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新
我极少为一个湖去做专门的跋涉。但是每到一地，只要有湖，而且耐看，即使路途远些，偏僻些，总要挤出些时间到湖边走走，真如一片树叶，落到湖上。在让湖水托着飘着的时候，仔细而又任意地去品感湖，赏悦湖的风姿，端详岸边的垂柳，琢磨湖亭上的对联，笑谈湖里的故事。
也许我幼年生长的地方只有山泉、小溪，没有湖的缘故，所以对湖的感觉有种只可意会的绵长情怀。在我走过的许多湖中，都能感觉到一种超现实的亲近。游湖的时候，好像把自己的心交给了湖，任湖中荡漾的粼波与湖上的风洗涤抚摸。等离开湖的时候，总被有些说也说不清楚的情愫缠绕着，依依不舍的，但那颗洗涤过的心也粼光一片，洁净如蓝。
细细想来，或许不能全是湖的缘故，似乎只要有水，池也好，塘也好，泉也好，清澈地簇成独具的风韵，波光鳞片绣出的风景都可以让我产生许多喜欢。喜欢似乎又有些浅薄，应该是来自心灵的一种崇拜。湖弹奏出无声无形而又弥漫的旋律，旋律如指，撩拨叩击着共鸣的心境，就像在西湖月下听琴瑟箜篌，虽然我不懂音乐，可是在那种场景下欣赏，如同进入天光的沐浴中，没有杂念，没有畅想，没有粗俗，没有崇高，也没有了别人熟悉的自己，只剩下一个完全自然的我，如月边的一朵云，在月光里悠然地飘着。
我喜欢充满浓郁人文气息的湖，感觉这样的湖实际上是在感受贴在湖中的那层厚厚的“人文包浆”。我曾泊小船在西湖里听灵隐寺的钟声，钟声在湖面上起落，眼里已不单是一湖碧波，湖上的雾霭完全消融在此处有声胜无声的钟声里，至于包涵融进了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只是感到钟声如拂尘，净化着湖面，梳理着思绪，抖落着看不见的尘埃。而在杜甫草堂、瘦西湖、莫愁湖上，则仿佛见“群贤毕至”的文人骚客，带着那层酒意，笑谈“二十四桥明月夜”，“九层云外倚栏干”。游历这样的湖，湖的大小已经不重要，里面都有一片开阔的景观和耐读的天地。济南大明湖是我去的最多的湖，面积与太湖、西湖比起来，只能是湖中的一个小弟弟，但它如一个雕琢细腻的盆景。碧波涟漪，被历史熏染过的白石青草，自在而用心地摆在那里。与其说是“三面荷花一面柳”的园，倒不如说是“湖文化”的展览。最近我陪友人去过两次，遗憾湖中的水好像比以前少了，也不那么清澈了，湖中的亭，岸边的石，湖里的水都减弱了些渴望的精神，水上漂着的那些深色青苔，好像染上了层油腻，长了些现代功利的锈斑，秀美灵巧的风韵和《老残游记》给我的印象在眼睛里打了许多折扣。
带着向往的目的去欣赏天然的秀美湖景，仿佛去赴一个让人心跳的约会。因势或因形而起的自然雕琢之湖，常让人惊诧得找不到合适的表达语言，顺嘴流出的只能是啧啧声和幽默的上不了台面的干巴词汇，唯有把眼睛作为摄像机近景远景的贪婪扫描，看黄山的太平湖，苏州的太湖，浙江的千岛湖，东北的松花湖，都产生出“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那次到天池，远处的山像一排站出的少女，头戴闪灿的银冠，亭亭玉立在苍穹之下，湖水如裙，鼓荡着华美的青春。
我乘船在湖上穿梭，觉得山是为湖来的，树是为湖来的，还有漫山遍野的草，都滴翠着湖一般的颜色。湖像飘燃的一炷香，呈现着永远的平静和微笑。风掠过，船驶过，转眼间，激起的层层的波澜又归于平静。悠然如诗，平静如画，湖写着处世不变、处变不惊的禅性。
看湖，有时不但有想不到的乐趣、也有想不到的收获。最近，到牡丹江镜泊湖去，我以为湖会充满林海雪原似的雄奇，有着北方坚硬的骨骼。等走进翘首以盼的湖，竟分不清是在南方还是在北方。登上湖边的观景亭，湖在山峦之间穿越，与周围的绿山形成仰兀，蓝玻璃的湖面与斜势的山坡都在自由的蓬勃着自己。
在湖一个星期，除了玩牌、看书、看电视，整块的时间都去看湖。有一天到湖上去，船老大边忙活边有意地问我：
你们山东有海，海好？湖好？
海有海的魅力，湖有湖的风韵，两者怎么能在一个“好”字上论高低呢？
我笑而不答，反问他。
他稍稍思忖，很认真地说“湖的味道与海的味道不一样，海是男的，湖是女的罢”。
东北人独有的幽默让船上顿时拥满了欢笑。
质朴的笑声话语里把“西湖比西子”百姓化了，道出了湖的阴柔之美。
对湖的禅悟我依旧推崇范仲淹，那篇脍炙人口的《岳阳楼记》至少有一半是为湖而歌的，我虽然没有体验过“霪雨霏霏”和“春和景明”的洞庭湖，但那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长烟皓月心境让走近他的人肃然起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在岳阳楼上望洞庭而得，又是何等的“上下而求索”的境界、执着的韧劲和阳刚亮丽的人生。我略略明白了王国维，老舍为什么将生命托付给湖来延续，因为“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无奈中仍绵延着那种韧那种柔，还有对湖的亲近与放心。
湖成为人们生活中的月，没有湖的生活就像元宵节的夜里，有元宵有热闹但无明月一样遗憾。可是，有的地方的湖已经不像湖了，只是一湾或一片无法引起兴奋和快感的水，静止中淹没了让人亮眼球的那种精神。湖的味道在人的匆忙中逐渐变成了麦当劳或肯德基式的快餐。湖决不是简单的快餐，失去了自身味道的湖，还值得去跋涉和走近吗？
（选自2006年2月《散文世界》创刊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