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辜负了她,日后永沦苦海,黄土盖脸,尸骨不全。
将军中事务移交给随同而来的定西将军后,沐震与她立刻踏上了返回兆京的路程。
依旧是走伏岚山中的小路,由之前同行的飞鹰骑带路,但到了路径不明之处,他们还是会来问她。
而每次讲说路径时她都会感觉到一旁杜长君的视线,令她有种难言的不安之感。
数日后,一行人即将抵达兆京。此时兆京的天气已然十分寒冷,天空还飘着零星的雪花。到了离城十里的驿站时,杜长君忽然提出要她随自己先行回千重阙。
“陛下十分思念娘娘,特别嘱咐老臣尽快护送娘娘回宫,片刻不可耽搁。”他对她说这番话,目光却不离沐震,“还请王爷在此稍候,陛下会另派他人前来相迎。”
他抬出烈帝来,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她看向沐震,恰好他也向她看来,视线相接,忽然有种心领神会的默契。
成败将明,到了此刻再做什么都已经太晚。只看,天命。
“内丞大人请。”她向杜长君让了一礼,随在他身后,头也不回地向驿站外走去。
时隔月余,她再回千重阙。大夏朝名闻列国的千重阙还是那样广大,雪片为之银装素裹,看上去似乎多了一分美丽,没有了往日的阴暗与威严。跟在杜长君之后,她很快觉察到他们进入宫门后所走的,是一条她所不知道的路。
而路的尽头是她没有想到的地方——驻云斋。孝宁皇后仙逝之地。
带着不祥的预感进入室内,地龙的温度烧得很高,暖和得让她鼻子猛地一阵发痒,禁不住打了个极为响亮的喷嚏。
杜长君都被吓了一跳。如此失态是从来没有的,她也捂着鼻子一下子有点儿不知所措。
“是不是明妃来了?”内间传来烈帝的声音。低沉的,有些嘶哑。
杜长君赶紧引她入内。
“臣妾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连头也没敢抬,她一进去就跪了下去。
“不就打了个喷嚏,看你吓的。”
听烈帝语气松快,她这才松了口气,抬头想要说些什么,却在看见龙颜的瞬间怔住了。
往日她总觉得烈帝与沐震这对父子是很相像的,但此刻却是一点儿都不像了——凹陷下去的双颊,深陷的眼眶下皮肤呈现出青灰色,短短月余时光,烈帝竟已瘦得不成人形。只有那双眼睛依然目光炯炯,透着人君的睿智与威严。
“朕的样子是不是变了很多?”烈帝笑了笑。她回过神来,立刻又伏下身去,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朕都听说了。”过了良久烈帝才又说道,“这次多亏了你,做得很好。”
“陛下赞誉,臣妾愧不敢当。”她轻声道,“全赖陛下……”
“真的做得很好……”烈帝打断了她,“长风岭下的迷雾山谷,朕有多少年没去过那里了。”
瞬间透出寒意的语调,令她猛地抬起了头,诧异地望向天子。烈帝……竟然知道迷雾山谷?烈帝微微一笑:“玉绮,你真是个不得了的女子,这点朕一直都知道,朕唯一不知道的……就是你究竟为何来此。”
“臣妾……”
“拿下!”烈帝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一声令下,内侍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瞬间将她押下。
“陛下!臣妾……”她急于申辩,却见烈帝食指点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用害怕。”
他嘴角微扯:“朕让你看场好戏。”随后内侍将她押入屏风后的密室,关上门,却开了窥洞,外面的声音仍旧能够清晰地传到里面。片刻后只听有人高喊一声:“诸山王沐震觐见!”
她慢慢地坐下,其他人都一言不发,寂静的室中她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儿臣叩见父皇……”外面,沐震正依礼而拜。三呼万岁之后,是一段很长的沉默。然后,烈帝开口了。
“震儿,朕有意将大夏帝位传与你,不知你意下如何?”她差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
有这么问的吗?这难道是谁家的土财主,爹问儿子:“我想把后山那块地过到你名下,你觉着怎么样?”
这可是大夏的江山!可烈帝这一问谁能说不妙?如此直截了当,如此开门见山,沐震要怎么答才好?
“儿臣惶恐。”许久后,她听见沐震这么说。淡然的、毫无波澜的口气。
“何必惶恐?朕知道你有本事坐承运殿的那个位子。不过……”烈帝轻轻哼笑了一声,“震儿,在此之前,朕要你替朕做一件事。”
“为父皇分忧乃儿臣分内之事……”
“朕要你杀了明妃!”她吃了一惊。外间又恢复了寂静。
漫长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那种寂静。
“不知明妃娘娘身犯何罪?”沐震的声音明显有些艰涩起来,“就儿臣所见,明妃贤良淑德,此番西疆平乱更是有功于社稷……”
“震儿,此女工于心计,将来必然为祸宫闱。朕看得出来你有心于她……她乃佳人,朕不怪你,可江山与美人,只能选一个。”烈帝用有些玩笑的口吻说着。
却又蕴涵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她感到手心不由自主地渗出了冷汗。沐震……他会怎样回答?她不知道……她希望他怎样回答?她也不知道。
“父皇……”沐震再度开口。
“沐震!为了一个女子你要杀父弑君不成?!”烈帝忽然大喝一声,似乎遭遇突变。这是个陷阱!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句话瞬间浮现在她脑海里。
“王……”她猛地跳起身想要大喊,冷不防身后伸来一只枯瘦的手,将她的嘴死死按住了。
“娘娘少安毋躁。”一同进来的杜长君以耳语的音量说道。她点了点头。杜长君这才放开手,她坐了回去,这时,只听外方传来烈帝的声音——
“别净想着动刀动剑的……你退下吧,明妃之事,朕自有定夺。”
沐震走后又过了很久,烈帝才准她从密室中出来。跪在榻前,她皱着眉,不抬头,也不说话。
“都听见了?”烈帝问。
“听见了。”烈帝轻哂,挥了挥手,杜长君立刻带领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并合上了内室的门。
屋内只剩了他们两人。
“你猜,刚才你听见的,是不是朕与诸山王事先排好的一场戏?”烈帝笑问。
她想过片刻。
“不是。”
“那么朕为何要你听这些话?”
“陛下……”她踌躇了一下,还是说出实话,“想让臣妾明了诸山王的心意。”
烈帝顿时大笑起来,随即又猛烈地咳嗽,他边咳边说:“朕可是冒了大险,差点儿就被自己的儿子给弑了……不错,那小子对你的心思……喀喀,除非朕眼瞎了才看不出来。可是……”他眯起眼向她看来,“你的心思,朕却从未看明白。”
她低头不语。
“打从第一眼看见你朕就知道,无论你对朕说了什么,都不会是你心里真正想做的事。”烈帝仰躺回榻上,“可朕不会对你怎么样,你是孟家唯一的后人,朕不会对你做任何事。”
“谢陛下厚爱。”她伏身下去。
“方才之事,朕只是希望你心里能明白……”烈帝忽然哼笑了一声,“你们孟家的女人都一个样,自恃机巧,将旁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只顾做到自己想做的事,从来不顾旁人的心意如何……”他侧过头来,“玉绮,朕今日所为,是希望来日或有一刻,你能记得方才沐震为你所做的。”
直视的目光,殷切的、期盼的口吻。可她只能报以默然。
许久,烈帝无力地躺了回去:“罢了,朕不管了,天下也好、你也好、沐震也好,好也罢、歹也罢……朕就要去见月华了,再也不管了……”
有些孩子气的话,很难相信是从天子口中说出来的。可是,却有说不出的伤心。
随后他唤了杜长君进来:“带她过去。”她随杜长君离开,临去时回望了一眼,只见烈帝半靠在榻上闭目养神,仿佛老僧入定一般。从此,不问世事。
杜长君带她去了千影廊中的一间偏室,推开门,她顿时愣在那里。沐震就在里面。
是进?是退?她忽然没了主意,可下一刻沐震就转身看见了她,立时几步跨过来,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死死抱住。竟连杜长君就在一旁都不顾了。不是作假,她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说。这样的焦躁、关切,谁还能说是假的呢?心里,无声地,一记叹息。
“别怕……”他在她耳旁说,“有我在,谁也不能动你。”她默默地环上他的腰。
她什么也不怕。忽然外面一阵骚动,一个内侍气喘吁吁地飞跑而来,向着杜长君耳语了几句,杜长君脸色大变:“王爷与娘娘快随老臣来!”他们又赶回了驻云斋,一入内室,只见短短的工夫又来了许多人,包括左相与右相、朝中几位元老重臣。榻上,烈帝似乎睡着了,但他的左手紧紧握着一个锦盒。她意识到了什么,默然地拉开与沐震的距离,无声无息地退到一边。
“陛下,诸山王到了。”左相上前禀告。
烈帝睁开了眼睛,将锦盒向外推了推。左相跪接了锦盒,取出其中的黄绫,然后起身:“沐震接旨。”一时间,室内静得连落根针都听得见。沐震向她投来不着痕迹的一瞥,随后撩衣下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左相的声音洪亮,在寂静的室内显得分外清晰,字字句句,是正式的传位诏书。
她在一旁听着,看着沐震跪领圣旨的侧影,觉得心里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连一个完整的句子也组不出来。
终于要得到了,天子之位,无上的皇权。她想起第一次看见他时的情形——那时他们还没有正式会面,她混在人群里远远地看他,想着他就是自己未来的对手。然后再与他“偶然相遇”,入宫,后宫不见血光的争锋,秋狩时他不顾生死的回护,凡此种种,一路风尘,今天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或喜?或悲?
无从知晓……“传位与九子沐震,钦此。”
简短地,却清楚无比地昭告了天下大夏朝的下一个主人——沐震。
所有人静默不语。
“儿臣领旨。”沐震叩领了旨意。
这时烈帝忽然抬起头:“你们留下。”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沐震。
“列位阁老随老臣来。”杜长君将人带了出去。等到只剩下他们三人时,烈帝先是向沐震招了招手,要他附耳过去,烈帝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只隐约听到了华泽与苏扬的名字。或许是要沐震善待他的兄弟……烈帝说了很久,到最后几乎有些气力不逮。终于说完之后他立时倒在榻上,不住地喘息着。
“来……”沐震想喊人来,却被他抓住了手。
烈帝摇了摇头,随后向她看来,他的手动了动,似乎想伸手过来。可最终,只是动了动而已。
天子已经没有力气了。她上前去跪在榻边,轻轻握住了烈帝的手:“陛下……”烈帝笑了笑。
“月华……”她不禁一怔。
这是第二次了,烈帝第二次将她错认为孝宁皇后。还记得上一次她毫不犹豫地推开他,厉声否认。
她从来不愿当别人的影子。可现在计较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她岂能忍心于此时此刻,打碎天子于人世的最后一点儿期待?他从未实现的幻梦,他再也找不回来的爱人。他永远都无法实现的心愿。她笑了笑:“陛下……还认得臣妾吗?”
“月华……”烈帝的手紧了紧。她低头,微凉的唇轻轻贴上了那只枯瘦的手,倏地,手中一沉——再看时,烈帝已合上眼帘。
停止了呼吸。
“父皇!”耳畔响起沐震悲痛的呼喊,外方顿时传来骚动的声音,门被打开了,杜长君与一干重臣闯了进来。
她起身离开了榻边,看着所有人乱哄哄地挤到榻边,在确认了烈帝的崩逝后又跪倒在地号啕大哭。
而外面的雪不知什么时候下得猛了,狂风卷着鹅毛般的雪片呼啸而过,将地上、瓦上都裹了厚厚的一层素妆。
她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想她永远不会忘记今日,一位强有力的君王在她面前逝去。
山河戴孝,举国共憾。而她,亦同此哀。
尊烈帝遗诏,他驾崩的消息两天后才诏告天下。起初孟玉绮不明白烈帝为何要这么做,直到在灵堂上看到苏扬突然出现。
“父皇!”当时内堂中一片缟素,皇族俱在场,后宫中的妃嫔们聚在一起哀哀凄凄地低泣不止,除此之外再不闻其他声音。忽然间来人这么一声大喝,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顿时抬起头来。
只见苏扬从外面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身上素服显然是胡乱套上去的,他本人亦是发髻散乱、胡子拉碴,满脸憔悴,风尘仆仆,哪里还有往昔翩翩少年的风采。
他一进来就扑倒在烈帝的灵棺前号啕大哭,皇族中年长一些的看不过去,叫人上去拉开,不想苏扬却像疯了一样,谁碰他他就打谁,这样一来没人敢上前了。那狂呼悲号又激起了众人的哀痛,一时间内堂上又哭成一片。
这样闹了好一会儿,沐震才到。
“新帝驾到——”登基大典尚未举行,是以沐震还没有正式的帝号,只以新帝称之。在这声宣告后,此起彼伏的哭声被压了下去,沐震进来时只见苏扬也止住了哀号,抹着眼泪慢慢站起来,然后转身看着他,一言不发。
她试着在年少的皇子脸上寻找他内心想法的端倪。可是没有,一点儿痕迹也没有。许久之后,苏扬忽然一步跨出,踉跄了一下,跌跪在沐震面前:“九哥!父皇他……”话未说完,他又是泣不成声。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苏扬如此像他这个年纪的普通少年。沐震扶他起来:“哭什么,难道先帝要看你这个样子?”虽是呵斥,但语气还是委婉的。长兄弱弟,好不动人。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似乎松了一口气,皇族中的长辈们脸上也有欣慰之色——或许他们看着这兄友弟恭的场面,觉得最担心的事已经不会发生。
只有她,冷眼旁观。
“在想什么?”夜里她在长梦亭中看着雪景枯坐,忽然身后传来沐震的声音。
回头,起身,她想要行礼时却被他伸手拦下了。
“你我之间何必多礼?”坐下后,看他默然不语,她知道他是在等自己的回答:“玉绮只是在想……十二皇子回来得好快。”通常从云罗到兆京有六七天的路程,然而烈帝死讯刚刚诏告天下,苏扬便赶到了。
“是先帝下了密诏要他回来。”沐震接下话题,微微一哂,“他不回来先帝岂能放心?”
她这才恍然。因为担心带领大军在外的皇子起兵作乱,所以先帝不知用了什么借口将他孤身骗回京城。秘不发丧恐怕也是为了避人耳目,等苏扬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就算死后,烈帝依然能算无遗策。她很佩服。
“在想先帝吗?”沐震似乎知道她的心思。
她点了点头:“先帝对孝宁皇后用情之深,世所罕见……”
“他只是将你当做孝宁皇后的替身罢了!”忽然他激动起来。她吃了一惊,睁大眼睛看着沐震不悦的脸,片刻后“扑哧”一笑:“玉绮知道。”
他眉间的褶皱更深。
“难道……陛下不是吗?”沉吟良久,她轻声问了出来。不该这么问,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可她就是忍不住。
看沐震沉着脸陷入默然,她也不是真的想听到什么答案。
“夜深天寒,雪景虽佳,不宜久坐,陛下如今身系社稷,还望顾惜龙体才是,玉绮告退了。”总觉得再待下去会有什么不妥,她起身欲行——
却如意料中那样,被沐震牵住了衣袖。
“说得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也以为你就是她……”沐震嘴角微微钩起,“真的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她心下微沉。
“可后来便知道不是,”他忽然一笑,“与你相处得越多,就越明白不是。你是孟玉绮,灵透明慧,狡黠如狐,我看不清,猜不透,放不下……”
她怔怔地看着他。
“九天十地,独一无二的孟玉绮。”他仰头看她,声音那么轻,仿佛怕惊散了美梦。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说出这番话来。
“玉绮?”因为太过惊讶,沐震喊了一声之后她才回过神。
“怎么?可是我说中你的心事?”他笑着问。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就与沐震这么静静地相互看着对方,相对无言。
“已经是天子了,怎么还是你啊我啊的?”许久之后她才想到要岔开话题,“《礼记》所载,天子自称‘予一人’,后始皇帝扫六合,统御八荒,方自称为‘朕’。如今陛下得大夏之神器,不日身登大宝,威加海内,怎么还能这样说话?”
“可是……你……”沐震皱了皱眉。她怎么样呢?和别人不同吗?对他而言,很特别吗?
真傻……“陛下,”猜到他要说什么,于是她先他一步开口,“对于陛下而言,玉绮不过是万千子民中的一员,何德何能,得此厚待?”
他说不出话了。远处响起了钟声,沉远悠扬,这钟声是为烈帝魂魄升天而祈福,一声又一声,在这寂静的暗夜中听来,仿佛能传入人的心底。
“有一句话玉绮还未说过,”她侧耳倾听着,仿佛追忆先帝,但随即目光又转回了他的身上。盈盈下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