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汉口的枪声少多了,也没有炮声了,柳大伟就说乘这个机会回家一趟,家里还有一件宝物没拿。大家都拦住他,不让他去。柳陈氏和潭伢子他们劝了半天,可是怎么劝他都没用。柳大伟说自己的房子离英租界不远,十分钟就能走到,他回去一下就回来,一进英租界就安全了。鹿宁坤也劝柳大伟不要去,说什么宝贝连命都不要,说了半天,柳大伟还是不听。柳大伟说这个东西对他自己很重要。鹿宁坤摇了摇头,没办法地嘟哝了一句,这个倔老头。最后,潭伢子只好陪父亲去。
柳大伟他们一出英租界,就看到花楼街里有许多房子被火烧着,潭伢子赶紧让父亲回租界去,说以后再找。柳大伟执意要去找,说着火了就更要找,很快就会找到的。柳大伟回到家里,从箱子底下翻出一双小孩穿的老虎鞋来。这是他妈妈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当时放在包裹着他的布包里,神父捡到他后,就帮他收了起来。等他长大后,神父就告诉他,他是一个孤儿,这是他妈妈留给他的。从此,柳大伟就非常珍惜这双老虎鞋,每当他拿出这双老虎鞋,就仿佛看到了妈妈帮他穿鞋的情景——虽然他从未见到过妈妈。柳大伟拿起老虎鞋,高兴地叫道:找到了,终于找到了!这时,大火已经烧着了柳大伟家的房子。
潭伢子急忙拉着柳大伟往外跑,一出门,就看见两边的街道全被大火封住,熊熊的火焰在风中呼呼啦啦地晃动着,房屋的木头房梁被烧得“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潭伢子脱下衣服罩在柳大伟的头上,拉着柳大伟冲进烟雾,朝英租界跑去,刚跑几步,一堵墙倒塌下来,把柳大伟和潭伢子压在地上。柳大伟在火光中看见自己的妈妈,他看见妈妈轻轻地走了过来,蹲在他面前,帮他穿好老虎鞋。柳大伟笑了。
汉口的市区烧着了,火势越来越大,不断地向南边蔓延,前后足足烧了三天,把整个汉口的街道都差不多都烧光了。当然,租界里没烧。在这场大火中,有一万多留在家里没走的市民被烧死。革命军也在这场大火中无处藏身,无法再进行巷战,被迫退到了汉阳。
打了十几天的仗,北洋军也累了,他们也不想再追了。就这样,革命军和北洋军,两军隔着汉水相互对峙了十几天。西历十一月三日那天,湖北军政府都督黎元洪在武昌举行拜将仪式,正式拜黄兴为革命军战时总司令,这样做只是为了鼓舞士气,稳定民心。拜完将后,黄兴为反攻汉口准备了十二天,制订出一个庞大的、详细的作战计划。黄兴集结了五个协约一万多兵力,从汉阳的琴断口,朝宗门和武昌的青山镇三个方向,向汉口的玉带门、龙王庙和谌家矶发起进攻。
经过一段时间的抢修,武昌凤凰山上的炮台得以恢复。西历十一月十六号下午三点,黄兴一声令下,武昌凤凰山上的阿姆斯特朗重型要塞炮,和汉阳龟山炮兵阵地上的格鲁森57毫米过山炮发出阵阵怒吼,把成吨的炮弹倾泻在琴断口对面的江岸,以及玉带门和龙王庙一带。龙王庙附近的长江江面上,“海容”号等五艘军舰上的舰炮,也向这几个地方发射了大量的重磅炮弹。现在,海军官兵也起事了。原来,前些天九江也向全国通电宣布独立。善边得知后觉得大清王朝没什么希望了,就把舰队带到九江,随后他就上了岸。善边一走,舰队的官兵们立刻推举参谋章昌云为起事指挥官,于是,章昌云又把舰队带回了武汉。章昌云在青山镇附近留下四艘军舰,配合革命军第三协渡江,然后自己率领五艘军舰来到汉江口,配合汉阳的革命军渡江。
此时,马玉山正在刘家花园的前线指挥部召开作战会议,他把第一军标以上的军官都召集到这里,商讨下一步的作战方案。马玉山准备把第一军分成甲、乙两个支队,从不同方向向汉阳发起进攻。他准备一举夺取汉阳,然后直逼武昌。听到炮声,马玉山赶紧让军官们各自归队,以应付紧急情况。这时,玉带门一带的北洋军官兵,由于受到革命军炮火的突然打击,阵地上乱成一团,大家只顾逃命,根本没有时间去注意江面上发生了什么情况。
此时的琴断口,人山人海,汉水的江面上停满大大小小的船只,革命军工程第一营的官兵们在江面上忙碌着,他们把一艘艘船只连接起来,在汉水上架起浮桥,好让部队通过汉水。有些士兵为了固定绳索,跳进了冰冷的江水里。浮桥搭好后,从湖南赶来支援湖北军政府的湘军第一协和第二协先行过江,紧接着,湖北革命军第五协和炮队第一标、工程第一营也过了江。炮队第一标过江后立即架上大炮向玉带门车站轰击。另一部分部队在炮火的掩护下从朝宗门坐船过江,占领龙王庙后,立即向西运动,从西面攻击玉带门车站。主力部队从琴断口过江后,立即对东面的玉带门车站发起攻击,使玉带门车站的北洋军守军遭到东西两面的夹击,但是以琴断口方向的部队为主攻方向。
在主攻方向,革命军三个协的士兵,以决死的心态,给步枪装上刺刀,高声呼喊着轮番向玉带门发起冲锋。一时间,玉带门的战场上炮声隆隆、枪声不断。革命军士兵前面刚倒下一排,后面一排又立即冲上去,战场上敌我双方士兵的尸体堆积成了小山。午夜十二点,湖北革命军第四协和第六协的四千人马也从琴断口过了汉水,投入到攻打玉带门车站的战斗中。几个小时后,北洋军在玉带门车站的守军坚持不住了。
镇守玉带门车站的北洋军指挥官刘标统,看到排山倒海的革命军士兵冲过来,他知道此时已经不可能完成坚守玉带门车站的任务。由于马玉山在战前向各部队下令,如果遇到紧急情况,要先让机枪撤退,决不能让机枪落到叛军手上。于是,刘标统立刻命令各机枪排的士兵抬着机枪先撤退,其余部队就地掩护。北洋军的机枪一撤走,其他士兵就失去了信心,他们赶紧起身向后跑去,后面的军官拦也拦不住,后退一下变成了溃败,北洋军官兵纷纷逃向居仁门。革命军士兵则乘胜追击,一路打到居仁门,西边的部队占领了王家墩。
此时,汉口南面的地带上,到处都是北洋军溃败的官兵。这时临近中午,革命军停止了进攻,他们让部队暂时休息,准备在吃过午饭继续进攻。开始吃午饭了,曹占彪抢来几个馒头和一块猪肉,和静楚坐在地上吃了起来。
“哎!又回到汉口了。”静楚感慨地说。
“挺想念的吧!”曹占彪用刺刀把卤肉切成两半,拿起一半递给静楚。
“那当然!”静楚咬了一口肉,若有所思地望着花楼街方向。
“才离开几天,就想成这样,还说要去留学呢!”曹占彪不以为然地说。
“那不一样。”
“哎!打完仗后我们干什么,还回测绘学堂吗?”曹占彪侧过脸来问。
“不回了,我们直接请求军政府送我们去日本留学。”静楚的眼睛睁大了,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已经踏上出国留学的轮船。
“要是真的那样就好了,你说他们会答应吗?”曹占彪眨了一下眼睛。
这时,革命军的队伍里突然骚乱起来,原来几个湘军士兵和几个湖北革命军士兵为了抢饭打了起来,使得一部分湘军部队和一部分湖北革命军部队参加了打斗,革命军部队的秩序出现混乱。
此时,马玉山正在居仁门与由义门之前的指挥部里观察前线的情况,马玉山把他的临时指挥部设在一节客车车厢上。马玉山爬上车顶,用望远镜朝革命军阵地望去,他发现革命军阵地上出现混乱,便不失时机地下令北洋军全面反扑。此时,马玉山命令用火车运来来的几车厢炮弹刚好到达由义门,马玉山立刻集中全部七个营的克虏伯过山炮,向革命军炮击,他命令炮兵要在一个小时内把所有的炮弹全部打光,他要用密集的炮火把革命军赶到汉水里面去。北洋军的火炮开始猛烈轰击,密集的炮弹铺天盖地地在革命军阵地上炸了起来,革命军士兵四处躲避。卸下炮弹后,马玉山马上又让一个机枪营上火车,把机枪架在火车厢上,命令火车朝玉带门开,然后沿途扫射。随后,马玉山命令一个协的北洋军紧随火车,向玉带门车站冲去,一下把革命军切成两半。
“鹿静楚,快跑!”曹占彪赶紧起身,朝低洼的地方跑去。静楚也急忙站起来朝前跑去,刚跑几步,一颗炮弹在静楚的身后爆炸了,静楚一下趴在地上,曹占彪也被炸倒在地。曹占彪坐起来摇了摇头上的泥巴,抬头一看,静楚一动不动地趴在不远处。
“鹿静楚!”曹占彪站起来朝静楚跑去,刚跑一步就摔倒在地上,曹占彪往自己的脚上一看,发现自己的右脚脚掌已经被弹片削掉。这时,两个战地救护员跑了过来,其中一个跑到静楚面前,把静楚的脸翻转过来看了一下,就朝曹占彪跑来,两个战地救护员把曹占彪放在担架上,抬起来就走。
“快救我的同学。”曹占彪在担架上侧过身来,指着静楚说。
“他已经死了!”
这时,革命军已经失去炮兵的掩护,因为从昨天下午三点到现在,经过十几个小时的炮击,龟山、凤凰山上的炮兵和军舰上的炮兵已经打光所有的炮弹。革命军在北洋军的炮火的轰击下只好向汉水方向退去。为了鼓舞士气,革命军决定破斧沉舟,背水一战。他们砍断浮桥上的缆绳,让浮桥断开。结果引起更大的恐慌,许多革命军士兵掉进冰冷的汉水中。
马玉山看到反扑成功后,立刻命令炮兵标快速赶到龙王庙,向长江江面上章昌云指挥的军舰开炮,“海容”号战列舰连中十几发炮弹,其他军舰也不同程度地受到炮击。章昌云无奈之下,率领军舰撤离了战场。几天后,革命军第三协按黄兴的计划从青山镇向长江西面的谌家矶发起渡江行动,在军舰的掩护下,渡江成功。随后部队向刘家庙进攻,没有取得什么进展。最后,被迫又退回长江东面的青山镇。而北洋军则在反扑成功后,随即从几个方向向汉阳发动进攻。不久,汉阳也失守了。
几个月后,曹占彪拄着拐杖出院了。他的右腿下那只平实、健硕的脚掌永远地离开了他。这几个月发生了几件重大的事,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首先是革命军与北洋军停战,双方开始议和。其次是去年年底,西历的一九一二年一月一日,在中华大地上成立了一个有史以来第一个没有皇帝的国家——中华民国。再就是西历二月十二号,大清帝国隆裕太后宣布六岁的小皇帝宣统退位,大清王朝结束了在中国二百六十八年的统治。
这些事情都很重要,但是曹占彪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曹占彪走到街上,买了几束白色的鲜花,上面还带着绿叶,非常好看。然后,他又买了两瓶汉汾酒、一只卤鸭,和一些发饼装在篮子里。他来到大智门火车站后面新立的六个大坟堆前,这六个大坟堆里埋着一些战死的革命军官兵,老百姓管这里叫六大堆。
曹占彪在每个坟头前放上一些花,又放上一些发饼,和撕成小块的鸭肉。然后打开酒,在每个坟上洒了一些。最后,他自己喝了一口,就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曹占彪看着一个坟头说:“鹿静楚,我来看你了。我去过你们家,那里已经烧成一片灰烬。我没有找到你的家人,也不知道你埋在哪儿,这里离你家最近,我就在这里看你吧!鹿静楚,那天要不是你跑得慢,挡在我身后,现在躺在这儿的就是我了。我没有伏特加,只有汉汾,你就将就着喝吧!”
然后,曹占彪又朝其他几个坟头看了看:“年俊臣,马振武,我也来看你们了。还有你们,高庆魁,袁仁美,汤寿延,薛广富,你们都好吗?弟兄们,我买了点酒和鸭肉,你们将就着吃一点。我就这点钱,只买了这些东西,你们可别嫌少啊——你们都走了,就剩我一个人,怪孤单的。我也要走了,我要回长沙去……”
曹占彪在石头上坐了许久,他对着坟头自言自语地说了许多话。三月的天气细雨蒙蒙,天空上还是阴沉沉的,地上还是充满了泥泞。曹占彪站起身来,再次看了看六座大坟堆,说:鹿静楚,我走了。弟兄们,我有空会来看你们的!然后,他转过身子挪动起拐杖,朝远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