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小姐一边叫疼,一边却叫道:“不能让她走,我弄成这样子全都是她害的……将她留下来,我要在她的手上也扎两个窟窿……”
言君如走到苏明媚的面前,求救般说道:“苏姐姐……事情这样了,您……还是先离开好不好?”
掌控不了场面的言君是楚楚可怜,打了胜仗的苏明媚可是扬扬得意,她也不揭穿,说道:“也罢,那我就先回去了,你们爱作诗的继续作诗,爱吵架的继续吵架,爱骂人的继续骂人……我就不欣赏了,告退。”
拉着小圆子的手,摆出大将军得胜回朝的架势,苏明媚走人。后面那些气哼哼的目光,差点儿在苏明媚的后背刺出几十个窟窿。
走出园子,苏明媚长长地吐了口气,将一肚子污浊都吐出去,对小圆子笑道:“还当她们能骂出新鲜词儿来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小圆子叹了一口气,声音里有些怜惜,说道:“小姐,这等无聊的聚会,咱们再也不参加了吧。”
两人出了门,却找不到自己家的马车。苏明媚这才想起,之前没有告诉车夫在外面等,车夫以为照老规矩,小姐要到黄昏时候才回家,所以就先走了。
苏明媚正与小圆子商量,却见言家门房外,气喘吁吁地跑过一个人来。那人见到小圆子,就疾声叫道:“圆子,终于找到你了!你父亲突然晕倒,大夫说事情紧急,要你赶紧回去!”
小圆子站定,急切问道:“李子哥哥,我父亲生病了?”
那李子哥哥站定,向苏明媚行礼,又说道:“小姐见谅,实在是事情紧急。小人上苏家问小圆子的情况,苏家告诉小圆子就在这里,于是小人就寻到这里来了。”
苏明媚见那李子哥哥神色紧张,当下温声说道:“事情紧急,也怪你不得。小圆子,你就与李子哥哥一道回家吧,小姐我自己回家就成。”
小圆子记挂着父亲,却又担心苏明媚,说道:“那小姐,您一个人回家……”
苏明媚摆出最最潇洒的派头,笑道:“你家小姐连方大将军都能放倒,你还担心会出什么事不成?你只管放心。”
这时言家的门房凑上来,笑道:“这事情也好解决,我们家车子是都派出去了,不过我们家巷口,都有轿子轿夫等着招揽生意的,等小人为小姐叫一顶轿子过来就成了。这些都是长年在这里做生活的,也不用担心出什么事儿。”
这事情也不用门房帮忙,那李子哥哥早就一阵风一般,跑到巷子口帮忙将轿子叫来了。
苏明媚打量了一下那两个轿夫,精瘦精瘦的,都是非常精干的样子。当下点点头,上了轿子。李子就拉着小圆子一阵风地跑了。
上了轿子,苏明媚才觉得疲惫感就像潮水一样从脚尖漫上来,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吞没。虽然只是与人吵了一架,却像是与人打了三天三夜的架一般。
她闭上眼睛,鼻子闻到一股非兰非麝的香味,当下问道:“这轿子倒也高档,其中竟然有一块檀香木?”
前面的那个轿夫笑道:“小人祖上是跑船的,也曾跟着三宝太监下了几回西洋,最风光的时候,家中也曾得了些许檀香木片做赏赐。这轿子就是当年留下的老物件,莫不成里面竟然有檀香木?小人却是闻不出来,小姐的鼻子毕竟是好的……”
他们唠唠叨叨地说着,却听不见轿子里小姐的说话声。两个轿夫站定了身子,仔细听着,才听到轿子里传出的细微的鼾声,原来轿子里的小姐,竟然睡着了。
两个轿夫对望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就继续抬着轿子往前走。那轿子绕过两条街,竟然没有往苏家走,却是出了城门,直接往城外的山上去了。
一出城,两个轿夫的速度就飞快了。飞快地转入一个山谷,来到一处大树下,停下了轿子。
一个轿夫从怀中一阵掏摸,竟然摸出一根白绫来,他将白绫悬挂上大树,打了一个死结。另一个轿夫掀开轿帘,将苏明媚轻轻地抱了出来。
苏明媚脸色红润,双目紧闭,睡得正香,长长的睫毛在风中微微颤抖,那样子竟然是说不出的诱人。
一个轿夫不由得色心大起,伸手就要去解开苏明媚的衣扣,嘿嘿笑道:“方崇焕也真是的,这样的大美人,居然舍得放手,却是白白便宜了你我!”
另一个轿夫急忙阻止,厉声说道:“你不要命了!”
前者不由得笑道:“紧张什么,九幽檀的香味何其厉害,我们这一路这般颠簸,也不见她醒来。”
后者大怒,说道:“若是苏家要验尸什么的,请个高明的仵作来,看出苏家小姐才失身,这事情就弄坏了,不是坏了大人的大事吗!”
前者不敢说话了,当下只板着脸,将苏明媚抱起来,踮起脚,要将苏明媚送进绳套。
只要将苏明媚送进绳套,苏明媚就死定了。
苏明媚死了,朝堂之上就该吵翻天了。
朝堂之上吵翻天了,大人的目的也就能实现了……
天色一寸一寸地黑下来,苏明媚却还没有回家。苏江春正感到不耐的时候,却见车夫回来禀告,说言家传来消息,小姐二人早就回家了。
莫不成在言家听了不好听的话,主仆两人出外散心了不成?苏江春当即就失了魂。家里人都派了出去,四处寻找,可是大海捞针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听着下人不断回报,苏江春不免将气出在妻子身上,当下将妻子呵斥了一顿。姜云霞心急如焚,听闻丈夫呵斥,实在按捺不住,又与苏江春吵了一架。
听见下人禀告说小圆子回来了,苏江春急忙吩咐叫小圆子前来问话。
小圆子声音里就带着哭腔:“小姐?小姐不是早就回家了吗?”顿了一下,又说,“因为父亲得了急病,所以小姐准我立马回家,我将小姐送上了轿子,好在父亲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用了药竟然好转了,所以我才回府与小姐说一声……”
明媚一个人回家?到现在还没有看见人影?苏江春原先还是心怀忐忑,现在却是心如死灰了!
遭遇这样的剧变,哪个女孩子受得了?女儿虽然刚强,可是她那是将眼泪往肚子里咽啊!身边没有人跟着,女儿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
苏江春手脚冰凉,他不敢想!骂妻子的闲心也没有了,他急忙亲自出门去寻找!
姜云霞也没有心思吵架了,收拾好衣服,她要上方家,好好儿骂上一场!如果女儿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她姜云霞与方家一定没完!
轿夫要将苏明媚的脖子套进绳套,可是苏明媚整个身子软得像面筋儿似的,怎么也送不进去。好在那迷香功效大,虽然一通儿折腾,苏明媚却始终不曾醒来。
两个轿夫拉绳套,垫石头,终于将苏明媚给送上去了。他们松了一口气,下了石头,只要再等半炷香时间,确定苏明媚断气,就可以回去复命了。
可是两人才下了石头还来不及将石头踢开,就听见后面响起飕飕的风声!
一柄剑就这样飞了过来,直接对准树上的白绫!
两个轿夫都吃了一惊,两人反应速度也算是快的,当下转身,从怀中掏出短剑,对着那风声,直接划过去。
两把短剑对准同一个人,双剑合璧,天衣无缝。再强的对手,也不能从两人的剑下安然脱身。
可是那扑过来的人,速度更是快到了极致,竟然丝毫不加躲闪,就像是一片树叶一般,从双剑之中,飘了进去。
听见裂帛声响,那人已经将白绫割断,抱着苏明媚,就地一滚,逃出了三尺。
两个轿夫大怒,双剑再度上前,扑向那人!
这才看清了,那是一个青衣人,面上居然蒙着青布面巾,身材瘦削,一双眼睛清亮有神。
那人手上抱着一个女子,怕伤着女子,手中的剑也已经抛到了一边。对着两把剑,他只能抱着苏明媚在地上打滚躲闪,险象环生。
一名轿夫哈哈一笑,说道:“想不到,倒是一个多情种子。”另一个轿夫也笑起来:“多情却被无情恼……”
听着两个杀手调侃,蒙面人心中惨然,自己到底大意了,他根本没有想到,前来下手的,竟然是两个高手。若是与苏小姐一道被人杀死在这里,又不知他们会弄出怎样的龌龊来!
少女的身子很温暖很柔软,少女温暖的呼吸,就落在自己的脸颊上,落进自己的肩颈里。下一刹那,自己就要面对死亡的结局……蒙面男子的脑中竟然平静下来。
死在这里……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的结局。
说起来漫长,其实也只有一瞬。躲过了两个杀手的第一招,蒙面人再看苏明媚的时候,怔住了。
苏明媚那清亮的眼睛,就落在男子的脸上,落在男子的眼睛上。
少女将男子的眼睛装进她的眼睛里,男子将少女的眼睛装进他的眼睛里。
少女的眼睛,清亮得像一方潭水,男子的眼睛,深邃得像一个湖。
就在那一瞬间,时间似乎静止了,少女听见了男子的心跳,沉稳而有力;男子听见了少女的心跳,怯怯地藏着一些慌乱的声音。
前胸贴在一处,心跳很快就找到了共同的频率。
目光对视只有刹那工夫,但是这一瞬却又像是一万年那么漫长。风声掠过,两把短剑再度袭来,男子抱起苏明媚,又是一个翻滚。因为一瞬间的失神,男子的衣襟被杀手划破,发出尖锐的刺啦声。
男子手忙脚乱地避过,这时苏明媚喝道:“将我放开!”
一个轿夫嘎嘎笑道:“醒了?就将你们一起杀了,伪装出同归于尽的场面也是很简单的事情……也照旧能在朝堂上掀起一场风雨。”
蒙面人疾声说道:“你武功恢复了没有,若是恢复了,我就将你抛出去,你赶紧走人,我来对付他们!”
苏明媚说道:“好,你将我抛出去!”
蒙面人手上使劲,苏明媚的身子就像是一颗离开弹弓的弹丸一般激射出去。蒙面人手上这么一迟滞,躲避不及,肩膀上即刻见红。
他心中惨然,却又有几分欣慰。
就在这时,蒙面人听见了苏明媚的一声娇叱,一道剑光,从上面落下来!
苏明媚没有趁机跑远,而是抓住了之前地上的那把宝剑,急速地飞掠过来。兵戈响动,其中的一个轿夫,手中兵刃,竟然给苏明媚扫开了!
蒙面人精神一振,借着这个机会,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起来。苏明媚脚尖一钩,一根粗大的树枝竖立起来,正送到蒙面人手中。
两人合作,竟然是说不出的默契。几招之后,两个轿夫竟然连连后退。看情况不妙,两人一声呼啸,竟然跑了。
蒙面人迈步便追,只是对方轻功绝佳,才起步就已经被对方落出了三丈路。又听见后面传来一声惊呼,回头,却看见苏明媚扶着一丛灌木,身形摇摇欲坠。
蒙面人吃了一惊,当下就飞奔回去,左手一把扶住苏明媚,疾声问道:“你没事吧?”
他伸手去扶苏明媚,却不想自己左肩受伤了,这一扶牵动了伤口,凝住的鲜血再度满溢了出来。
蒙面人扶着苏明媚的时候,苏明媚却是疾如闪电地伸手,扯向蒙面人的面巾。
蒙面人吃了一惊,知道是上了苏明媚的大当,只是肩膀吃痛,动作迟缓,竟然来不及躲避,心中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苏明媚的两根手指捏住面巾,她只要微微一扯,就能将面巾扯下。周围的空气似乎有一瞬间的凝滞,只有蒙面人微微喘息的声音。
苏明媚凝视着蒙面人。那双眼睛……像一个湖,一个深邃的湖。那湖水里,竟然有一丝淡淡的哀恳……
苏明媚的手微微地抖了一下,她露出了一个笑容,笑容里有一道明亮的忧伤。
既然你不愿意,我又何苦要揭穿你的身份?经过昨天今天这么两出事情,我已经长大了。
苏明媚的手指,若无其事地从那面巾上滑落,轻轻地落在蒙面人的肩膀边上。
她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得发颤,正如她之前所经常表现的那样:“我帮你看看伤口……没事吧?”
苏明媚的眼睛,一片澄澈。
蒙面人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心中却隐隐听见一个失落的声音,带着久远的回音。似乎是一块小石子落进一个深潭里,漾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久久不散。
蒙面人捂住自己的肩膀,苍白的脸上却浮起了一丝红晕,说道:“真的不要紧……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苏明媚脸颊上也有几分红晕,似乎是想起了方才的事情,片刻之后才说道:“早在他们想要将我吊死的时候就醒来了,只是手脚酸软,没有办法行动,今天这事……还得多谢你了,只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将我弄死。”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扶着蒙面人上石头边坐下。
苏明媚伸手轻轻将蒙面人肩膀上的衣服撕开,扯下树上的白绫,从怀中掏出白药药粉。
拿出药粉的时候,苏明媚的心不由得又微微颤了一下。上好的金疮药……那是某个人上次出征回来,给自己送来的。
看着金疮药瓶子,蒙面人的眼中也闪过一道光。光芒迅速收敛,他若无其事地将头转向别处,说道:“你倒是随身带着金疮药。”
苏明媚干笑了一声,说道:“昨天顺手塞在这件衣服里,没有取出来,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苏明媚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蒙面人的肌肤上划过,那冰凉的触感,让苏明媚的心微微悸动起来。
虽然只露出一边肩膀,依然能看见,蒙面人的肌肤之上,有许多或深或浅的疤痕。不自觉地,苏明媚的指尖轻轻地抚在一道深深的伤疤上,声音里充满了怜惜:“你……怎么搞的,身上伤成这个样子。”
苏明媚的指尖停留在伤疤上,一种奇异的感觉,借助着指尖这个触点,从少女的心间流向男子的心田,又从男子的心田回流到少女的心间……
一种异样的旖旎在山林之间飘荡……苏明媚突然有些慌乱,忙将手指给收回来。
就在这一瞬间,苏明媚看见,男子的耳根变得一片通红。
蒙面人转过脸,尴尬地笑道:“没什么,不过是逞强好胜罢了。”
苏明媚眼睛里的光焰熄灭,声音也是淡淡的,说道:“那你小心了。”说着话,很麻利地将蒙面人的肩膀包扎起来。
只是苏明媚的水平实在不怎样,生生地将人家的肩膀包成了一团粽子。
看着苏明媚的包扎,蒙面人忍不住笑起来:“苏小姐……果然很擅女工啊。”
苏明媚冷哼了一声:“正因为很擅长女工,所以人家就要将我给休了,不过最后还是我休了他。”
蒙面人一滞,说不出话来。
包扎好,苏明媚站起来,甩了甩头,潇洒地一笑:“你肯定是不打算与我一道走的,你的伤口也无大碍,我武功也已经恢复,那两个杀手也不能奈何我们了,咱们就此别过吧。大恩不言谢,咱们相见无期。”她顺手将金疮药扔给蒙面人,摇摇摆摆,就先走了。
身影潇洒无比,再也不回头。
蒙面人站定,看着苏明媚的背影,怔怔的,竟然落下泪来。只落了两滴眼泪,蒙面人就起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行去。
他不允许自己软弱。
只是他不知道,绕过一棵大树后,潇洒无比的苏明媚,扶着树干,怔怔地,落了一会儿的眼泪。
仅仅只有一会儿。一会儿之后,苏明媚换上明朗无比的笑容,回家。苏明媚允许自己软弱十个呼吸的时间。
听见杀手的一言半语,苏明媚已经猜出了事情的根源。要杀自己,不为了别人,只为了方崇焕。
这个计谋是如此简单,但是假如能操作成功的话,那还真的可以算是天衣无缝。
方崇焕退了自己的亲,那人借这个机会找一群不懂事的小姑娘拼命折辱自己,在轿子里放迷药,然后设计将小圆子引走。再将自己弄出城,设计成自杀的假象。没了九幽檀,迷药药性就会散去,再高明的仵作也不能从尸体上验出什么来。
于是,自己就成功自杀了。
自己自杀了,父亲那群同僚,物伤其类,定然将账记在方崇焕身上,一定会拼命地弹劾方崇焕。
方崇焕无故退亲致人丧命,私德有亏,自然不能再担当重任,于是就只能乖乖回家种地去吧。
这么急切地想要整治方崇焕,只有一个理由,就是方崇焕妨碍了他们……方崇焕到底怎么妨碍他们了?
不过这些都不是苏明媚所关心的。国家大事,与我无关。过了这一遭,方崇焕的事情再也与我无关。
我走我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好马不吃回头草,覆水再难收回来,那个强扭的瓜,已经被我扔进了厕所。
苏明媚细心地将衣服上的灰尘拍干净,将褶皱捋平,换上明媚灿烂的笑容,回家。