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府。
景王府已经被重重封锁,好在苏明媚做了半年的千户,当初在大同又有一番杰出表现,手下也不算没有人。当下她带着七八十个手下,就杀了进去。
景王府规格不算太大,但是正堂是那么的遥远!
仪门、甬道、二门、数不清的官兵……绝望一点一点地从苏明媚心中生出。
她知道,即便唐黎悦不想自杀,对着这么多人——他也会成功地被自杀!
苏明媚与云天风已经走散。在走散之前,那个男子一直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着她,所以在这之前,苏明媚身上基本上没有伤。
苏明媚明白这一点,但是她没有办法回报……在这样的当口儿,她只能选择辜负。
与云天风失散之后,即便苏明媚是姜云霞称许过的可以排进京城前十的高手,到了二门时,她也受了伤!
心中绝望,但是苏明媚依然在拼杀——不管怎样,自己总要去见见前面那个男子——即便他已经死去。
苏明媚的身边……已经没有手下了。但是苏明媚,像石头一样的苏明媚,脑子里只有一根筋的苏明媚,她不知道回头,或者说,她也没有回头路了!
就在这当口儿,苏明媚听见前面传来了命令的声音:“公公说,让这个女人进去,让景王见上一面。”
让这个女人进去?苏明媚诧异地抬起头。
前面果然没有人阻拦了。五六支巨大的花烛下面,她再度见到了唐黎悦。
唐黎悦正在喝酒。很细嫩的鲈鱼脍,香气扑鼻的野鸡汤,十九年的绍兴状元花雕。唐黎悦正大吃大喝,吃相难看如野猪拱菜,嘴角油腻如偷腥夜猫。
苏明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着这样的情景,她想要哭,又想要笑。
唐黎悦身边是四五个哭哭啼啼的女人,那是他的妾室。正堂前面,是一群官兵。他们个个面色肃杀,手中刀枪出鞘。
唐黎悦端起酒盅喝了两口,不耐烦地说话:“不用哭了,先将琴拿出来,给孤弹奏两曲……”声音含糊,那是因为他正咬着一根鸡腿。
一个太监厉声喝道:“景王殿下,你要见的人,咱家给你放进来了,你有话就快快说了吧!”
唐黎悦放下鸡腿,瞪了那太监一眼,哈哈笑道:“冯公公,就冲这一点,孤就是死了也要承你的情。”
他指着满桌的酒菜,笑着说道:“可是孤马上就要死了,也没有办法来报答冯公公的这份情谊了……要不,一起坐下来,喝两盅?”
那姓冯的太监厉声说道:“景王殿下,皇上下令请您上路,您磨磨蹭蹭的,莫要叫我们难做!须知道你若是爽快了,你的老婆儿子还算是宗室,能得到皇家供养。若是你反抗了,那他们就再也保不住了,你可明白?”
唐黎悦又抓起酒盅喝了一口,转头笑眯眯地看着几个妾室:“你们都听明白了?太子殿下要登基,要杀的是我一个人,你们不用太担心,到底还能得到皇家的供养呢……”
几个女人哭得更大声了,只是唐黎悦充耳不闻。
说着话,他对苏明媚遥遥举起酒盅:“你来了,来陪我喝酒吗?苏小姐,我放心了,你好像是不大怕死的样子。”
看着唐黎悦的样子,苏明媚的心……莫名其妙地,竟然再度镇静了下来。面前这个男子的言语之中似乎有些蛊惑人心的力量,至少苏明媚的心是被蛊惑了……
她笑起来,说道:“前面下着大暴雨,快快跑也是淋个透湿,慢慢走也是淋个透湿。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慢慢走?好歹也不算丢了风度。”
宁可伤了里子也不能丢了面子,姜云霞十余年的教导之功非比寻常。苏明媚知道自己今天落到这个地步死定了。苏明媚很怕死,但是不知怎么的,她现在竟然不怕了,只是脚上有些发软。
唐黎悦翻了翻眼睛:“可是我看你的裙子都被划破了……好像也没啥风度可言。”
那美妙无比的白眼让苏明媚的嘴角忍不住扬了一下:“我自我感觉很有风度,你不要说破行不行?”
唐黎悦笑:“那真是对不住了。”
苏明媚也笑起来,说道:“既然你要我喝酒,那我就喝……据说醉死比喝毒药死要舒服一些,你是不是在打这个主意?”
唐黎悦但笑不语。
苏明媚坐下来,又说:“可惜我还是估计不足。不过即便我将我所有的手下都召集起来,也没法将你带出去。”
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只是那坐下来的姿态不大雅观,大马金刀的,没有一点儿名门闺秀该有的模样。她到底将“风度风度”这句口头禅给忘记了。
唐黎悦笑了笑,嘴角抽了抽,似乎想要开个玩笑,可是开口的竟然不是玩笑:“你……没有必要来的。”
闪亮的眼睛渐渐地蒙上一层阴郁,他转头看着那个太监:“冯公公,外面那些人,都是锦衣卫,都算是忠臣义士。既然你已经占据了上风,那……就再给本王一个人情,不要杀他们,还有苏千户。”
那太监斜着眼睛看着唐黎悦,冷冷地说道:“景王殿下果然有风流名士的风范,也不枉做了这些年的纨绔。这番作为传扬出去,你即便是死了,那些无聊文人还要作赋来缅怀你呢。”
唐黎悦叹了一口气:“冯公公将来是要做秉笔太监或者掌印太监的,卖给锦衣卫一个人情,将来说不定就有莫大的好处。虽然说冯公公手上有东厂,但是锦衣卫如果不加掣肘,冯公公这个内相做起来肯定更有味道是不是?”
这句话显然击中了那个太监的心房,他当下尖着嗓子传话:“那些杀进来的人,尽量抓活的!”看一眼苏明媚,他又嘎嘎笑道,“苏千户,你记得,你欠咱家一个人情。”
苏明媚也不理他,只是凝视着唐黎悦,幽幽一笑道:“多谢你了。”
唐黎悦苦笑着摇头,说道;“你不该来的。”然后有些迟疑地伸出手去。
苏明媚咬着嘴唇,伸出手,主动让唐黎悦握住。
唐黎悦的手很冷,冷得像一块冰。苏明媚的手微微颤了颤,细腻的肌肤,敏锐地感受到了唐黎悦肌肤的战栗,血脉的战栗,还有那心灵的战栗。
唐黎悦的手,向来是温暖的,有力量的,能稳定人心的,无论何时。可是今天,苏明媚竟然感觉到唐黎悦的战栗……
不知怎么的,畏惧竟然烟消云散了,痛楚也烟消云散。种种像毒蛇一样盘踞在苏明媚心灵深处的不安,种种犹疑,种种彷徨,全都烟消云散了。连同着那双经常不期然从脑海中冒出来的深邃眼睛,也像烟雾一般,消散了。
凝视着面前的唐黎悦,苏明媚的眼睛里,全是温柔的安慰。
她反手,将唐黎悦的手,包进自己的掌心里,用自己掌心的温度,来化解唐黎悦手上的冰凉。
苏明媚轻轻地笑道:“因为我知道来赐死你的人,是假冒了皇帝陛下的旨意。我只怕你傻呆呆地就这样死了……”
“你啊……”唐黎悦翻手,再度将苏明媚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眼睛里带着晶莹的笑意,“你害怕我犯傻,自己何曾不是犯傻?看着府邸外面那么多人,居然还往里面冲……”
“说得也是,我的确是犯傻了。一只傻鸟对着另一只傻鸟大叫‘傻鸟’却不知自己也是傻鸟……”苏明媚笑着回道。
唐黎悦也笑,说道:“只有傻鸟才会担心另一只傻鸟……”
莫名其妙地,两人就面对面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天地失色,笑得日月无光。
一群在边上的官兵,还有一群正在嘤嘤哭泣的侍妾,全都怔住,集体成了化石。
面前这一男一女,还是正常人类吗?眼看着……就要死了,居然还能一本正经地说这些闲话?
唐黎悦抓起筷子,敲打着桌面,大声唱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歌声蓦然止住,他又对着苏明媚笑道:“还记得那天晚上晒月亮时说的话吗?那时我说,李太白着实可怜,只能在诗里发发牢骚……却不想我竟然比李太白还可怜十倍,他尚且可以大叫江湖弄扁舟去,但是我却连弄扁舟的机会都没有!”笑着笑着,两行泪却从唐黎悦的脸上滑下。
苏明媚掏出手绢,给唐黎悦擦去。手绢幽香,从鼻尖进入肺腑。手绢在唐黎悦的睫毛上擦过……唐黎悦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视线与苏明媚对上。
淡淡的微笑从两人的眼底满溢了出来……即便远处的士兵,也能看见两人的微笑,那是心满意足的微笑,那是旁若无人的微笑,仿佛深情款款的贵族公子,在后花园中与心仪的女子私会——
一个衣衫华贵的少年王侯,一个衣衫破损的年轻女子。
他们旁若无人地对视,仿佛他们才是世界的中心。
两人的眼神都是极度的喜悦,喜悦得能让旁观的人,整个心都颤起来。
多情的月光,透过雕花的窗棂,落在两人面前的青砖地面上,落在两人的脸颊上,落在两人的微笑上。
夜风轻轻摇动着外面的竹影,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外面传来虫子的鸣叫,清脆而悦耳。
四周一片静谧的温柔。
眼角的泪痕擦干了,嘴角的油腻擦净了,苏明媚将唐黎悦额角落下的发丝捋上,正了正他的紫金冠,含笑说道:“你都做了半天的风流名士了,莫要叫人小瞧了去。”
唐黎悦笑道:“我的本行是做风流纨绔,不是风流名士……嗯,貌似我经常上屋脊晒月亮的那个行为很接近风流名士的做派,不过那还是跟你学的。”
两人在此卿卿我我,边上那个太监却再也按捺不住:“景王殿下,你要思忖明白,莫要叫我们为难!你若是自己不识趣,莫要怪我们不给你留个全尸!”
随着这一句话,四周兵戈再度响动!
边上那些已经止住哭声的女子,又发出尖厉的大叫。
唐黎悦哈哈大笑,说道:“也罢也罢……拿太子殿下赐的毒酒过来!”
当下就有人上前,送来一个好大的酒壶。
唐黎悦接过酒壶,对苏明媚笑笑,有几分歉然,又有几分留恋。将眼睛中种种不舍全数收起,他云淡风轻地开口道:“这太监可能会为难你,不过你不会害怕是不是?”说完对着壶嘴,就要饮下。
手,却被摁住了。
他抬起眼皮,看见苏明媚温柔地笑:“独饮寂寞,不如与我喝一个交杯?”
唐黎悦怔了一下,说道:“交杯?”
苏明媚那清冽的声音在正殿之内回响:“不错,交杯,交杯酒。”声音很清晰,在场的一群人,尽数石化。
交杯……交杯酒?用毒酒做交杯酒?
揉耳朵,我没有听错?擦眼睛,我没有看错?这……是正常人类的表现?
唐黎悦凝视着女子,声音微微有些变形:“你不用死。”
苏明媚微笑,眼睛里含着泪花:“可是你死了,我不高兴。”很无礼很强悍的逻辑,正是苏明媚一贯的作风。
唐黎悦苦笑着摇头:“可是你死了,我也不高兴。”
苏明媚陡然伸手,将唐黎悦的身子牢牢地抱住。她抱得那么紧,几乎想要将唐黎悦揉入自己的生命里……几乎想要将两个人合成一个。
苏明媚听见了自己的喘息。苏明媚听见了唐黎悦的喘息。
他喘息着说话:“你不要这样……其实,方崇焕是好人,云天风也是好人……你会将我忘记。”
“我不能将你忘记。”苏明媚仰起脸,眼眶里满是泪花,“我已经做出选择了……这辈子,我不会将你忘记。”
“那么……我等着你,等你几十年,你到时候再死,好不好?”唐黎悦温柔地劝慰。
“你哄孩子呢?我不放心!”苏明媚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你做了二十年纨绔了,你花心都成习惯了,你十几岁的时候就有一堆妾室还有孩子了……我怕我去找你的时候,你身边又围了一群莺莺燕燕,那时我算啥?”
唐黎悦伸手,将苏明媚的眼泪抹去,突然说道:“我没孩子。生那个孩子的妾室,是太子殿下赐予我的,赐予我之后,未足八月生子。可惜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卖给太子殿下啊……哈哈,他的长子,居然养在我的府里,记在我的名下!”
唐黎悦眼睛看着前面,狂笑起来:“堂堂太子,本来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就能坐上那个位置,可是他就是生不出儿子,生不出儿子,就有被皇帝陛下废掉的危险,于是终于昏头了,铤而走险,终于上了言中平的大当……堂堂太子殿下,竟然勾结言中平谋反!这样的皇位,即便坐上去,又能坐几天?””
苏明媚啊了一声,声音里是不能掩饰的惊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些妾室,你都没有碰?”
唐黎悦点头:“是的,我有一堆妾室,她们都是好女孩,可是我一个都没有碰。因为那些都是别人塞给我的,我不高兴。”
“那么……”苏明媚轻轻地捋起唐黎悦散落的发丝,“我不是别人塞给你的,你高兴吗?”
“我……”唐黎悦竟然一时语塞,顿了一下才说道,“可是……这样有些对不起方崇焕的嫌疑。”
“去他的方崇焕!”苏明媚咬牙,“他已经奉旨成亲了,虽然新娘子跑了,但是苏明媚可没有兴致去捡人家不要的破烂!”
唐黎悦的脸色慢慢舒展开来,沉声说道:“没有父母之命。”
苏明媚淡淡地笑:“我的父母已经默许。至于唐贤妃,方才也已经答应,让我与你同死。”
唐黎悦摇头:“没有媒妁之言。”
苏明媚微笑:“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身。没有媒妁,又有什么关系?”她抬起头,看着那个姓冯的太监说,“实在不行,冯公公也可以做这个媒人,是不是?”
那姓冯的太监实在想不到会有这一出,脑子一时僵硬了,竟然说不出话来。
唐黎悦再度摇头:“没有纳彩,没有纳吉,没有纳徵……连最起码的六礼都没有……”
苏明媚清冽的笑声回荡在大厅里:“唐黎悦,亏你还自称是第一纨绔!居然有美女投怀送抱,你都不要?我都巴巴地跑来与你一起死了,你居然……连个交杯酒都不敢与我喝?连个名分都舍不得给我?”
唐黎悦大笑起来,说道:“好好好……我认错行不行?”
苏明媚将唐黎悦的身子松开,退后一步,拿起了酒壶。
两个酒盅并列,苏明媚将酒壶高高举起,清酒就如白龙注入酒盅,溅起一朵清亮的兰花。
两个酒盅俱已注满。
苏明媚端起两个酒盅,将一个递给唐黎悦。唐黎悦接过,手竟然微微有些战栗。苏明媚的手也微微有些战栗。
两只酒盅轻轻碰触,臂弯钩在一起。
苏明媚的眼睛里有着晶莹的泪。唐黎悦的眼睛里有着晶莹的泪。他们贪婪地互相凝视着。
没有大红喜字,没有亲友的祝福,没有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甚至没有大红的吉服。
周围只有着凄凄惨惨的泪痕,明明晃晃的兵戈,太监声声的催命。
一群丫鬟妾室,全都屏住了呼吸;周围一群侍卫,也不自觉地将兵戈全数收起。所有的眼睛都凝视着这对男女。
周围一片静谧,静谧得能听见月光洒落的声音。
几乎所有的人,脑海中不自觉地都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如果……如果这一刻,能延续下去,永远地延续下去……
就在这当口儿,众人听见了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对不起,你们这交杯酒,喝不成了。”
唐黎悦的手一颤,酒盅儿掉落在地上。苏明媚也是一怔,四肢僵硬,酒盅倾斜而不知。
门被推开,少年将军大步走了进来。
少年将军踏碎了一地的月光,也踏碎了冯公公肥脸上的笑容。他指着少年将军,颤声说道:“你……你……”
苏明媚手中的酒盅,终于掉落在地上。清脆的响声,如同苏明媚心中的那一声碎裂。
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苏明媚的眼泪奔泻而出——
今天,我已经做出选择了,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就像是我的梦魇,生生世世,将我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