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云大夫来给您看病了,您见还是不见?”小圆子脆生生的声音在楼下响起。
苏明媚回家已经三天了。
三天前,方崇焕借口回家将苏明媚移交给了自己的母亲方夫人,然后方夫人将苏明媚塞进了小轿,借口拜访姜云霞,将苏明媚给送了回来。
见到母亲,苏明媚惭愧无比,好在这么丢面子的事情,姜云霞却也不计较,只是叹息:“女儿你准备得还是不够充分。要不,下次我们一起去?”
苏明媚忙不迭地说:“算了,女儿也不想再去冒险了。”
京城之中没有别的风声,苏明媚知道云天风也没有被逮住。不过没有得到云天风的消息,心中到底有几分不安。
只是没有想到,才这么三天,云天风就悠闲地上自己家来了。听闻这个消息,苏明媚咬牙切齿道:“见!当然要见!让他上楼来……莲蓉糕,你先帮忙将墙上的游龙剑摘下来!”
顺带交代一句,苏家小姐房间里,最多的就是宝剑。连蓉蓉曾经取笑说:“小姐首饰匣子里有多少金钗,小姐的闺房墙上就有多少宝剑。”
嗯,这些宝剑,倒不是苏明媚花钱买的,大多是姜云霞当年行走江湖的战利品。现在姜云霞金盆洗手要洗心革面做标准的官家夫人了,就将这些东西都交给女儿,吩咐女儿代代相传,流毒无穷。
连蓉蓉见小姐这副样子,倒是吓了一大跳,当下小心翼翼地说道:“小姐,云大夫得罪您了?到时候您下手轻一点儿,不能真的将他给杀了,他到底是您的救命恩人,您恩将仇报会给人留下话柄的……”
“你给我闭嘴。”苏明媚瞪了丫鬟一眼,自己起身,将宝剑给摘下来。
云天风一只手拎着药箱,潇潇洒洒地走上小楼的时候,迎面而来的就是一道剑光!
虽然早有预备,但他还是没想到苏明媚如此凶狠。云天风一个铁板桥往后倒下,避开劈头一剑。只是没有想到,凶狠的苏明媚,竟然在楼梯口倒了滑溜溜的桂花油。
桂花油不但是梳头的佳品,还是暗算别人的利器。
云天风这一铁板桥,脚上踩着桂花油,就再也定不住身子。咕噜咕噜,云天风就像一个玉瓶一般,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幸好云天风的武功不是盖的,咕噜咕噜滚了三级楼梯之后,伸手就抓住了护栏。只是手上的药箱却是非常无辜地被抛弃,滚落下去,四下开花。
早就等候在下面的小圆子,连忙一样一样地捡起来。
见云天风居然没有滚下来,小圆子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是很郁闷地叹了一口气。小圆子觊觎云天风已久,现在竟然不能借机揩油,当然要叹气。
云天风来不及站起,就看见自己的咽喉上顶着一把宝剑,苏明媚的声音冷冽得就像屋檐上的冰凌子在边上响起:“我需要一个解释。”
“小姐的做法不对。”云天风声音沉冷,“我原先以为,三天过去,小姐应该平静下来了。只是没有想到,小姐还是……”
“说重点,不然我会杀了你。我才不会管你到底是不是我的救命恩人……貌似你也说过,你根本不是我的救命恩人!”
宝剑往前,剑尖微微战栗,森森的寒气,擦着青年的肌肤。云天风浮起一个苦笑,说道:“小姐您想过没有,为什么方将军能这么凑巧地救了你?我能这么凑巧地赶上阻止你?”
苏明媚冷笑着说道:“是你联系了方将军?”
连蓉蓉上前来,轻轻拉了拉苏明媚的衣袖:“小姐,这样子到底不雅……我们让云大夫上楼去,关上门说话好不好?”
苏明媚冷哼了一声。
连蓉蓉听小姐的声音似乎有些松动,当下连忙从苏明媚的手中接过宝剑,学着苏明媚的样子对云天风说道:“快起来,进屋来……不老老实实的,小心本大姐杀了你!”一边说话,一边却对云天风眨眨眼睛。
苏明媚虽然没有看见连蓉蓉的神态,却从连蓉蓉的声音里听出了异样。当下冷哼了一声,心中蓦然掠过一丝恼怒,说道:“女生外向!”
连蓉蓉一滞,苦着脸说道:“小姐,是我不对,您大人大量别生气了好不好?”
云天风慢慢地爬起来,扶着受伤的胳膊,微微皱了皱眉。
苏明媚看见了,冷哼了一声,将脸转了过去。
连蓉蓉看见,忙将宝剑扔下,迭声问道:“方才可摔伤了?”说着就要去扶云天风,却听见利剑破空的声音。
却是苏明媚,脚上一挑,将地上的宝剑扬起,顺脚就踢了过来。
连蓉蓉还没来得及反应,利剑就从连蓉蓉身边飞过,钉在墙壁上,颤动不休。
苏明媚冷笑道:“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又对连蓉蓉喝道,“蓉蓉,你下去,与小圆子守着楼梯,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云天风站在苏明媚的面前,苦笑道:“锦衣卫有自己做事的规矩,我又岂能将你的消息传递给方将军。方将军特意跑来帮你,我真的是料不到。”
苏明媚没有说话。她不是蠢人,云天风也没有必要撒谎。既然这样,那就只有一个解释。
自己做事并不隐秘,就连方崇焕也知道自己的行动。
云天风微微苦笑着道:“你也见过了,你所要爬的那个窗户口,有一架连环弩。那是早就准备好的。那个窗户里头的人,到底是不是言中平,我也很怀疑。”
苏明媚低头,微微叹息了一声。她看着他的胳膊,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一种极淡极淡的歉疚从心底生出来,就像是蚕茧一般,将心密密地裹住了。
云天风轻轻说道:“这些都是次要的。更重要的一点,是当初在言家花园里就曾与你说过的,我反对你这样的做法。即便是因为正确的目的,也不能采用错误的手段。”
这句话却又让苏明媚怒起来,她冷声说道:“少给我说这种话。这个世界不能保证公道,那么我们这些有能力的人,就不能袖手旁观!用君子的手段对君子,用小人的手段对小人……你是脑子烧糊涂了!在小人面前还这般迂腐……那就活该让小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小姐这话不对。”云天风声音很沉稳,“虽然儒家有经权之说,但是关系到人命的时候,我反对所谓的变通。你也不是皇朝的法度,我也不是皇朝的法度,你和我都没有权利判定谁有罪谁无罪。而且……万一你所谓的正确目的,本来就是一个错误呢?而且,当这个世界上人人都可以为了一个所谓的正确目的而胡作非为的时候,这个世界也就疯狂了。”
“你……迂腐!”苏明媚想要暴怒,想要抓狂,但是偏生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半晌她才说道,“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疯狂的,好不好?而且这事情即便不是言中平做的,就凭着他平时那些祸国殃民的行为,就足以死一千次!”
云天风却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他的声音很沉稳很安定:“小姐,将您的手伸过来,我给你看一看……那天受的伤,到底痊愈了没?”
苏明媚看着面沉似水的男子,微微叹息了一声,终于将手伸了过去。
云天风的手指摁在苏明媚的胳膊上……苏明媚的心,终于一点一点地化开了。
这个男子,不论他如何迂腐,他总是一个全心全意关爱着自己的人啊……他说他穿了皮甲,却不知那天的暗器,有没有给他造成伤害?还有胳膊上的伤口……
心里想着,苏明媚就开了口:“你脱下衣服,让我看看你的身子,好不好?”
话一出口,苏明媚就猛然警醒,慌忙将头低下去,掩盖脸上那满颊的娇羞。
云天风也是呆了一呆,一只手就僵在那里。随即,全身每一寸肌肤,都灼灼地燃烧起来。
闺房之内,温度陡然高了几分。
云天风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一种极细微的战栗,从男子的指尖传递了过去。
那是一种羞人的却温暖的战栗。
云天风突然觉得有些眩晕,那是因为……闺房之内,香气太重了?
转眼就过年了。
腊月十七,方崇焕得到皇帝任命,上大同前线做守备将军去了。得到这个消息,小圆子撇了撇嘴:“皇上显然是故意的,就是不让人在家里过年。”知道方将军曾经救过自己家的小姐之后,小圆子对方将军是好感大增。
连蓉蓉敲了小圆子一个栗暴:“方将军都已经退亲了,他与我们不相干了,你还为他打抱不平?”
苏明媚嘴里淡淡地哼了一声,心中却有一些道不清说不明的滋味。
大年三十,入夜之后,天空飘洒起细碎的雪花。天气寒冷,姜云霞也不要女儿守岁了,叫苏明媚回自己屋子。
围着火炉,苏明媚愁眉苦脸道:“过了今晚就十六岁了……你家小姐难不成真的嫁不出去了?”
两个丫鬟连忙迭声安慰。
这时候,窗户外传来啪啪之声,有人在敲窗。小圆子提着剑开了窗,就见久违的唐黎悦,满身是雪地跳了进来。
苏明媚跺脚,恼道:“你真的是无法无天了,半夜闯闺房的事情也做得出来。”心中却涌起了一股极淡的温馨。
唐黎悦解开斗篷,抖了抖帽子上的雪花,说道:“今天紧张得我差点儿杀人。我家那个皇兄今天莫名其妙地向父皇请求派人上你家求亲,求你为侧妃……我与他干了一架。”
唐黎悦的声音很平静,可是苏明媚自然听得懂平静之后隐含着什么。一时之间,满脸通红,却不知该说什么。
小圆子忙将唐黎悦的斗篷接走,挂上衣架,说道:“今天火盆不够旺,炭火不够多,我与蓉蓉一道去厨房拿点儿炭过来。”说着就准备与连蓉蓉一道下楼去。
苏明媚忙喝道:“站住,这么大雪的,出什么门!”
只是两个丫鬟却不听她的。
苏明媚恨恨地拿起钳子,将一块木炭夹进炭盆,说道:“等下两个丫头回来,我非狠狠揍她们不可。”
唐黎悦没有搭话,只是看着苏明媚。那深情款款的样子让苏明媚心中发毛:“你别这么妩媚地看着我,我不习惯的。”
唐黎悦突然一笑,说道:“你不是担心嫁不出去吗?你嫁给我算了。我保证从此之后再也不拈花惹草,家中的几个姬妾也全部遣送回家,如果我做不到,你就将我阉了……你说好不好?”
苏明媚目瞪口呆地看着唐黎悦,半晌才悲哀地叹息:“我说呢,山外有山楼外有楼,我已经够剽悍了,却不想你才是真正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你就这么想做太监?”
唐黎悦哈哈大笑:“我既然将话说出口,自然有决心不做太监……其实我真的是不错的选择呢,你不考虑一下?”
苏明媚笑出了眼泪,半晌才说道:“你如果真的有心,就让皇帝陛下下一道赐婚的旨意,早就解决问题了,用得着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戏弄我?三皇子殿下,我当你是哥们儿,你可不能太过分了。”
唐黎悦郁郁地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一直想不通那个姓方的虫子是怎样想的,为啥一定要退亲不可……你与寻常女子不同,你是一个可以同患难的人……他怎么就看不到这一点呢?”
唐黎悦将苏明媚心中的一片阴霾勾了起来,她低下头,不做声了。
半晌,唐黎悦将一块木炭放进火盆里,语气又不正经起来:“嗯,我郑重地再说一次,如果你嫁不出去了,可以考虑来我王府,我专职收破烂……”
苏明媚大怒,手上抓起木炭就砸过去。唐黎悦闪开,奔到窗边,推开窗户,突然回头道:“有一件事得告诉你。前些日子方崇焕在前去大同的路上被一群敌人给暗算了。”
冷风灌进来,苏明媚一个哆嗦,当下失声说道:“怎么可能,敌人潜入我朝了?”
唐黎悦说道:“方崇焕只带了一百亲兵上任,潜过来的敌方骑兵竟然有七八百。”
苏明媚厉声喝道:“你有话快说!吞吞吐吐算什么!”
唐黎悦低头,掩住眼睛之中的一丝忧郁。他抬起头,语气又轻薄起来:“想要得知那个方虫子的消息,让我亲一个,我就告诉你……或者让我摸摸小手也行……”说着,手就伸了过来。
苏明媚脸颊绯红,怒道:“方虫子死活与我何干!再来轻薄本小姐,小心本小姐剜了你的舌头!”手却没有挣脱。
苏明媚手没有挣开,唐黎悦眼睛之中掠过闪电一般的一道喜意,随即又是一阵暗淡。
将眼神里的色彩都收起来,唐黎悦松开苏明媚的手,退后一步,若无其事地笑着说道:“吉人自有天相,幸好有一个游击将军路过,因此方虫子竟然平安无事。今天奏折送到宫中,皇上大怒。”他偏着脸看着苏明媚,笑道,“恭喜千户大人,这下有事情做了。”
苏明媚心头怦怦乱跳,说道:“什么事?”难不成让我去大同查案?大同……
唐黎悦微笑着说道:“皇上扶乩,问什么人去审查此事最为合适,上仙写了一个乱七八糟的答案,皇上辨认了半天之后,才认出那是‘苏女’二字。恰好礼部上奏说我朝法度男子二十必须成亲,方将军为国操劳,二十岁还未成亲,不合法度……皇上就决定派人去给方将军赐婚。”
唐黎悦没头没脑儿的几句话说完,人就跳下楼去,几个起落出了院墙,再也不见了。
冷风灌进闺房,异常寒冷。苏明媚却没有关上窗户的心思。
她呆坐在那里,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发呆。一瞬之间,苏明媚的心,就像是被猪拱过的菜地一般,满地狼藉。
他要成亲了,皇帝给他赐婚,皇帝陛下说不定还要派我给他主婚。
他终于可以娶那个他一见钟情的女子了,嗯,这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要不要送点儿礼给他?好歹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呢……只是,我的心,为什么总是觉得有些乱七八糟的呢?
这不是忌妒,绝对不是忌妒。那个强扭的瓜已经被我扔进了厕所,从此之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勇敢的苏明媚,甩甩头,终于将那块被猪拱过的菜地修复平整。她笑吟吟地关上了窗户,带上两个回闺房的丫鬟,一道去放烟花。
大年初三,皇帝果然传下旨意:苏明媚作为女方的媒人,景王殿下作为男方的媒人,另外派礼部的李大人作为主婚人,安排了一千兵丁,护送李家小姐去大同,与方崇焕成婚。
另外还给了一道密旨,果然是让苏明媚主持审查方崇焕遇刺一案。
接到皇帝的旨意,苏明媚不由得暗自叹气。唐黎悦啊唐黎悦,你果然是爷爷不疼姥姥不爱的。当初你遇刺,皇帝查了两个月快查出结果的时候就偃旗息鼓;现在方崇焕遇刺,皇帝陛下竟然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来。居然还将自己的亲生儿子派出去给方崇焕打掩护!
苏明媚异常怀疑皇帝陛下的脑子结构,或者唐黎悦根本就不是皇帝陛下的龙种?
心中怀着最大的恶意揣测唐黎悦的身世来历,苏明媚将该安顿的事情安顿好,笑眯眯地去迎接素未谋面的情敌兼恩人——那位李小姐。
出东城十余里,有一个李家庄,李步儿就是村中李员外的闺女。据说,这位李小姐是在出门上香的时候遇见了我们的方大将军,方将军从此一见钟情情根深种沉迷其中不可自拔,终于闹出了偌大的风波。
穿上威风凛凛的官服,苏明媚打量着面前这位她仰慕已久的“德容言功,俱为上等”。李步儿穿着一件粉红撒花缎面出风毛斗篷,里头是杏黄折枝玉兰刺绣缎面出风毛圆领袍,脚上踩着一双出风毛小牛皮靴子,亭亭玉立,竟然颇有几分楚楚的风致。头上插了一对镶碧玉蝴蝶簪子,那蝴蝶的触须是纯金拉丝,就在发梢微微地颤着。
衣服看来也颇有些富贵气息,只是脸上那个粉啊,苏明媚估计了一下,李小姐不要洗脸还好,如果洗脸的话,那整条护城河的鱼儿就要遭殃了。她真心希望李步儿小姐千万不要将洗脸水倒进护城河!
这位就是“德容言功,俱为上等”?可见情人眼里出西施是亘古不变的真理,苏明媚不免为方崇焕的品位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