没有回答大毛,而是伸手把大毛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拿在手里玩。
“什么条件?你说嘛,只要我能做到的,都满足你。”大毛见二毛半天不说话,有些急了,把声音提高了几许,但又不敢大声吼,害怕把父母惊醒。
二毛把手机翻来覆去玩了几下,然后才抬起头看着大毛,仿佛鼓足了全身的勇气才说出来:“哥,我要这个。”说完把手机在手里摇了摇。
“要它干吗?”
“我就要,否则我就跟你去。”
“那你说个理由,我看成不成。”
“哥,你知道的,我们黑水河村不通公路,没有车,电话只有村长家里有一部,平常还不让人打。即使偶尔打一次,就要收两块钱一分钟。去接一次至少也要交1块钱。哥,有时我想你了,就只有跑八里路到镇上去打电话,虽说镇上8毛钱一分钟,便宜些,但不方便得很。”二毛的声音像蚊子叫一样轻。但大毛还是听清楚了,特别是大毛听到“哥,有时我想你了”时,内心不由一颤,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大毛用手摸了两下二毛的头说:“这手机这几天我要用。这样吧,哥这次回去就给你买部新的寄回来,你看成不成?”
“真的?”二毛瞪大眼睛看着大毛,不相信似的。
“傻兄弟,哥哪次骗过你。”大毛轻轻拍了一下二毛的头,兄弟俩相视一笑。那晚大毛和二毛都睡得特别香,特别踏实。二毛睡得嘴角流口水,梦里还嘟嘟地说,我有手机了,居然笑出了声音。
第二天二毛没跟大毛走。大毛走时,嘱托二毛在家帮父母多干点活,不要成天东游西逛。二毛不停地点头。等到大毛快翻过山去了,二毛又大声喊:“哥,到了广东不要忘了昨晚说的话,我在家等啊。”声音在空气中传播,传到大毛耳朵里。大毛停下来,转过身也大喊:“二毛,放心,哥不会忘的。”
二毛目送大毛翻过山,直到看不见影子才返身回家去。
把手机放在身体的哪个位置上?二毛颇费了一番心思。他先是把手机放在上衣左上面的那个口袋里,但弯腰或者跑快了就容易掉下来,会把手机摔坏;二毛又把它放在裤子兜里,不舒服,怪别扭的。于是二毛也学电视里的人,把手机别在腰上,可他不把手机别在腰的一侧,而是挂在皮带扣的旁边,也就是腰的正前面。二毛觉得这样既显眼又时髦。二毛也改变了穿衣服的习惯,现在都把衣服扎在裤子里,使手机充分显露出来。在黑水河,二毛算是第二个有手机的人,本来有手机的人黑水河还是挺多的,但大多都是在外打工,只有回来那几天,才能够见得着。二毛认为他们已经不算是黑水河的人了,他们常年在外,是外面甚至是外省的人,回黑水河成了走人家。这样算,黑水河第一个有手机的人是张麻子,但张麻子是做鸡蛋生意的,成天挑个担子走乡串户,把收到的鸡蛋这个场那个集地去卖,在黑水河的白天不常见,但张麻子晚上在家,所以他应算第一个。除了张麻子就应该算二毛了。村长家有部电话,自己现在有部手机,二毛觉得一点不比村长差,神气起来,走路大摇大摆,说话也大声起来,仿佛一下阔了起来。
自从二毛有了手机,二毛就经常给红英打电话,但通话时间一般都不超过一分钟,最长也不超过三分钟。因为大毛跟二毛说过,手机打一分钟长途要一块五毛钱,打本地电话也要六毛钱,比座机贵许多,且接听电话也要几毛钱。二毛和大毛联系都是发短信,偶尔大毛给二毛打一次,问问家里的情况。除了刚收到手机时二毛给大毛打了一次,大毛就不许二毛再给他打,两个人通过发短信了解情况。二毛看着短信,就觉得听到了哥哥的声音,已经很满足了。二毛的手机短信时不时收到一些段子,二毛读得咂咂有声,还花工夫把它们背下来,这样二毛成了黑水河的民谣传播者。什么这里的交通靠走,治安靠狗,娱乐靠手,真是五花八门!那些段子从二毛嘴里说出,很快就在黑水河流传起来,男人女人没事时就拿这些短信来相互取乐。
红英是村长红莫的女儿,二毛和她一年生,俩人小学初中都是一个班的同学,初中毕业都没考上高中,也在家里待着。二毛对红英很有好感,朦朦胧胧有点那个意思。红英也不讨厌二毛,只要二毛约她,她都会出来和二毛玩。红英现在已经是个大姑娘了,长得水灵灵的,走路腰肢一扭一扭的,浑圆的臀部一抖一抖,魅力十足。二毛最喜欢看红英走路,特别是从后面看,有时甚至产生一种冲动。自从二毛有了手机,村长红莫对二毛总是爱理不理,二毛叫他,他也仅是不咸不淡地答应一声。
二毛遇到了烦心事,就给红英打了个电话,说有事找她,约在老地方见。红英答应了。二毛别好手机就走了出去。二毛在路上正想着红英,不想碰到了王七的婆婆。王婆婆已经七十好几了,脚只有三四寸长,小得像孩子们在黑水河放的折的纸船,手里拄根棍子,走路慢悠悠的。王婆婆看见二毛,就停了下来。
“二毛你腰杆上咋挂一个铁砣砣,重不重啊?”
二毛用手摸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铁砣砣之类的东西。王婆婆左手撑着棍子,腾出右手往二毛腰间一指:“那不是个铁砣砣是啥?”
二毛低头一看,原来王婆婆把他腰间的手机当铁砣砣了。二毛取下来,递给王婆婆看。说:“王婆婆,这是手机,不是什么铁砣砣。““啥,啥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