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从西昆仑出使神农国，渐函虽然是公主之尊，西皇崇梓却任命琼华宫掌宫隽洁夫人为正使，并派遣了两位玄圃堂的侍女春奴和秋奴陪伴，而其他随员，则都是由隽洁夫人一手挑选。
隽洁夫人是自琴夫人疯癫后被任命为琼华宫掌宫的，她与渐函朝夕相处了五年，亦师亦友，如果有什么阴谋大可不必等到现在；而春奴秋奴则是母亲西皇的心腹侍女，她们也没有理由暗害皇太公主……
更重要的是，一路行来渐函已暗暗使用了读心术，却并未觉察昆仑国使团中有任何人心怀叵测。莫非，那鼓声的制造者一路跟踪使团，而她身为神人竟一直未曾发觉？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原本陷入沉思的渐函猛地坐直了身子，脸上也迅速调整出天真烂漫的微笑。通过刚才刻意分心，鼓声对她的侵扰已经减弱，看来这次她又可以像前几次一样战胜它。
至于下次，下下次，就到时候再对付吧。
意识到自己的行踪落入渐函眼中，少年警觉地转过脸，露出俊美出尘的面容。
“泊钧？”渐函先发制人，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异样，“你鬼鬼祟祟要去哪里？”
泊钧站在原地，不动，也不说话。
渐函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依然带着促狭的笑容：“我知道了，你想去偷看那辆黑布马车……”
“别……别说！”泊钧慌忙摇手，生怕渐函的话被人听见。
渐函嘻嘻一笑，果然闭上了嘴。
泊钧依旧没有动，只静静地看着渐函。实际上，他方才一直远远绕着那辆神秘的黑布马车打转，却发现方岩率领的二百名士兵分成四组，每个时辰一组轮流看守那辆马车，他根本就没有机会上前。
“你……不舒服？”盯着渐函犹豫了一会儿，泊钧忽然开口。
“没有啊。”渐函睁大眼睛，故意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杏树，“闭目倾听夜风吹拂树叶的声音，这是意境啊你懂不懂？”
“你讨厌那个……声音。”泊钧不理会她的掩饰，依旧生硬地陈述。
“你在说什么？”渐函虽然有些吃惊，却依旧满眼懵懂，“什么声音？”
“我不知道……”泊钧皱了皱眉头，似乎在凝神倾听着什么，口中低低地模仿，“咚，咚咚——”
渐函惊讶地盯着面前的少年，这种扰人心智的法术不该只有被攻击的对象才能听见吗？
“我觉得……很好听……”泊钧慢腾腾地斟酌着措辞，“为什么，你会痛？”
“你怎么知道我会痛？”渐函本能地反驳。
“你刚才……闭着眼睛的时候，睫毛……在颤。”泊钧的声音忽然低下去。以前有人说过，他闭着眼隐忍疼痛的时候，睫毛也会颤。
可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喂喂！”渐函喘了口气，目不转睛地盯着泊钧月光下几近完美的轮廓，脸上渐渐浮起红晕，“难道你是在关心我吗？”
“不是。”泊钧斩钉截铁地回答。
“你！”渐函没料到泊钧说话这么直接，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真是的，居然连一点遐想的余地都不给人留！”
“你可以……让他别敲。”泊钧见渐函还是暗中蹙眉，显然仍未摆脱鼓声的侵扰，犹豫着建议，“或者，让别人……去找他。”
“别人听不见啊。”渐函无所谓地撇了撇嘴，“我也找不到这控制的人在哪里。”
“那我帮你……”泊钧主动请求，“你帮我解咒……我就……”
“明白了，你想赶紧还掉欠我的人情是吧，连背债过夜都不肯！”渐函有些烦躁起来，“说话吞吞吐吐的最讨厌了！”
“嗯，我帮你……让那个声音消失。”泊钧认真地点头。
“你打算怎么做？”渐函有些怀疑地盯着泊钧，这个少年似乎全身充满了灵力，却又似乎对法术一窍不通，否则何至于连区区光影咒都无法对付？她从未指望过他能帮她什么，先前之所以要泊钧帮她做事什么的，只是少女对俊俏少年的一点牵绊，生怕以后找不到理由和他搭讪。
所以当泊钧提出帮神通广大的西昆仑皇太公主祛除鼓声的时候，渐函真是感觉天与地颠倒过来了。
“我……”泊钧很认真地想了想，“我去跟他说……太吵了，请他……不要再敲了……”
“哈哈！”渐函看着他认真的表情，愣了愣，忽然大笑着捂住了嘴，“好吧好吧，看看他肯不肯听你的话。”
“你和我一起去吗？”似乎被渐函笑得有些心虚了，泊钧嗫嚅着问。
“好啊！”渐函想站起来，却又脚一软坐了回去，竟是方才为了抵御鼓声消耗了太多灵力。
“算了，你自己去吧。”她脸上的颓丧一闪即逝，“我要是去了，那个人察觉到我高深的灵力，肯定会跑没影的。我还是不要打草惊蛇吧。”
泊钧不知道渐函说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不过他也不在乎，点点头就朝着鼓声传来的方向追去。
与轩辕国城池每晚实行的宵禁不同，淇山城的城墙夜里留有小门供人进出，因此泊钧很顺利地一路循着鼓声走出城门，一直走到了护城河边的树林里。
凭着天生的良好目力，他看到了那面鼓。
那是一面极小的鼓，挂在一根一人高的树枝上，只有它旁边的牵牛花花盘大。鼓虽小，却一点也不显得精致，甚至可以说制作得相当粗糙：鼓身是最简单的扁圆型，暗黄的鼓面不知是用什么皮蒙制的，边缘甚至没有裁剪整齐，可是最诡异的，还是鼓槌，唯一的一根鼓槌——
一根在黑暗中自动敲击的鼓槌。它就像一个细细的小人，在鼓面上不断地跳跃、翻滚，带着病态的兴奋撞击出一阵阵低沉却悠远的鼓声。
“咚、咚咚——”无人操纵的鼓槌没有意识到泊钧的到来，仍然肆意地上下翻飞，而小鼓周围，再没有其他人。
泊钧目不转睛地盯着鼓槌，就像一只盯着蝴蝶的好奇的猫。突然，他一跃而起，像猫扑蝴蝶一般连鼓身带鼓槌都抓在了手中！
于是他终于确定，那鼓槌非木非金，竟是一根枯干的手指！手指上的皮肤已经萎缩，树皮一般紧紧地裹在细长的指骨上，指尖还留着修建得整整齐齐的指甲。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人的手指，那么，那纹路细密的鼓膜究竟是用什么皮裁剪而成，也可想而知了！
泊钧忽然觉得有点恶心。
枯指在泊钧手中拼命挣动，仿佛还想继续敲击鼓面，却被泊钧死死握住无法摆脱。迅速朝四周的黑暗扫视了一圈，泊钧蓦地对着小鼓开口：“我现在要……戳破你！”说着，他左手握着小鼓，右手攥住那根枯指，用力将它朝薄薄的鼓膜上戳了过去！
“住手！”黑暗中果然传来一声喝呼，一个人从隐身的树丛中走了出来，“你不就想逼我现身吗？”
“我不是……逼你，我是……真的想弄坏它。”泊钧对来人是谁并不关心，只是专注地对付着在他手中不断屈伸的枯指，“不能让它……再害人。”
眼看他铆足了力气，再度用力将枯指戳向鼓面，来人猛扑过来，劈手就想将小鼓夺回。
泊钧敏捷地闪开身，轻巧地躲过了来人的突袭，心中微微诧异对方竟然没有使出任何法术。难道除了操纵小鼓，那人并没有别的本事？
眼看自己珍爱的法器就要毁于一旦，那人情急之下大喊了一声：“别动，否则我就把你的秘密说出去！”
那人并没有说明泊钧的秘密是什么，可少年听到这句话，果然身子一颤，疑惑地望向了来人。却不知就只一刹那，心底蓦然生出的恐慌已落入了对方的眼中。
来人显然熟稔这种讹诈手段，目不转睛地盯着泊钧，却猛地一惊：“原来你是……”
“不许说！”泊钧抛下手中的小鼓，扑上去双手死死捂住了对方的嘴，动作之迅猛仿佛一头被激怒的小兽。
然而来人的眼睛却不放过他，带着了然、好奇和轻蔑的目光慢慢扫过少年的脸，看到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染上血丝，秀挺的鼻翼也因为紧张而不停地翕动，牙齿狠狠咬住下唇做出一副凶狠的模样——可以相信，那个秘密对泊钧而言，有着致命的力量。
最后，来人的视线定格在少年头顶高高束起的发髻上。
一丝冷笑在来人的眼中泛起，下一瞬间，那根被抛在地上的干枯手指蓦地弹跳起来，啪地打中了少年的一只眼睛。缺乏对阵经验的少年猝不及防地哎哟一声，放松了禁锢住对方的双手。
对方甫一自由，合身一滚恰好将地上的小鼓抄回怀中，而那根蜻蜓般飞舞的枯指也打着旋儿落回那人手中。
“怪不得你能听到这个鼓声。”来人从头到脚打量着泊钧，“不过我真是没想到，你居然能说话……”
泊钧没有理会对方，只是急促地喘着气，专心寻找着进攻的机会。
“怎么，还想来抢？”那人盯着泊钧，冷笑，“莫非你被昆仑皇太公主的身份迷了眼，巴巴地要为那个小丫头效忠？”
“我只是……答应帮她。”泊钧满含敌意地看着对方，“你害她，还知道我的……秘密，我不会，不会……”
“不会什么？”那人忽然笑了，“不会放过我？”
“是的。”泊钧点了点头，虽然不太明白对方的态度为什么突然转变，但少年带着攻击性的目光却依然如逼到绝境的小兽，纯真而冷酷，时刻准备奋起一搏，咬断对方的喉咙。
“我们……”对方正想开口，泊钧已再度扑了上去。这一次，他的膝盖准确地压住了对方的胸膛，可是与此同时，那根枯指也飞弹起来，指甲精确地点在了他的左眼珠上！
“别动！”挣扎着躲开泊钧掐向自己脖子的双手，那人高声叫道，“别逼我说出你的秘密！”
眼见少年的动作果然一僵，那人继续威胁：“城内有神人在，我若是拼死吵嚷起来，你以为他们会听不见你的秘密？”
“我们来谈谈交换条件吧。”见泊钧的双手慢慢地垂了下去，那人便指挥那根枯指离开了泊钧的眼珠，“我为你保守秘密，你也不要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如何？”
“可是我答应……帮她。”泊钧硬邦邦地回答。
“你先起来，我发誓再也不会用这个鼓侵扰皇太公主！”对方用力将泊钧从自己身上推开，举起手掌按在胸前，模样郑重，“否则，我会不得好死！”
“你看，你已经帮到她了。”见少年还在犹豫，似乎在盘算这几个条件的得失，那人不失时机地继续诱导，“答应我的提议对我们双方都有利。否则被人发现了身份，你会是怎样的结局？”
那人的冷笑中含着威胁：“我猜，他们会把你送回原来的主人那里去。而你，是逃出来的吧？”
泊钧闭了闭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那是他隐忍痛苦的标志。
“我答应你。”他终于回答。
显然料想到了这个结果，对方的脸上露出了了然的微笑。确实不再需要用鼓声来侵扰西昆仑的皇太公主了，就让她和面前的少年好好相处下去吧。
那样的结果，或许更美妙。
仿佛赞同这样的想法，悬浮在半空的枯指飞到那人身边，轻轻摩挲着那个人的脸颊，就像慈爱的父母抚摩心爱的孩子。
“你跑哪里去了？”刚回到驿馆内的房间，黑暗中猛地有人提问。
是绍原。
“不能告诉你。”泊钧想起方才发过的誓言，摇了摇头，径自躺到地上所铺的竹席上。
“真没义气。”绍原翻了个身，口气明显带着玩笑的意味，“其实我刚才看到你和昆仑公主私会了……”
“我帮了她一个忙……而已。”泊钧心头一惊，努力淡定地回答。
“而已。”绍原重复了一遍最后两个字，笑了，“这次的停顿可不是因为说话还不利索，而是因为发生了激动人心的事，对吗？”
泊钧不说话，却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声是那么粗重。这情形，真是有些欲盖弥彰了。
“对了，我再教你一个词吧。”绍原故意板起脸，好像他真的转换了一个话题，“你知道‘郎情妾意’是什么意思吗？”
这个词果然是泊钧第一次听到，于是他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
“就是像你们这样。”绍原清清嗓子解释，“她盯着你瞧，还约你夜里相会，于是你很高兴地去了……”
“没有。”相比起绍原，泊钧的话语永远言简意赅。
“还嘴硬？那小公主虽然比较骄傲，可好歹要身份有身份，要模样有模样，你能挑出什么毛病来？”绍原巴不得拿个凿子帮这个呆家伙开窍。
“没毛病，可是……”泊钧思索了片刻，方才慢慢地回答，“可是她跟我……说话的时候，我觉得……有另一个人躲在她的眼睛里。她在笑，可那个人……不笑，只是安静地看着。所以，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好像这不算是不喜欢的理由吧？”绍原泄气地躺回去，盯着头顶黑魆魆的房梁，“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不知道别人到底在想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