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步儿没有住在李员外家。
那是自然,一个奉圣旨成亲的姑娘家,却从夫家逃出来了,不但是扫了夫家的面子,也是扫了皇帝陛下的面子。李步儿敢回娘家吗?
据说李步儿失踪的消息传回来之后,李员外家也没少与女婿家打嘴皮官司,但是女婿在大同前线,李员外再疑心也闹腾不起来。皇帝陛下又念他家乃是苦主,竟然置之不问。
“那是三皇子殿下使了力的缘故。”云天风慢悠悠地说,“三皇子殿下告诉皇帝陛下说,既然要任用方崇焕,那就不能在这些事情上多加纠缠,以免他烦心。陛下若是有心,那就等几年,再为方崇焕指一门婚事就好。”
“这事不正常,谁都知道不正常。皇帝陛下竟然容许了这种不正常……”苏明媚轻轻地笑道,“三皇子殿下很得皇帝陛下的宠爱啊……李步儿,她到底在哪里?”
“准确来说,李员外家里曾经有两个李步儿。一个已经悄悄出嫁,另一个则是在天香楼……”
天香楼,京城里一所平平无奇的青楼。
李步儿在天香楼里挂牌,她的名字叫花想容。
云天风砸下十两金子,立即将老鸨的眼睛砸成金灿灿的一片。于是,不管苏明媚是不是女儿家,老鸨立马将两人让进了雅间,好酒好菜伺候着。他们不过喝了半盏茶的工夫,花想容就袅袅娜娜地进来了。
看着花想容,苏明媚略怔了怔。面前的青楼姑娘,穿着粉红底子湖蓝玉兰折枝刺绣缎面圆领袍,下面是一件素色长裙。头上不见半点儿妆饰,竟然是朴素无比。脸上也没有半点儿脂粉,只是美中不足的是,也许是长年使用劣质水粉的缘故吧,皮肤竟然非常粗糙,鼻子周围还有几颗小小的黑头。
难怪当日扮演李步儿的时候,她需要在脸上抹一层厚厚的粉。原来是想要遮掩那被水粉弄坏了的皮肤。
虽然过去那个李步儿浓妆艳抹,现在这个花想容素面朝天,苏明媚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的确就是方崇焕的夫人……放着夫人不做,她……竟然来到了青楼!
花想容行完礼,也不客气,就在桌案之前坐下,含笑为两人斟茶,说道:“二位能找寻到这里来,奴家真正料想不到。”那神色就像是招待长时间未曾见面的老朋友一般,顺畅自然,不见一丝做作。
苏明媚深深吸气,说道:“我不明白。”
“很吃惊是吗?”花想容淡淡地笑,“正如你说的,鲤鱼想要跳龙门要冒摔得粉身碎骨的危险,所以我这条鲤鱼,想来想去还是不要做白日梦了,至少我现在做鱼也做得很好。”
现在的花想容,与当日那咄咄逼人的李步儿,竟然是天壤之别!苏明媚只觉得胸口发闷,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
苏明媚想要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花想容轻轻地笑:“苏大人是不是想要问,到底今天的花想容才是真正的我,还是那几日的李步儿才是真正的我?”
苏明媚点了点头。
花想容微笑着说:“如若方将军不是看到了花想容真正的一面,怎么会选我来做他的妻子?”
“可是你却抛弃了他……让他成为全京城最大的笑话——哦,不,是几千年历史里最大的笑话。圣旨赐婚,却得了一个惨淡收场!”
“与他吵架一场之后出走,是我与他之前的协议之一。皇上圣旨赐婚之后,我也曾想过要假戏真做,我也幻想着要弄假成真。”花想容笑笑,继续说,“然而苏大人在那里闹腾了一场,我看到了他的内心。苏大人才是他心目中最好的女人……我没有任何指望。既然没有任何指望,我何不早些走人?青楼虽然不是好地方,却好在不用伪装。或者我还能趁着年轻找一个真正会珍惜我的良人。”
“这是你们之前的协议!”苏明媚站起来,呼吸急促,“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之间没有所谓的一见钟情,没有所谓的海誓山盟,只有一个所谓的协议?到底是什么协议,为什么要制定这样一个协议……”
苏明媚已经语无伦次了,她不要风度了,她将自己嘴里的气都扑到花想容的脸上。
自己已经解开一个谜团了,为什么所谓的海誓山盟竟然几个晚上就破裂?为什么新婚夫妇还未曾合卺就大吵一架?为什么新娘子会不顾圣旨赐婚而离家出走?
原因已经明白了!新娘子与新郎官之间,竟然是靠一份协议维系着……可是她现在却要面对另一个谜团!
花想容笑了,笑容之中有几分苦涩:“苏大人是高估我与方将军之间的关系了,真正的原因,苏大人还是去问方将军吧。方将军上天香楼找到我,与我签订了这样一份协议。为了让我扮演他的心上人,给了我一百两金子的高价。后来因为要与他拜堂成亲,就又增加了一百两。一共两百两金子,其中给老鸨拿走了一百两,我剩下了一百两。我只动用了三两金子打造了几样首饰,现在都还在。只不过那只蝴蝶被我踩扁了,等一下就请苏大人带回去还给方将军吧。他好歹看得起我,我总不能收他的钱……”
花想容微笑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香囊来,拿出两件首饰,又掏出了一张银票,面额正是“黄金九十七两整”。
她将这些东西都推到苏明媚的跟前,苏明媚没有接,黄金的颜色刺痛了她的眼睛……
原来,没有所谓的一见钟情!
原来,方崇焕不是因为一见钟情而要退亲,是因为他想要退亲,所以才要所谓的一见钟情!
原来,我就是所谓的毒蛇猛兽……他宁可上青楼去寻找一个所谓的“德容言功,俱为上等”,宁可冒着被御史弹劾的危险,宁可冒着触怒皇帝的危险……也要与我退亲!
我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苏明媚的脑子里轰隆隆作响,她开始痛楚地反思,从与方崇焕的第一次见面,开始反思。
第一次见面,她穿一件淡紫五彩印花缎面对襟褙子,他穿一件大红绣金镶边象牙色暗花缎面圆领袍。她做出很害羞的样子,低着头没有多说话。人人都说言多必失,她那样做……总不至于让方崇焕有讨厌的理由吧?
第二次见面,好像也没有谈过什么话题。那时小圆子还不懂事,就这么一路跟着他们,硬生生地一起将一个后花园走了三圈。他似乎问过她读了什么书?她回答说才读完女四书。那时他笑笑,也没有多说什么……女四书乃是女儿家必读的书目,她这样回答,也不算有错吧?
第三次见面……第四次见面……
思索的痛楚让苏明媚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云天风不放心,低声叫道:“苏小姐!”
苏明媚回过神来,虚弱地笑了笑,对花想容说道:“花小姐,这钱既然给你了就是你的了,那姓方的有的是钱,何必还给他!他既然看得起你,能拿这么隐秘的事情与你商量,朋友之间尚有通财之义,那么拿他的钱又有什么关系?”
苏明媚说完,高声叫过老鸨:“我想要给花姑娘赎身。”
老鸨小跑着进来,露出为难的神色,说道:“花姑娘可是我们天香楼的头牌……”
头牌?一鼻子黑头的头牌?
苏明媚皱眉,说道:“要多少银子?”
老鸨赔笑:“五百两……黄金。”
云天风皱了皱眉,这个老鸨,狮子开大口呢。一鼻子黑头,还要五百两黄金?
苏明媚却是哈哈大笑,说道:“原先还以为,九十七两黄金还能留下一点儿给想容小姐……却不想还不够啊。”
她伸手从怀中摸了摸,对云天风说道:“我没带钱,先借你的。你帮忙将账目结清,我先走了……”
花想容疾声说道:“苏大人,小女子不值这个价。”
云天风点了点头,说道:“我回头就与老鸨将账目结清……”却见苏明媚已经下楼去了。
云天风吃了一惊,伸手从怀中摸出锦衣卫千户的腰牌,往桌子上一放,疾声说道:“你先去将花姑娘的卖身契拿来!不够的钱,你到南镇抚司去找我要!我叫云天风!”
云天风这般举动,却是吓了老鸨一跳,她忙点头哈腰,说道:“既然是南镇抚司大人,花姑娘的身价小人也不要了……”当下急忙去将花想容的卖身契找了来。
花想容连忙道谢,又将那银票收了起来。
这么一耽搁,却也不少时候。云天风急匆匆下楼,却见楼下一个赤膊汉子在跳脚痛骂,旁边有人议论纷纷:“方才那个姑娘好生凶狠,竟然抓了门口立柱上的马匹就跑……”问起样子,果然就是苏明媚!
云天风叫了一声苦,急急忙忙追了出去。
大道直通南北,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烟尘。
大同城。城头。风猎猎卷着大红的旗帜。
苏明媚清晰地记得,那一天,城头之上曾经飘过一面同样大红的“苏”字旗。
在这里,苏明媚成就了一生的骄傲。因为有了大同城的功绩,苏明媚成了京城贵族圈子里的传奇。
而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功绩,是因为两个男子有默契地将她推上了那个位置。如果没有方崇焕,她不可能成为那三天的主帅,如果没有唐黎悦,她说不定根本守不住这座城池。
那时候的她真的是非常幸福的啊。一边听着唐黎悦嬉皮笑脸的无耻言语,一边享受着唐黎悦臂弯里的温暖;一边含着眼泪与方崇焕斗嘴,一边却努力而笨拙地将方崇焕的伤口包扎严密。
虽然与李步儿斗气,虽然气方崇焕将她给甩了,虽然气三皇子殿下习惯了纨绔不愿成器,虽然被方崇焕强吻了,虽然那几天身心的压力都极为沉重,甚至在生死边缘徘徊……可是苏明媚还是不得不承认,那段日子,是她最为幸福的日子。
转眼不过半年,一切却已经天翻地覆。唐黎悦……京城里那些无辜的尸首,已经在两人之间划出了一条深深的壕沟。银河尚有鹊桥渡,可是那些壕沟却无法填平。
而方崇焕——到底隐藏了怎样的秘密?
苏明媚用剑指着方崇焕,边上一群士兵,都是大惊失色。
数十张弓拉开,可是那些弓箭手,却迟迟疑疑地不知该不该扣上利箭。
苏明媚笑了笑,笑容凄凉得就像秋天满树的红叶,一阵风就能将它卷走;方崇焕笑了笑,笑容勉强得就像冬天满树的冰凌,一棒子就能将它全数砸落。
方崇焕凝视着苏明媚,她一身雪青底子五彩花卉刺绣的对襟褙子早已脏污不堪。发髻散乱,已经看不出飞仙髻的模样。发髻上没有任何首饰,耳朵上的珍珠坠子还掉了一只。
她是从京城一路奔来大同……她憔悴得让人心疼。
苏明媚盯着面前的方崇焕,前些日子才在京城立下大功,他又官升一级。据说皇帝甚至询问过他喜欢哪家女子,愿意再给他赐婚一次。
方崇焕应该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少年得意,正应该鲜衣怒马,神采飞扬。可是面前的方崇焕神色却有几分枯萎,眉头之上,甚至出现了细细的鱼鳞纹……他……有心事。
“你……瘦了。”先说话的竟然是方崇焕,温和的眼神里很平静,“太子殿下……他不好吗?”
“太子殿下……他很好,他——非常好!”苏明媚一字一顿地说,就像是挤出了一颗一颗的冰珠子,掉落在地上,“你果然很关心太子殿下……你居然不先问我会不会杀了你!”
剑尖微微地战栗着,苏明媚受伤的手臂还未曾痊愈,因此有些不稳。这绝对是因为受伤的原因!
“你不会杀我的,明媚。”方崇焕竟然直呼苏明媚的闺名,“我与你认识那么多年了,我知道,你的心……其实很柔软。”
“你,你……”剑尖剧烈地颤抖着,苏明媚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方崇焕说他了解她,方崇焕说她的心很柔软……是的,苏明媚知道,自己的心底其实是很软的,烂泥扶不上墙,烂铁炼不成钢,苏明媚只能装模作样耍耍女强。
只是,这样的情形之下,被方崇焕说破……苏明媚不知她是不是应该将自己手中的剑扔掉,然后大哭一场,但是苏明媚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真的非常像一只傻鸟。
方崇焕伸手,将苏明媚的宝剑推到一边,眼睛凝视着她,声音有着恳切的痛楚:“太子殿下……是真心爱着你的,他甘愿为你付出一切。当初你也做出了选择,你应该回去。你会很幸福……而且你将会是全天下百姓最为爱戴的新皇后。”
“是这样吗,方崇焕?”苏明媚声音里有着倔犟的绝望,“我原本是因为想要问问你,为什么要甩了我!你宁可花费二百两黄金找一个青楼女子来演戏也不愿意娶我,你宁可冒着龙颜大怒的危险也要演这么一场戏……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你是想要将我甩给三皇子殿下是不是?你与三皇子殿下配合得那么默契,你……是早就投奔了他是不是?他看中我了,你就忙不迭地将我给甩了,生怕三皇子殿下不知道你的忠心……原来,在你的心目中,女人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货物,想甩就甩,想送就送,你们从来不曾考虑过,女人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爱憎……方崇焕,你真的是一个好臣子,连女人都能让给君上的好臣子!”
“不……你误会了,不是这样!”方崇焕抓住苏明媚的剑尖,掌心被割破了,鲜血顺着剑身流下来,“不是的……我根本不知道三皇子殿下与你竟然有私交。我也没有想到,在我与你退亲之后,三皇子殿下竟然……逐渐地走近了你!我只是以为,按照三皇子殿下所表现出来的纨绔面目,你不会喜欢他……只是我没有想到,三皇子殿下竟然在你面前露出了真性情!那日在大同,我终于知道你会选择他了,我也曾竭尽全力阻止,我甚至在知道他就在墙头的时候强吻了你……可是我最终还是没有阻止你接近他……”
“你松手……你手割伤了不知道疼吗?”苏明媚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做什么,头脑里轰隆隆的——果然,方崇焕是爱着自己的,自己曾经的感觉一点儿也没有错——那么,他为什么还要退亲?
苏明媚将手中的剑扔掉,方崇焕也松了手,宝剑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四周的人全都松了一口气。方崇焕挥手,边上的士兵全都散去。
那血淋淋的手掌让苏明媚惊呼了一声,伸手却掏不出手绢——手绢掉在路上了。
方崇焕笑了笑,另一只手却从怀中掏出了一件东西,递给苏明媚。苏明媚接过,竟然是手绢,自己的手绢。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她突然想起那日自己将这手绢塞到他的嘴巴里。
苏明媚展开手绢,将方崇焕的手掌严密包扎。手绢上曾经染上少女的体香,也曾经浸透过男子的口水,现在……又被男子的鲜血完全浸透。
含着泪,苏明媚仰起脸:“既然不是想要将我转让给你的三皇子殿下,那么我再问你……你为什么要退我的亲?难道我就这么讨厌吗?”
“你不讨厌……你是我认识的女孩子中,最要强的一个,我也最欣赏你。但那不是爱,我不能将两种感情混为一谈。所以我决定先退了这门亲事,慢慢再找一个心爱的女子。可是我真的没有想到,皇帝陛下会赐婚。”
方崇焕笑着摇摇头,说道:“现在幸运的是,你找到了你所喜欢的男子,三皇子殿下也找到了他喜欢的女子。既然这样,你又何必记着我与你之间的那点儿疙瘩。你放下那点儿疙瘩,我也就能高高兴兴地另寻爱侣了……你说是不是?”
方崇焕开始的时候说得比较艰涩,但是越说越流畅,越说越是兴高采烈。正如三峡之水,横冲直撞,滔滔不绝。
这样的结果……果然是皆大欢喜。
苏明媚将手中的手绢狠狠一抽,方崇焕手上一疼,整个人都是一颤。
苏明媚扔下手中的手绢,冷着脸,身子翻上垛口,说道:“你不说实话……我会从这里跳下去。”
苏明媚说得云淡风轻,正如一潭死水,不起半分波澜。她看着垛口外面,十丈高的城墙,下面行人细小如蚁。
她的心已经渐渐冰冷,就算是盘问出真相又如何,即便是得到方崇焕依然爱着自己的结论又如何……这样死皮赖脸死缠烂打的手段,近似于下三烂的乞丐。
苏明媚不是乞丐,绝对不是!苏明媚是骄傲的苏明媚,她何曾会含着眼泪乞求爱情?她只是想要知道真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